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与睿王是兄妹!”熙宁帝冷声道。
景曦道:“儿臣与昭文太子、庶人景衍之也是兄妹,若是兄妹身份可保无虞,父皇当日为何要将儿臣遣去晋阳?”
她摇头道:“儿臣在朝中多年,结交了不少朋友,任凭哪个兄弟得势,怕是都将儿臣当做眼中钉。”
“就因为你觉得他们容不下你,所以你就要先对手足下手?”熙宁帝痛怒交加,“晋阳,难道朕不会护持你?不会为你打算?你却偏偏要行此等毒辣之举!”
景曦眨了眨眼,把遮蔽住目光的泪水眨掉:“父皇为我打算,就是再将我遣去封地,削去我的羽翼权势,让我从此生死不由自主,任凭宰割吗?”
“我不愿意!”她脸上泪痕斑驳,一边的脸颊还红肿着,明明是极其狼狈的姿态,然而熙宁帝清晰地看见,她的眼底仿佛有一团火在跳跃,燃烧着令他心悸的灼灼野心,“父皇,我绝不会将我的生死交到旁人手上掌控!”
第94章 危机 ·
熙宁帝眼瞳一缩。
这一刻, 当他对上景曦那双美丽的、桀骜的杏眼时,脑海中忽的浮现出另一双同样美丽,看似更温柔, 却更令熙宁帝忌惮的眼睛。
那双眼睛属于宣皇后。
她的眼底仿佛藏着一片幽深的海洋,没人能窥见其中隐秘。哪怕熙宁帝与其夫妻多年, 都猜不透这个表妹心中到底在想什么。与之相对的是, 宣皇后对人心幽微的把握永远滴水不漏, 仿佛天底下所有的隐秘阴私都瞒不过她的眼睛。
熙宁帝爱她、敬她、依赖她,同样忌惮她。
当宣皇后死后,她对熙宁帝施加的影响力渐渐淡薄之后, 熙宁帝回头细想,和宣皇后在一起时,他下的每一个决定,看似出自本心,实际上背后却总带着宣皇后的影子。更可怕的是,她的决定似乎总是对的,她永远不曾犯错。
每当思及此处,熙宁帝总会生出些隐秘的、混杂哀伤的喜悦来:幸好表妹她已经死了。
——幸好她已经死了!
然而这一刻,凝望着景曦美丽的杏眼, 熙宁帝突然感觉有些淡淡的寒冷。
——他仿佛见到了第二个宣皇后!
他当然知道景曦想说什么,于是抢先一步开口, 冷冷道:“晋阳,你是个公主!”
“是。”景曦毫无惧色地回视,“父皇当年也曾经称赞我,说我不输昭文太子, 我是个公主,可我同样是景氏血脉——父皇能给睿王机会, 为什么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所以你就要对睿王下手?”
“如果睿王不死,父皇会看得见我吗?”景曦反问。
她提醒熙宁帝:“皇弟们都还年幼,数年内无法为父皇分忧,儿臣可以。”
熙宁帝看着这个备受宠爱的女儿,神色几番变幻。
有那么一瞬间,景曦甚至察觉到熙宁帝眼底有一丝淡淡的杀意。她攥紧了手指,握紧了袖中暗藏的一件硬物,希望熙宁帝能心软,不要将她逼到鱼死网破的地步。
那本来是她计划中最不愿走到的一步。
殿中的空气仿佛凝固住了,陷入了极度安静,几近死寂的氛围中。
良久,熙宁帝冷冷的声音从景曦头顶传来:“出去跪着。”
二月的京城依然未曾回暖,寒风吹拂在脸颊上,有种钝刀刮过的痛。
景曦跪在宣政殿前广场上,她从来没有如此狼狈过。衣裙单薄,发丝散乱,面颊红肿,景曦甚至能感觉到路过的宫人投来隐晦而惊骇的目光。
她面无表情。
早在离开文绮宫之前,景曦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只是罚跪,比她预想的要好太多。可惜她忘记了自己根本没吃过苦,跪在寒风里的每一刻都无比难熬。
地砖冰冷坚硬,跪的久了,寒意沿着双腿游走全身,膝盖也升起疼痛和寒冷混杂的麻木来。景曦咬紧牙关,感觉全身都在轻微的发抖。
到最后,她甚至忘记自己跪了多久,只知道天色慢慢昏暗下来,天边乌云翻涌聚散,风刮得更加凛冽。
——要下雨了!
“皇上!”偏殿里柔贵妃看着窗外的天色,再忍不住,起身奔至后殿殿门前,不顾宫人的阻拦,哭嚷道,“皇上,皇上,妾求您了,昭昭她身体还没养好,禁不住这样罚啊!”
在她哭喊之际,守在外间的贵妃宫中内侍有一个悄悄离去。宣政殿一贯是出去比进来容易,故而无人注意。
文绮宫门吱呀一响,戍守在宫门前的龙骧卫齐齐警惕地抬首,只见宫门大开,年轻的驸马谢云殊白衣胜雪,怀中抱着襁褓,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一众宫人。
“驸马要做什么?”为首的卫队长手扶腰刀,警惕道。
眼见他手扶上刀柄,谢云殊身后跟着的一名内侍往前走了一步。那内侍身量颀长,细看之下容貌俊秀,年纪也很轻,普通的内侍服穿在他身上都有种少年的清肃。
不知为何,这名看似寻常的少年内侍只是轻轻往前走了一步,卫队长心中却蓦然生出一种极其强烈的危机感,让他全身都紧绷了起来。
谢云殊侧首,对着承影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动,紧接着抬首望向卫队长,平淡道:“文绮宫不是解禁了吗?”
卫队长:“是,不过……”
“那就让开!”谢云殊一口截断了卫队长的话。
卫队长:“驸马还是待在宫中为上……”
“既无圣谕,公主不在,文绮宫由我做主。”谢云殊春水般的双眼望向卫队长,往日顾盼生波的动人全然不见,只剩一片肃杀冷意,“我要出去,谁能阻拦,谁敢阻拦?”
言罢,谢云殊径直往宫门外走去,有人犹豫着想阻拦,谢云殊眼风一扫,寒意顿生,众人一时不敢阻拦,任他带着文绮宫宫人离去。
“去宣政殿吗?”承影低声问。
“去宣政殿。”谢云殊淡淡道。
晋阳公主府内,楚霁负手站在檐下,朝着皇宫的方向望去。
在他身后,蕙仙小脸发白,焦虑的满屋子乱晃:“还没消息吗?”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楚霁转过身来,面色素白,唇色嫣红,眼眸漆黑莹亮,有种格外妖异的美。
“如果一直没有消息呢?”元初抱剑而立,平凡的面容显出一种肃杀的神色来。
楚霁沉吟片刻,又望一眼皇宫的方向,扬手朝着元初抛去一件漆黑物事。待接到手中,元初才发现那是一枚小巧精致的令牌。
“大事筹谋已久,决不能有半点闪失。”楚霁寒声道,“如果……立刻命我们的人动手,将城门司守卫杀尽,放人入京,同时突袭数处王公贵族府邸,使得禁卫驰援不及,宫中同时动手,将公主和郡主抢出来!”
元初再不迟疑,转身而去。
蕙仙这才知道楚霁和公主秘密定下的计策居然如此大胆,声音微颤道:“那如果宫中应变不及,公主和郡主失陷呢?”
楚霁转向她,语声平静:“你不会想知道后果的。”
他语声平静,然而蕙仙却从中听出了浓浓的血腥杀戮之意,禁不住心头一抖。
如果这一夜熙宁帝做出了更为狠绝的决定,那接下来事态的发展一定会滑向不可控制的深渊,甚至可能走向最坏的可能:柔贵妃以血相谏,宣政殿中一片大乱;紧接着晋阳公主的驸马谢云殊携幼女升平郡主求见,身边的某几个内侍宫人突然暴起,一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挟天子以令下臣;城门司血流成河,京城爆发规模不大但精准的袭击,数处宗亲勋贵府邸遇袭,死伤无数,京城中禁卫军、龙骧卫分身乏术。晋阳公主母女被神秘人突然救走,与其党羽连夜逃离京城。
逃离京城后,晋阳公主依建州地利举兵谋反,皇帝不得已调集军队平叛,边关大将郑蝉被拖下水,从此齐朝大乱、建州失控、南州生变,朝中矛盾激化,纷争再起。齐朝内乱频频,北方荆狄虎视眈眈,建州晋阳公主叛乱未休,皇宫中诸位皇子战成一团……从此齐朝数百年国祚走向终了,四分五裂争斗不休。
这是无数种可能中最坏的一种,当真走到这一步,哪怕宣皇后再世也无力回天,齐朝注定走上上一世相同的道路。
不过这种可能当然没有发生,景曦对熙宁帝的心思把握非常准确。
天边乌云翻卷,似乎下一刻瓢泼大雨就会当头而至。
熙宁帝听着殿门外贵妃的哭声,突然示意梁平将自己扶起来,慢慢走到窗边,先垂头一阵猛咳,缓过气来,才看向窗外跪在阶下的那个身影。
寒风中,那个单薄的身影摇摇欲坠,然而脊背仍然挺得笔直,宛如冰天雪地中一株宁折不弯的青竹。
熙宁帝转头,看向身后的人。
夏院正会意,道:“皇上圣体受毒侵袭,本该静养,却整日思虑操劳,又遇大悲,心绪不宁,以臣之见,身病根除,需先医心病,少思少虑,方为调养长寿之道。”
“朕如何能不思虑?”熙宁帝淡淡道,“朕只问你,倘若再这样下去,朕还有多少年的寿数?”
“……”夏院正犹豫半晌,抬起手比了个数字。
梁平早就低下头去,不敢多看。
“咳咳!”熙宁帝捂住胸口,猛咳一阵,待咳完,只觉喉中有些腥甜,苦笑一声,“当真没有别的法子了?”
夏院正:“宫中最不缺的就是珍贵药物,但哪怕再贵重的药物,也弥补不了心血耗竭。”
熙宁帝沉默下去,半晌,他轻轻挥了挥手,示意夏院正下去。
风越来越大了。
景曦渐渐感到全身都已经冻得麻木,她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眼皮很沉,非常想睡一觉。
她狠狠咬了一口舌尖,顿时口中漫出腥甜的味道,剧痛让她略微精神了些。
景曦试着挪了挪身体,却发现自己双腿毫无知觉,仿佛长着的不是两条腿,而是两根木桩子。
她苦笑一声,心想再跪下去,这双腿也就不能要了。
渐渐的,她的意识再次开始模糊,恍惚间好像听到了脚步声逼近,以及女儿熟悉的哭声。
但景曦已经不想睁开眼睛了,她实在太过疲惫。
脚步声逼近了,景曦睁开眼,模模糊糊看见一个人影来到自己面前,扯着嗓子吩咐:“皇上有命,快将公主扶起来,不必跪了!”
景曦模模糊糊地想:梁平的声音可真尖啊!
下一秒,有一双手轻柔地扶住了她。不知是不是错觉,景曦感觉到柔软的锦缎从她鼻尖拂过,有淡淡的、冰雪般的清冽香气。
“公主。”扶住她的那人低声道,“我来了。”
是谢云殊啊。景曦想。
下一刻,她合上双眼,坠入了沉沉的黑暗中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没有二更啦
第95章 立储 ·
景曦足足昏睡了三日。
这三日里, 她先是发起了高热,太医轮番守在榻前,花了一天一夜功夫, 终于在景曦被烧成傻子之前把热退了下去。同时,景曦脸上的红肿和双腿的跪伤都要仔细处置, 免得留下病根。太医院的太医几乎被搬空了, 生怕晋阳公主有个什么闪失, 熙宁帝要摘他们全家脑袋。
待景曦清醒过来,已经是第三日深夜了。
殿内灯火很暗,然而景曦一睁眼, 却仍觉得眼前一阵刺痛,眼泪瞬间流了下来。隔着朦胧的水雾,她隐约看见床前有人守着,细看半晌,才发现那是谢云殊。
她艰难地张口,喉咙里仿佛有一团燃烧的火,干涩疼痛,根本发不出声音来。无奈,景曦伸手想去推谢云殊, 她手指还没碰到对方,就见谢云殊突然睁开了眼, 望向景曦,眼底满是喜色:“公主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