“这等大事,鸿胪寺那边本来是严阵以待,以为北燕要借题发挥,吵架的准备都做好了,却不知为何,北燕的使团今天都像死人一样不敢吱声。”
“听说陛下杀了个鞑子,是不是怕了?”
“不像啊,这事又压不住,肯定是要传出去的,北燕的人传和其他人传又有什么不一样,何况是这等利好他们的事。”
夏洛荻微微挑起了眉。
北燕人为什么不敢吱声?很简单,昨日的除夕宴,不止是朱瑶兮,在场其他的北燕人也看到了睚眦的疤痕。
她不禁捻摸起了怀里的玉佩……那是从树里随着常后的尸身启出来的。
紫都长夜尽,死生与君同。
“紫都”对“朱京”,“长夜”对“天明”。玉佩上的刻字再再昭明了原主人的身份,其雕刻的样式虽然不与睚眦臂上的完全吻合,但那是因为小孩子长大了,幼时的烫痕也跟着撑大了所致。
答案很明显了,鞑子可汗死在了大魏,北燕的人本该就势把事情闹大,可问题就在于凶手正是这个流落在魏国的“太子”。
若是保他,就得罪了鞑子不说,还会引起魏国的怀疑。
若是表态支持鞑子向魏国要交代,一个不慎把太子害死了,这些人回去都要掉脑袋。
而且如她所料不差,朱瑶兮很快就要来请她帮忙保住睚眦了——这是她和朱明约定来大魏的条件。
可睚眦在找死……到底是什么让他揽下这桩罪?
“夏校尉这次很难脱罪了。”兰少卿简单推想了一下,脸上满是担忧,“他是当着那些鞑子的面突然认罪的,陛下想保他就很难了。”
“突然?”
“对,突然认罪,看上去心情不太好。”
一种怪异的感觉在心里不安地跳动着,夏洛荻问道:“睚眦人呢?”
“在天牢里……老地方。”
夏洛荻脱去了麻布外衫,秉烛走过一排排牢房,路过许多被抓进来的鞑子们关押的地方,最后来到了最里面的牢房。
大理寺里,睚眦是单独有个牢房的。
秦不语离开之后,比起待在羽林卫的营所、或是空荡荡的乐相府,他好似更喜欢这里。
睚眦抱着膝盖坐在石榻上,见了她来,道:“你这次来看我,还挺快的,五个时辰就来了。”
夏洛荻的视线扫过这间牢房里每一块地砖,上面四竖一横地算着许多数。
“你又在划地砖了。”
“我无聊啊,爹。”
每次睚眦被关进来,都要算夏洛荻隔多久会来看他。
有时几个时辰,有时几天、几个月。
这是他从小在养死士的地方养成的习惯,关进看不到黑夜白天的斗室里等驯养人开门,掐着时辰算,开了门就算活过一天。
直到那天,这个要当他爹的人走进来,拆了那暗无天日的地牢。
天光刺眼,就再也没有黑过。
其实他从来没给这个“爹”长什么脸,大多数时候只会觉得她是一个沽名钓誉的假人……以至于他总是想证明小时候见到的那个背着光打破地牢的人是个幻觉。
这番回忆只是一闪念的功夫,睚眦坐起来时,看到夏洛荻索性也在牢门外坐下来,像是被私塾先生约谈的父母一样,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为什么认罪?”
“人是我杀的,就认罪了。不是你教的做人要诚恳吗?”
睚眦一脸无谓,甚至还很有兴致地说道:“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养着我是做什么,街头上随便找个孤儿,都要比我好养一些,没准还能指望着考个秀才举人什么的光耀门楣。”
“你浑说什么……”
“可你还是收养我了,我原本只以为你是在乎名声而已,但看你如今安安心心地做皇帝的女人……你好像也不是那么喜欢做无用功吧,爹。”
这个“爹”字已然含了几分嘲讽。
远处鞑子的牢房里,骂声渐渐小了下来,夏洛荻看到了他们似乎在注意这边的对话,也听到了逐渐靠近的脚步声,不得不压低了声音道:
“昨天你离宫之后见过谁?”
“那我可见得多了,卖烧饼的老吴、打酒的何娘子、进香料的徐大娘……”
“睚眦。”
“也都算是养过我的人,你教的那些圣贤废话,我别的记不住,只记得‘衣食父母’这四个字……所以我一直觉得,养恩大过天。”
“……”
“可你养我时,是把我当赌桌上的筹码用,还是当家人呢?夏洛荻。”
夏洛荻一怔,手里的睚眦玉佩似乎有些发烫。
“你要是拿我做报仇的筹码,大可以早说啊。”他笑着说话,漆黑的眼仁里却殊无笑意,“你要报复那杀你和我娘全家的北燕,我这不就……都还给你了?”
第112章 红线
昨日金华殿除夕夜, 朱瑶兮挽着夏洛荻走后,睚眦闲来无事,想起封琰说过那北燕来的婆娘很危险的话, 索性就跟上去看一看。
也就是那么刚好,梅雪花枝间, 他看到夏洛荻带着一脸他从未见过的冷漠神情说着他的身世。
“我岂知是真是假?”
“此物,可是朱明之物?”
那位西陵公主一见之下,同样也拿出另一片同样的玉佩,俱是同一块玉石所凿, 乃朔北侯为一对子女所定的贴身之物。
“是我小瞧你了……你布局多少年了,就等着今日拿捏我燕国的咽喉?”
“所谓南秦北珠, 岂止你一人将世人耍弄得团团转, 我棋篓里有的是棋子,你可要一试?”
之后的话睚眦没有听下去, 离开宫闱时,他有感到那些陌生的北燕人将复杂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然后他逃了。
小时候的事他记不清了, 好似是一个不知道是他生母、还是奶嬷嬷的老妇被北燕的骑兵砍了, 街边有人牙子一户一户地搜检民居,从死人堆里把他带出来,装上车卖给了一方豪强。
数年的死士训练, 有的小孩熬不过死了, 有的出去出任务死了。
熬到要“出货”的时候, 命运又把人生以一种粗暴的方式还给他了。
一个朝廷里大官的爹,一个美貌倾城的娘,他能去读书、习武……甚至也去考了那些劳什子举人。
睚眦这么多年以来总觉得那不是真的。
果然, 是假的。
此时此刻, 他竟有些释然地看着牢门对面的夏洛荻, 问她:“……这么多年,你养着仇人的儿子,是什么感觉啊。”
这么多年以来,夏洛荻是第一次对睚眦哑口无言。
良久,她抬起眼,低低说了一声:“抱歉……”
“到什么歉,我又不是恨你什么。”睚眦盯着地上的砖石,一笔一划都是这些年无解的困惑,“啊,对了,我还说的少了。你不止养了个仇人的儿子,还嫁给另一个仇人的儿子……待在这么多仇人身边,你是不是每天都像活在地狱里一样?”
他说不上恨,也说不上怨,只觉得荒唐。
“你怎么活下来的?”
一字一句,像是在她心里挖了个洞,始终维持的淡然假象一点点消磨殆尽。
其实她想过无数次——要不然,就不恨了吧。
忘了秦不言那个名字,就当个心事不言的人,做自己想做的事。
可秦家的仇从未淡去。
“我……在这大理寺里,六年间,经手六百一十桩命案,其中八成皆是乱世遗毒。那些百姓,都将他们破亡的家族人命算在了秦家头上。”
“如果不是秦家叛国,那他们或许还和家人在一起过除夕。”
“他们也没家了,他们的家找谁要呢?”
夏洛荻怔怔地说着,看着睚眦道:“我不想活了……这句话我在这里想过太多次了,可我不活,就没人告诉他们,命该找谁讨了。”
“有时我想着,不然就赈灾的时候被洪水冲走了,或者办案时被凶犯杀了吧。”
“这样我家人在下面问起我来,我就可以说,我尽力了,只是没来得及给你们报仇……如此而已。”
“你问我养你是不是为了拿你做筹码向仇人讨命,是,我也不止一次想过,只要身边对报仇有价值的,我都这样想过,你是这样,封琰也一样。”
“睚眦……可人终究还是活着好,我不能自己走出来了,却看着你陷进去。”
“你可以不说话,真相我来查。”
睚眦漆黑的眼睛掩在阴影里,许久,见她要走,才哑着嗓子问道:“你要救的是燕国皇帝的儿子,你不怕我得救之后,跟那些北燕人去了他们的国,酿成大祸?”
夏洛荻定住了步子,另一道人影出现在牢门前,对睚眦道。
“你想去哪里都可以,便是滔天大祸也不必向她讨,那是我的事。”
天子守国门,那是他的事。
睚眦笑了一声。
他总算明白,夏洛荻是怎么活下来的了。
笑过之后,他又说道:“我去的时候,那鞑子已经死了,有个人杀了他,他自称是啸云军出身,受奉秦家大小姐的命,来向魏国报仇的。”
……
“人呢?人都到哪儿去了!”
刑部大门外,即将卸任的刑部尚书薄有德站在道中,远远看到自己手下的人空手而归,顿时大怒。
“不是你们先到的吗?!那鞑靼可汗的尸体怎么没抢回来!”
差役们一脸颓丧,道:“回部堂大人的话,大理寺离案发的地方近,小的们紧赶慢赶,还是让大理寺的人捷足先登,到的时候他们已经把尸体装车带走了。”
薄有德大怒着踢开一个差役:“真是一群废物,好不容易……这么大的事,人凶并获,摆在眼前的功劳你们都能放跑,真是一帮废物!!”
“部堂大人。”被踢的人委屈道,“那秦姝的案子眼下已然无能为力,最后这任期,咱们挣个荣归就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