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椅之上,皇帝将那张布防图端详了许久,越看越满意,不由大赞道:不错!禁军果然今非昔比!他放下卷宗,又将它递给盛安,扬首示意,也拿给戴大人看看,再叫他点评一番。
盛安诶了一声,小跑到兵部尚书戴良面前,含笑道:戴大人请。
戴良恭敬地点了点头,接过卷宗,展开细细看去。
操练内容丰富详尽,时间安排妥当,在京中的布防也足够周全
即便是让他亲自动手,大抵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
真是后生可畏,确有领兵之才!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禁军不负此箴言,戴良放下卷宗,感慨道,二位指挥使尽忠职守、所思缜密,即使是老夫也要甘拜于下风,自叹弗如!
被顶头上司一夸,耿靖与林珣皆是受宠若惊,忙道:不敢。
而他们周围,群臣则都像是见了鬼一样,看看谦逊拱手的耿林二人、又看看满脸赞许的戴尚书、再看看正在打哈欠的九公主最终,他们一起转过目光,直直盯向兵部尚书手里的卷宗,简直要把它烧出一个洞来。
那里头究竟写了什么?竟能让陛下与戴尚书都如此夸誉?
众人抓心挠肝了半晌,戴良才终于将卷宗随意递到身后一人的手上,有些急切地转向明昙:九殿下!敢问禁军的操练项目中,果真是有华大将军的手笔么?
戴尚书一向将华钦大将军视作偶像,这并非是什么秘密。因此明昙也不曾惊讶,只是稍稍站直了些,端肃态度,开始认真地为他讲解起大将军如此设置操练内容的原因。
戴良听得津津有味,却不曾察觉身后的细微动静:方才他那随手一递,居然刚巧将卷宗递到了同在武官一列、正站在他身后的骁骑参领吕巡手中。
吕巡归属于明晖一党,甫刚拿到卷宗,便不顾身边同僚好奇的眼神,几步悄悄窜到二皇子的身边,将它率先呈给了后者。
从之前耿林两人进殿开始,明晖就一直眉头紧锁。这会儿把卷宗接过来看了片刻,不禁更加咬牙切齿起来:怪不得那明昙竟有如此底气,开口就是取消宵禁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殿下莫急乾坤未定,一切尚有转机,吕巡抹了把脑门上的冷汗,脑筋一转,压低声音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即使禁军再如何强悍,也终究不会顾及到京城中的方方面面!殿下若首肯,则不妨以此为凭,反驳九公主的举措依陛下慎重的性格,想来也定会好生考量您的意思的!
父皇早就心偏得没边,但凡她明昙一开口,哪怕是天上的星星也要摘下来!
明晖冷冷一笑,沉下面色,不过,你这法子倒的确可堪一用即使暂退一步也罢,总不能就这样由着她占据上风,一口气便放开宵禁,让本王颜面尽失
于是,怀抱着这样的想法,明晖深吸口气,把卷宗扔回吕巡怀中,再度出列道:父皇,且听儿臣一言!
他这一嗓子可不小,登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就连明昙都停下了与戴良的交谈,慢悠悠地转过身,与明晖坦然对视着,笑盈盈道:哦?二皇兄有什么高见,不妨说来听听?
为兄以为,如果按你所言,直接将宵禁撤除的话,着实太过冒险!明晖状似忧急,满脸写着大义,沉沉说,百密一疏,千虑一失,纵使神仙都不能完全杜绝一切作奸犯科之事,何况禁军?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继续道:京师乃天子脚下,牵一发而动全身,任何决策都自当慎之再慎。若是依照九皇妹的意思,一口气放开宵禁,想必会有不少人动歪心思,借机在夜里行恶届时,若是闹得满京动荡,又有谁来担这个责任?难道会是九皇妹你么?
满京动荡?
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即使是原本神情从容的明昙,此时也不由沉下了脸,略带愠怒,二皇兄,你还请慎言!
皇兄也是为京城安定而考量,措辞不当,九皇妹莫怪。
虽然嘴上宽抚了一句,但神情中却并没有任何软化,明晖仰起头,往前一步,竟是扑通跪了下来,深深磕头道:还请父皇三思而行,万万不要轻开宵禁,致使京师不安呐!
这一波贷款动乱、直接预言明昙将会危害皇城的行径,着实把后者气得黑了脸。
她本就脾气不好,这会儿更是干脆连表面客气都懒得维系,居高临下地瞥向对方,不等皇帝发话,便率先冷笑一声道:我看二皇兄是不食人间烟火许久了吧?什么不安动荡张口就来,难不成是还活在前朝吗?
明晖一愣,转头狠狠瞪向她,你怎能与皇兄这样说话
无妨,你不懂也没关系,本公主今儿乐意教教你。
明昙语气冰凉,毫不留情地打断他,转身往前走了几步,忽然站定,冲面前之人施礼道:桓大人,还请劳您将京城内近年的犯案情况,好生为大家介绍一番罢!
此时,站在她面前、还被明昙称作桓大人的官员,正是刑部侍郎桓呈。
而见此情形,不少大臣都条件反射对视一眼,心中暗暗愕然:这九公主,究竟是何时还与刑部有了联系?
六部之中,户部、兵部尚书都对明昙青眼有加,前者更是大半都被她的嫡亲兄长捏在手里;如今,居然又多出了一个刑部,还有长女与之关系甚密的丞相林大人也偶尔会为之帮腔,堪称是在朝堂上混得风生水起
不愧是陛下最宠爱的女儿,果非池中之物呐!
在不少官员心思百转的时候,桓呈已经微微躬身,一边恭敬地冲明昙还礼,一边云淡风轻地笑道:公主言重,这本该是臣分内之事,当不得您如此客气!
裕王殿下的母亲姓桓,他桓氏上下也因着这层关系而同裕王府交好。所以,这么多年下来,知情人都心知肚明:裕王的一切动向,都代表着桓氏未来的立场。
先前,九公主数次亲自出入王府,与裕王相谈甚欢一事,也自然早为桓呈所知。
与此同时,多年在官场历练而出的政治嗅觉,让他立刻就明白过来
裕王殿下,已经准备站队了。
起初桓呈还很不敢相信,但后来,在仔细观察九公主许久后,他又不得不承认:即使明昙是一介女子,但她在朝堂上展现而出的才能,却并不输于任何一位皇子殿下。
甚至,唯有已故多年的先太子明晏,方能与其一决高下。
所以说,在看清这点后,桓呈便也逐渐理解了裕王殿下的决断,并对明昙心服口服,甘愿竭力地办好九公主的要求。
陛下,臣前几日特意前往顺天府衙,将京师近两年中的案件卷宗整理而出,一一汇总,绘制出了这张呃,这张折线图,桓呈看了明昙一眼,见后者点头确认自己没说错后,方才继续道,以便能直观看出如今京城犯罪情况的改善,请您过目。
折线图?
这东西朝堂上的大臣们都不陌生。
不就是九公主之前奏请改善禁军操练方式时,所用的那张连点成线的图表吗?
今天之前,桓呈曾严格按照明昙的要求作图,画得分外仔细,不但将每种类型的案件分门别类,且还作了一张汇总。
交到皇帝手中后,他最先只能看到,那特意被朱笔标注出来的长线平缓前行,偶有波动,但大体维持在不分大小,一月出现三到四次案件的水平。
但到了最近这段时间,也就是在明昙接管禁军之后,那条线就像是忽然变成了断崖峭壁般,猛的向下倾斜,逐渐接近于最底下那条代表零的横线
在禁军训练有成后,不得不说,京中如今的安定平稳,有多半都要归功于他们。
作为偶尔还需亲自审案的刑部侍郎,桓呈想到近年自己骤减的工作量,不禁感慨:眼下的京城,若让臣夸张一些形容,那简直足可堪称为世外桃源,真是古往今来第一安宁的地界儿!不光从前数月便会出现一起的大案无影无踪,而且街上的狼贪鼠窃之事也仅是偶有发生,且大多可由百姓自行解决
微臣认为,在这般稳定的城中,便是没有了宵禁,又会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桓呈说完,又向龙椅深深一拱手,更何况,若陛下准允撤除宵禁的话,顺天府也愿增添人手,派出衙役,在夜间与禁军一同巡视,直至天明换班林指挥使,可是确然如此?
正是。林珣点了点头,臣已与耿指挥使排出了专门负责夜值的队伍,每两个时辰一换班,再加上顺天府衙的襄助,值守整夜完全不在话下!
听他两人相继说完,皇帝也微微蹙起眉,神情逐渐变为沉思。
殿内一时再无反驳之声。
明昙显然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她勾起唇角,展颜而笑,冲着众人慢条斯理道:京城罪案本就稀少近无,且还有禁军与顺天府连夜巡视这岂不是正能让夜里的京城,也变得像青。天。白。日之下那样分外安定?
她眼珠微移,望向依然低头跪在地上、双手却已经紧握成拳的明晖,毫不客气地发出了一声嗤笑。
若是只知拿固守成规当作挡箭牌,再在背地里搞一些小动作的话,明昙意味深长地弯起眼眸,岂非会对我朝国运百害而无一利么?
第81章
最后, 在满殿静默当中,皇帝终于拍板,同意了明昙撤除宵禁的奏请, 并要求她必须负责京城的安防,妥善安排禁军与顺天府衙役巡视, 万万不得有失。
反观明晖那边, 在此事定下之前, 他就基本丧失了斗志左右埋在金丰书铺的暗线已经被拔除, 那再争宵禁也没有意义, 倒不如少费些功夫, 省的再惹父皇不悦。
要知道,在秋猎过后, 皇帝可就没再给过他什么好脸色了
因此, 宵禁总算被顺利取消,京城很快就变成了一座灯火阑珊的不夜城。
政令甫一实施, 百姓们便闻风而动, 商铺也敏锐地抓住了良机,有不少几近关门的店面都再次起死回生,开门迎客,人声鼎沸不绝于耳。
即使冬夜寒凉,但百年来,人们逛街的乐趣却从未消减:坊集日很快便重新恢复,家家户户都有年货要置办, 孩童们闹着要吃热腾腾的甜汤团,街头巷尾的铺子小摊也多得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若是再撞上腊八等节日,那只会更加繁华,倒真可堪称是复现宋时奇景, 如《东京梦华录》中所载:夜市直至三更尽,才五更又复开张。如要闹去处,通晓不绝。
京中百姓生于皇城根下,对新政策的接受和适应程度都很高,完全不曾惧怕夜晚;更何况,街上也一直都有禁军在来回巡视,直叫人们更加心安,对朝廷这个新政令给出了高度评价,纷纷赞誉陛下真是个心有百姓、远见卓识的明君。
而朝堂上的动向传出后,连带着倡导此令的明昙,也被狠狠夸了个底朝天就差在街上立个牌坊,写满溢美之词,彰耀永徽公主为他们做出的种种实绩了。
毕竟若要认真论来,放开宵禁后,最为直接得益的便是百姓与商铺。前者可以更好满足自身的娱乐或购物需求,拥有更多的闲暇时间;后者则会愈发生意兴隆,不断开发出新的消费形式,赚钱赚得盆满钵满,交税也因此痛快得很
都是天子脚下做买卖的聪明人,谁愿意轻易同朝廷过不去呢?
细细算一下便知,各家店铺的利润,比起解除宵禁之前都翻了一番,还在乎那点百中取五的小钱做什么?
所以,在源源不断的白银流入国库后,那些原本推崇重农抑商、对明昙颇有不满的守旧大臣和御史们,也不得不闭上了嘴,在上朝时悄悄往后站一站,以免被后者发现自己生疼的脸。
没办法。有钱就是硬道理。
人家九公主随便想个招儿,就可以给朝廷挣到银子,难道他们也能做到吗?
不过事实上,明昙其实压根不在乎那些大臣们的想法她也正忙着数钱数到手软呢!
在营业额提上来后,顺安书斋又招了许多帮工,日夜倒班,全天经营,售出的书也是一本接着一本,迅速变成白花花的银子,被周掌柜拿去钱庄兑成银票,秘密送入宫中。
待明昙拿到之后,再由她细算数额,派人把分红或工资送到裕王府、翰林院,使得这些合作伙伴更为凝聚齐心,具备对企业也就是顺安书斋的归属感与积极性。
一开口就是老职场人了。明昙如是感慨。
而作为唯一一个充分信任她、因此被完全蒙在鼓里的七公主明暶,明昙则选择在两人约定好在御花园见面时,将其应得的分利交到对方手中,笑道:这下有钱了,是不是能听得起戏啦?
明暶捏着厚厚的一叠银票,冲她露出一个罕见的开怀笑容,但却出乎明昙意料地、依然像之前那样摇了摇头。
母妃近日用钱的数额愈发多了,甚至还打算变卖自己从闺中带来的首饰,明暶垂下眼睛,我不想让她过得如此辛苦所以,这些钱恐怕会别有用途,仍是不能与昙儿一同听戏了。
不料会得到这样一个回答,明昙闻言一怔,立即蹙紧眉头,静贵人最近是在做什么?各个品阶的妃嫔在宫中自有用度,平日也没什么别的花销,还要那么多银钱作甚?
我亦不知,明暶叹了口气,摇头道,依母妃的性子,是绝不会把这种大事告知与我的。
静贵人素来宠爱七公主,只将这个女儿视为掌上明珠,甚至在对待过继到她名下的六皇子明晔时,态度都仅是平平淡淡。
这属实难得。
要知道,无论皇子是否有能力夺嫡,都将比公主更加值得托付傍身
静贵人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却依然不为所动,反而在六皇子的生母宋答应刚被解除禁足后,便将儿子亲手送还了回去,允许他们母子二人仍在一起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