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
奔跑!
漆黑的夜色里,一身素服的女子,握紧肩上那小小的包袱,低着头,气喘吁吁地奔跑着,一刻也不敢停歇,仿佛身后跟着的是吃人的猛兽。
脚步声,在寂静的夜色里回荡,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
城门早就紧紧地关闭了,可是女子仿佛不知道一般,一路不停歇地从城中奔向城门。
城门旁边的城墙,有一处有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大洞,那是护城河从城外流进城中的一个入口,以便供城中人用水。
女子在城门附近慢了下来,四处张望一番,月光正巧打在她的脸上,那是一张清秀的小脸,柳眉杏眼,蜜色肌肤,大约是因为长时间奔跑,脸上染着一层淡淡的红晕,恰似那三月里的桃花。
汗珠在月光下发出清冷的光泽,女子满脸惊慌,将肩上的包袱取下来,紧紧地抱在怀里。猫着腰,女子一步一步,轻手轻脚地接近那个洞口。
一片云不知从哪里飘了过来,正好将月华完全掩住,夜色,几乎深得伸手不见五指。
女子脚下一顿,很快踮起脚尖,借着夜色的掩映,一路小跑,顺利溜到洞口前。
哗哗的流水声从外面传递进来,夜风吹过,激起的波浪打在城墙上,有几滴溅到女子的脸上,有些冰凉。
月亮渐渐穿过云层,将皎洁的月光投下,映着女子的脸庞,只见女子松了一口气,满脸的如释重负。
将怀里的小包袱放下,女子麻利地脱下脚上的鞋子放在一边,又将身上的外袍脱下,扔进护城河里。抱起包袱,女子回首不舍地看着在夜色中沉睡的长安城,眼里泪光闪闪。
贝齿紧咬住下唇,女子一狠心,回身一头扎进护城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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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眼的阳光唤醒了沉睡中的祝兰台,她伸手盖住眼帘,遮挡住那强烈的太阳光。正要起身,脚踝处传来一阵钻心的疼,害得祝兰台再次跌坐在地上。
这一跌之下,祝兰台猛地从迷迷糊糊中惊醒,不可思议地看着周身的环境:
柳树爆青,一枝枝舒展着的柔嫩的枝条,在春水的映照下,搔首弄姿;如茵的芳草从身下蔓延开来,裹挟着五颜六色的花朵,一路铺向远方;有野鸭在远处的河水里嬉戏,一会将头隐没在河水里,只留下两只蹼掌在水面翻腾,一会又抬起头,在水中悠游自在……
熙熙攘攘的人群在远处嬉闹,红男绿女,眉目传情,芳心暗许;云鬓轻绾的少妇,头插荠菜花,将一枚枚鸡蛋放在曲水上,祈求天赐麟儿……
一时间,祝兰台竟然不知道身在何处。
她记得,自己刚被夫家休弃,自己的哥哥嫂嫂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自己嫁出去。原本,在这个风气开放的时代,女子再嫁不是什么不被见容的事。可是,自己还没有厘清对一起生活了三年的丈夫吕氓的感情,如今又见哥嫂不但要自己立刻出嫁,而且还是嫁给一个年过六旬老翁做第十八房姨太太,自己自然是不愿意。
于是,趁着那一晚哥嫂去那老翁家叙叙家常、谈谈聘礼,在母亲的帮助下,自己连夜逃离出家门。
然后,在城门旁的一个洞口,自己跳下护城河,并且留下衣服鞋子做出投水自尽的假象以躲避哥嫂的追查。
祝兰台记得,自己跳下护城河的时候,没料到洞口处正好有一块尖锐的大石头,头一下子磕在上面,立刻血流如注。然后自己脑子就昏沉起来,在昏迷的一刹那,仿佛看到天上的月亮闪下一道月光,眼前猛地一亮,接着自己就不省人事了。
祝兰台当然不会以为自己是被好心人救了,因为自己跳下护城河时明明是盛夏,可如今,眼前却是三月初三上巳节的春景!
祝兰台脑海里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个怪异的地方。
“娘子?!”一声惊慌失措的呼喊吸引了祝兰台的注意。
顺声望去,祝兰台差点没有失声尖叫,眼前的这幅景象是多么地熟悉!
自己的丈夫,揽着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惊慌失措地看着自己,眼里全是震惊和担忧,却没有一丝愧疚。而那个女人,娇娇弱弱地依偎在自己丈夫的怀里,贝齿咬着下唇,眼里泪光闪闪,一副既委屈又害怕的样子,好像自己是那个抢了别人丈夫的人,而她才是那个倒霉悲催的妻子!
祝兰台心惊颤颤地看向自己的脚边,果然,那里躺着一个竹篮子,篮子里,是自己用来求子的鸡蛋,而鸡蛋旁边,就是那块害自己跌倒的石头!
一瞬间,祝兰台像是被雷劈了一般,震惊地愣在当地。
这明明是今年春天发生的事,自己来曲水放鸡蛋求子,意外撞破自己丈夫跟别的女人的奸情!原本自己想暂时避开,谁知一个没注意,被脚下的一块石头绊倒。然后就理所当然被闻声望来的丈夫发现,接着自己拖着伤残的脚挪到家里,谁知面对的竟然是丈夫的一纸休书!再然后就是哥嫂的逼婚,自己深夜出逃,接着就到了这个地方……
祝兰台惊呆了,难道时光还可以回转?!但如果不可以的话,眼前的一切,该如何解释?!
“祝兰台,你小心点!别吓坏云儿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要是她们母子有什么事,小心我让你给他们母子俩陪葬!”吕氓一脸的紧张,赶紧将怀里的女子护住,软语安慰。
祝兰台无力地苦笑,果然,连对白都没有变。那么,接下来的故事,也会像原来一样发展吧……
陡然,心底生出一股强烈的抗拒。祝兰台冷然看着浓情蜜意的丈夫,不,是前夫吕氓和他的新欢兰云——倚红楼的清倌儿,竟然只是觉得好笑,没有了当初的那种天地陡然塌陷的慌乱。
既然,命运给了自己重生的机会,那自己就不会呆呆地等着别人再一次的欺凌侮辱!
忍痛站起来,祝兰台嘲讽地看了一眼吕氓和兰云,将手一伸:“也不用回家了,反正你家也没有什么我要带走的东西。就在这儿吧,在这儿把休书给我,省得我拖着伤残的腿再跑一次。”
吕氓一怔,瞪大眸子看着祝兰台,仿佛从来不认识她一般。
吕氓怀里的兰云,也惊诧地抬头,盯着一脸平静的祝兰台。她出身青楼,见惯了大老婆在发现丈夫的外遇后要么苦苦相劝、寻死觅活,要么一脸委屈、勉强接受的戏码,如今见祝兰台直接索要休书,不由地怔住。这样决绝潇洒的祝兰台,是吕氓口中那个温柔但懦弱的女人吗?
“怎么?”祝兰台蹙眉,不爽地看着吕氓,脚踝上钻心的疼让她额上慢慢沁出汗珠来,再也没有耐心,祝兰台催促:“我看她肚子也有七八个月了,你要是再不把她娶回家,那你的骨肉可就要流落在外了。哦,对了,如果你不把休书给我的话,那她的孩子出生后,可就是庶子,你不怕他将来什么都落不到?”最后这句话,祝兰台是对着兰云说的。
吕氓只觉得自己内心血气翻滚,怒气滚滚而来。他原本以为祝兰台会像以前一样委曲求全,同意兰云嫁入吕家,安分守己地过日子,这样的话自己是不介意给她一个妻子的虚衔的。没想到她竟然性情大变,催着自己讨要休书!
吕氓觉得自己的面子被祝兰台一扫而光,恨不得将眼前这个伸手讨要休书的女人一把扔到天边儿去!
“休书?”吕氓冷笑一声,从怀里拿出一张折好的纸,甩给祝兰台。
祝兰台又是一惊,原来自己的丈夫竟然如此薄情,自己十三岁嫁给他,三载夫妻,他竟然随时将休书揣在兜里?!看也没看,恨恨地将休书放进衣襟里,祝兰台冷笑:“如此,就祝你们白头偕老,早生贵子,哦,不对,你们的贵子,已经在她肚子里了!”
说完,祝兰台转身就要走,想了想,又转过身来。
吕氓心里一喜,心想果然祝兰台还是祝兰台,不过是突然发了一下脾气,还是要回头求自己的!摆足了谱子,将下巴扬起,吕氓等着祝兰台来求自己。
一旁的兰云却是着急万分,她今天好不容易诱骗吕氓写了休书来讨自己欢心,原本是打算对付祝兰台的,谁知道祝兰台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今天就算是祝兰台不主动索要休书,兰云也打算趁机说动吕氓将休书给她的。兰云有十足的把握,因为自己肚子里有吕氓的骨肉,而祝兰台嫁过去三年,一直无所出。
好不容易,那张休书到了祝兰台手里,就在兰云松了口气的时候,祝兰台竟然又转身回来了!
只见祝兰台艰难地挪到那一竹篮熟鸡蛋面前,将鸡蛋仔仔细细地都收到自己怀里,然后拿出一个,剥了壳,送进嘴里,边走边吃地渐行渐远。
吕氓扬起的下巴,陡然掉落下来,跟随着落下的,还有兰云的一颗悬着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