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他哪日晏驾西去龙鳞怎么办?
皇帝搭在扶手上的指尖微微收紧,刚好叩住了雕刻其上的龙首,硌得关节隐约发起疼来。
身为女子,若想要踏上这个至高之位,就须得付出比男子更加艰辛的努力。
而现在,明昙年纪尚小,虽然近些年在朝中的动作颇多,但在朝堂上的威望到底不足,也还远远未能达到民心所向的程度。
若是此时草率定下东宫,将明昙推上台前,那皇宫恐怕瞬间就会变成战场,充斥无形的鲜血与硝烟。
为今之计,只能一拖再拖。
无论是朝堂上请立太子的奏折,还是他本人的身体
皇帝思忖了这么多,但面上依然没什么异样。恰好此时何御史终于谏完,他便也像走流程似的点点头,慰问了几句爱卿所思甚远、朕定会谨记俭省之德后,便抬头四顾道:诸位可还有本要奏?
四下一时寂静片刻。
盛安看了看,正要宣布退朝时,却见一个纤细的身影忽然从人堆里挤了出来正是明昙。
她出列两步,面上带着浅笑,冲皇帝躬身拜道:启禀父皇,儿臣尚有一本未奏。
九公主上朝时一向安静,可每每一旦奏本,就是要扔一颗重磅炸。弹!众臣登时戒备起来,不断拿眼角余光瞄过去,仿佛如临大敌般惴惴不安。
皇帝也对女儿无大事不亲奏的习惯知之甚详,此时见她出列,不禁饶有兴味地挑了挑眉,你且说来。
所谓麦行千里不见土,连山没云皆种黍,世人皆知粮钱国本,不可轻忽,自古皆以农耕为最大但是,却普遍忘记了,若要论及何种行当最善敛财赢利,那还是当属坐贾行商。
明昙缓缓道:如今我朝国库虽不至于空虚,但也年年入不敷出。因此,为了国本思量,儿臣欲奏请父皇不再限制商业发展取消宵禁、开集拓市,使得商贸兴盛,从而反哺国库,以益我天承江山!
她的话音还未落地,便像是一只爆竹被丢进了火堆般,骤然在殿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许多人连连摇头、眉头紧蹙,口中不断重复着荒谬、闻所未闻等词语;更有不少大臣纷纷出列,直接面向龙椅拜倒,急声道:公主未免过于浅见!大秦朝商君变法时便早有所言,四民中,士最贵,农次之,工商又次之!商是末流,理当抑制,又岂有推波助澜的道理?断断不可如此行事!
孔夫子有云,君子喻以义,小人喻于利。商人自古重利,背信之例数不胜数!若给了这些人发展之机,只怕会闹得世道不安,民心惶惶呐!
公主也说了,钱粮国本,粮字当然要应在农人身上。如果重商,那则势必会有农人为利而动,弃田行商,朝廷反而无粮可征,届时可如何是好?
臣等亦如此认为
安静听了会儿他们的反驳,发现翻来翻去也就那么几个理由后,明昙双手袖起,将笏板直直握在手中,侧头瞥了眼身边那个蓄着山羊胡的老臣,淡淡道:刘大人此言差矣。我方才所言的重商,可并非代表抑农只要双管齐下,在发展商业的同时不忘农业,岂不就能平衡两者,尽力避免弃农经商的情况发生?
刚才说得最起劲的山羊胡一愣,皱着眉头转过来,勉强保持着尊敬,冲明昙拱手道:公主话说得容易,可真正实行时又何其之难?比之踏实种田收粮,行商堪称暴利,但凡见了那白花花的银子,又能有多少人不为之所动?要如何才能确保农人们不会尽数跑去经商?
很简单啊,先从赋税身上下手即可。
明昙耸了耸肩,说道:我等为朝廷做事,自然要站在朝廷的角度考虑发展商业之策,归根结底还是为了丰盈国库。因而对商人必须征取赋税,且一定要比务农者更加繁重,令百姓皆知行商不易,从而便不会铤而走险,弃田远走,出现诸位大人们担心的这种情况了。
这
山羊胡卡了卡,瞪大双眼,竟觉得明昙所言很有道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反驳,这了半天也没这出个所以然来。
反观一旁,见片刻无人接话,倒是龙椅上的皇帝率先敲了敲扶手,问道:那若按你所言,对商人施以重税,岂不是复旧如初,反而无法使得商业繁盛,没能起到什么效果么?
所以,儿臣想要征的税,并非如此简单。明昙摇了摇笏板,笑眯眯道,无论何种政令,都最忌一刀横切,对于商人则更是如此如同农有贫富,商自然也分大小,理应多者多税,少者少税,复兴春秋时的税法,按照商货交易钱额的定量进行征收譬如百中取十五、十之二三等,明文规定,不得有失。如此不仅能让商贾们接受,还能反向促使其多多贸易,再向朝廷交税堪为一举多得!
这其实是她根据现代税制得出的结论。
天承如今的商税法是沿自前朝,着实太过笼统,只对各行各业规定了一个数额标准后,便撒手不管,白白浪费了多年应从商人身上刮下来的油水。
但若是朝廷肯多用心,细致制定政令:对外收关税,对内收市税;坐商住卖收住税,行商通过收过税;押货车马收车算,江河商船收船钞等等税种不胜枚举,再仔细制定比例,将数额控制在一个朝廷与商人都能接受的区间内后,同时辅以免税或优惠的政策,便能在不动摇农耕经济的情况下,以最大的力度发展商业,让商人们为朝廷挣钱。
吃肉挨打两不误。
而且,商业繁盛后的好处也是数不胜数,既可以提高社会生产率、促进就业,也能够加强和地域间的交通往来,进一步巩固中央集权的统治这些益处,难道不使人眼热?
只要在确保小农经济稳定的情况下,大力推进商业进程,那于国于民,都将会利远大于弊。
在九公主说完话后,朝堂上一时寂静无声。
说实话,明昙这番考量足够细致,再从国本社稷的角度已然无法反驳
明昙旁边的山羊胡眉头紧锁,实在颇感束手无策,只得偷偷转过脑袋,求助般地望向立于前列的二皇子明晖。
毕竟之前的延长宵禁、征收重税都是他们所倡议的。眼下被明昙公然驳斥,若还不反击,岂不是把脸乖乖送上去挨打?
但这九公主又偏偏伶牙俐齿得很,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着实令人头痛
哪怕是作为二皇子党的全权领导人,明晖也不禁感到一阵牙酸,恨恨盯着明昙的侧脸,在心中破口大骂。
回回都是她坏自己好事!
此前,明晖曾打得一手好算盘,先是采取宵禁、重税等手段,扼制京城的商业;再在暗地里选取一家发展势头不错的商铺,通过自己的权势,给对方广开绿灯,使其在京中逐渐一家独大,从而给自己提供数额可观的银钱。
他选中的正是金丰书铺。那老板孙文亮是个重利之人,手段也阴狠,最适合做那个眼中只有银钱、没有半分情谊的寡头。
却不料,半路居然杀出个顺安书斋,让本就看其不顺眼的孙文亮登时发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直接把自己赔了进去,连带着明晖花大力气从江南弄来的那些书籍都被官衙收押,这让他怎能不恨?
虽然不知顺安书斋背后站着何人,但孙文亮是被禁军捉拿归案的,这笔账自然便被明晖记在了明昙头上谁让她是禁军的管辖人呢?
况且,听说姓孙的出事那日,还有百姓在耿靖身边看到了九公主
明晖眯起眼睛,紧咬牙关,冷冷盯着不远处那个纤细的背影,胸中火焰简直要将整颗心脏都焚烧殆尽。
明!昙!
为什么她不能像别的公主一样安生待着?就非要和自己作对!
不过,明晖作为一个会看眼色的皇子,在明昙手上吃过不少次瘪后,也对父皇的偏向知之甚详。
每一回,只要明昙能够给出合情合理的解释,说服朝堂上半数的官员后,她的意见就会被皇帝首肯,进而下放执行
若有哪次失误也罢,但关键最可气的是,居然还每次都当真像她所说的那样,取得了极佳的成效!
禁军的操练之法被改良后,被京城争相传颂,今科武举人数也有了一定增加;沅州大旱赈灾的两名钦差相辅相成,效果斐然,听说已经完全使得沅州恢复了元气,再做一段时间收尾工作后,就将返回京城。
此间种种,皆有明昙的手笔在内。因此,朝堂上有些中立的肱股之臣也渐渐开始对她刮目相看,十分重视九公主所提出的意见。
何况,还有半数被明景捏在手里的户部也无条件支持于她,则更是让明晖倍感掣肘,几乎呕出一口老血。
可打不过,就还是得憋着。
譬如眼下。
九皇妹言之有理。
在自己党羽的臣子们尽数投来求助的目光后,明晖逼不得已,也只好亲自上场,强笑道:但你之所言,与现行税法大相径庭,若是骤然在各州开展实行,恐怕会有些太过草率吧?
而见他站出来,明昙竟也毫无意外之色,只侧头瞥了一眼,点了点头,破天荒地赞同了明晖的说法。
嗯,二皇兄说得不错。
她笑得眉眼弯弯,半点不见吃瘪之态,反而还似是正中下怀一般,向皇帝道:所以,为了给商贾们一个适应的过程儿臣以为,此法还是率先在京城实施最好。说到这儿,她微微一顿,笏板在手里敲出势在必得节奏,再度强调道,而且,京城也是全国上下,目前唯一有资格取消宵禁、开办更多集市节日的地点!
女儿递话都递成了这样,皇帝也当然十分乐意配合。
他长长哦了一声,笑眯眯地问道:那,你来说说,京城凭什么就有这个资格了呢?
当然是因为
在明昙拖长的尾音中,明晖生生咽下喉头憋着的那口气,目光顺着她伸出的那只手臂,不由自主回头一看
只见太极殿的殿门外,此时居然正站着两个身穿薄甲、面容刚毅的武官!
而与此同时,明昙未尽的后半句话也悠悠响起,语气中满含着志在必得。
咱们京城的禁军,可都是有本领、忠职守的好官呀。
第80章
明昙歪着头, 朝殿门外的耿靖与林珣二人懒洋洋招了招手。
禁军指挥使算个不大不小的官,平日没有上朝的资格,压根不得踏入太极殿。旁边的御史蹙紧眉头, 有心参奏,但眼看九公主那满脸理所当然的神情, 又望了眼龙椅上兴致勃勃的皇帝, 终于还是咬咬牙, 心不甘情不愿地把话吞回了腹中。
因为之前多番催促册立太子, 陛下已经对他们御史言官颇有不满反正这会儿也是件无伤大雅的小事, 而且还关乎九公主, 那就别再轻易去触陛下的霉头了吧。
于是,耿靖与林珣对视一眼后, 畅通无阻地走到明昙身边、叩拜皇帝, 在心中暗暗惊讶
竟然这么容易就让他们进来了?都没人反对的吗?
皇帝态度威严地让二人平身,明昙则瞥了眼他俩脸上的诧异神情, 半晌, 才不动声色地撇撇嘴,翻了个天大的白眼。
现在这朝堂之上,早已不是最开始那样,人人都敢将九公主压上一头了啊。
启禀父皇。
一片鸦雀无声当中,明昙施施然理了理自己身上的袍服,朝龙椅躬身道:这次上朝,为了更详尽、更直观地与您说明取消宵禁的可行性, 儿臣特意请来了禁军中的耿指挥使与林指挥使,这便请他二人来细细介绍一番罢。
是,九殿下。
在皇帝微微点头后,由耿靖率先上前一步, 恭敬地拱手说道:如今,在九公主接管禁军、并开始实行改制之法后,营中将士们的体力、谋略、武艺等皆显著增强,每日负责京中巡防时,各项职责也可以完成得尽善尽美,很受百姓们的敬重。
嗯,皇帝点点头,京中对禁军的盛赞,朕也有所耳闻。你等调。教得不错。
谢陛下。作为实行操练的总指挥使,耿靖忍不住露出一丝欣喜的笑意,复又继续道,经九公主之策后,禁军与顺天府衙门共协京师之安防,力护百姓之安定,现已内编二十八支小队,分散于京城各处,可保证每天的巡视时间至少在五个时辰之上。并且,每逢节庆之日,还会延长至宵禁方休,不敢有片刻疏漏
此外,林珣也在旁补充道,禁军操练颇有成效后,九公主也一直关注营中近况,特意向远在边疆驻军中的华大将军去信一封,按照其建议,逐步提高了训练强度、增加了演武内容微臣不才,已将现今禁军中实行的操练之法以及训练情况尽数整理而出,烦请陛下过目。
他一边说,一边捧起手中的卷宗,看起来十分厚实,似乎的确写了不少东西在内。
盛安很有眼力,赶紧走过去接过卷宗,呈给皇帝。后者展开看了看,只见上面详细写有许多项目:既有队列阵法,也有刀剑长弓等武器的技法,还有骑术及格斗种种分条列下,竟有三十来项之多,而且后面还附着各支小队考核时的成绩评定、优势之处与尚需进步的项目,总之十分用心。
再往后看,还有根据二十八支小队所擅长的项目,而把他们对应分布到各处巡监的京师巡防分布图。上面用朱笔画满了行经路线,粗略一看,只见满图道路上都是红痕,几乎找不到半条空隙。
如此周全严密的安排,莫说是贼偷劫匪,只怕是那些个惯爱为非作歹的纨绔公子们,也要在此威慑下夹起尾巴做人罢。
毕竟,禁军身后便是永徽公主。
他们纵然可以仗着家世而狂妄跋扈,但无论是出身何种高门,又怎会比九公主更加尊贵?
而且九公主幼时恶名远播,还是个比他们更加嚣张的主儿公子哥们只是纨绔罢了,又不是傻子。谁都不想因为一时享乐,而惹上此等麻烦,给自己与家族招致祸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