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等场面甚为罕见,令不少旁观的大臣们都暗暗心惊,温朝更是转过头,与钟禾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互相朝对方微微一笑。
而身在包围圈中的明昙则无可奈何,对这么些迎面而来的淳朴善意明显适应不良,好说歹说半晌,才把百姓们劝返,深深叹了口气,回身冲不远处望着自己的林漱容耸耸肩。
林漱容微微一笑,眸光温和。
殿下这般的好脾气,果然深受天下百姓爱戴呢。
说实话,这位的滤镜也不浅。幸好旁边被明昙骂到过欲哭无泪的臣子们听不见她的心声,不然非被气得跳脚不可。
于是,就这么一路上走走停停,随着日子缓缓流逝过去,一行人终于抵达了沅州城外。
明黄色的帝驾远远望去分外显眼,旌旗蔽空,车乘相衔,前后也都簇拥着大批人马,浩浩荡荡相当可观,令人单看着便不由心生敬畏。
沅州城门早已大大打开,知府带着一干人等在外迎接。明昙悄悄撩开自己的马车外帘,探头往前看了一眼,登时震住,扭头冲跟自己同车的林漱容感叹道:哇,好多好多人啊!
林漱容眨了眨眼,有点疑惑,沅州城并不算太大,府衙应当人数不多才是,殿下何出此言?
你来看看嘛,明昙朝她招手,外边全都是百姓!
林漱容一愣,也倾身看去,果见城门外的空地上几乎都站满了人,均是布衣素裳,形容简朴,满脸带着兴奋的神情,唯独只中间像是摩西分海一般,留出了一条宽敞的通路,为的正是能让帝驾顺利通行。
这副万民来朝、夹道欢迎的场面,即使是见多识广的林漱容也不禁怔住,眼神惊愕,正想侧头与明昙说些什么时,却忽听外面传来一声嘹亮的高呼
沅州城百姓恭迎帝驾,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紧接着,就像是得到了号令一般,周围的民众们纷纷叩拜下来,做出五心朝天的恭敬姿态,齐声高喊道:沅州城恭迎帝驾!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景象似曾相识。
明昙攥着车帘的指尖略微发紧,双眸睁大,着实被眼前壮观的场面所震撼。
正如同她曾在顺安茶楼上带领万民共祝朝运一般当许多人聚集起来、同心协力去做某一件事的时候,产生的影响往往是盛大直观到深入人心的。
她抿起唇角,缓缓环视一圈,在目光落到最接近城门的那只队伍身上时,忽然微微一怔,停顿下来。
在头戴乌纱帽的、一看便是沅州知府的那名官员身后,此时正站着一个身量较为矮小纤细的身影,与周边那一群大老爷们完全格格不入。
明昙凝眸望去,透过重重阻隔,清楚地看到了对方的面容,顿时不由自主地摇头失笑起来。
殿下,怎么了?
我想我大概猜到这番恭迎圣驾的场景,究竟是出自谁手了。
明昙转过头来,冲林漱容露齿一笑,指了指城门的方向。后者立刻会意,扬眉望去,登时也有些忍俊不禁,叹道:这白姑娘不愧为殿下一手提拔至今,可当真是个妙人儿啊。
说实话,在真正抵达沅州之前,皇帝的心中其实也隐有不安。
沅州第一次大旱乃是天灾,但第二次的饥荒却是人祸。虽然后来钟、温两名钦差赈灾有功,但先前也的确是因为祝之慎贪墨灾银,以至于险些闹出民乱,总归要清算到朝廷头上。
但不曾想,百姓们竟愿意万人空巷、尽数走出家门夹道欢迎皇帝能够听得出来,那高喊着陛下万岁的声音里满盈尊敬与爱戴,绝非是沅州知府故意作秀的产物。
思及此处,他不由叹了声气,拍拍皇后的肩,缓缓道:朕受之有愧啊。
陛下胸怀仁心,能得百姓爱戴是理所应当才对,哪有什么可愧的呢?皇后温声宽慰道。
沅州能有如今这般景象,全要多亏龙鳞聪慧,能从琨州移植红苕来此栽种,让百姓们饱餐无忧,不然皇帝摇了摇头,把未尽之语抿在唇间,感慨地说,朕还是赏得她太少了啊!
前几日在宫里头,林大姑娘教习她礼仪时,臣妾还曾听到昙儿抱怨您给的这个赏赐,皇后掩唇而笑,若知道陛下现在这话,只怕她又要跳起来,跟您使劲闹腾了呢。
哈哈哈哈!小丫头心性!
皇帝大笑几声,摆摆手,却又忽的动作一顿,语气温和地问道:说来也怪。梓童啊,你有没有觉着,这龙鳞和那位林家大姑娘她们俩的关系,实在有些太好了?
听到这句话,皇后下意识一愣,猛地望进面前帝王深邃的双眸里,直过了半晌,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笑了笑敷衍道:姑娘家家的,又是自小到大的玩伴,当然会惯爱黏在一块儿,不是什么大事。
噢。皇帝点点头,摸了摸下巴,也不知究竟有没有将发妻刚才的迟疑放在心上,不过这俩姑娘都不愿意结亲,倒也是个愁人的事儿。听说林相为此连头发都愁掉了不少,哎哟。皇帝打了个哆嗦,真吓人。
皇后心中有些打鼓,不禁垂下眼来,温声劝慰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昙儿和那林姑娘都是有主见的,兴许不成亲对她们也不是件坏事。
咦?梓童倒是想开了许多啊,皇帝有些诧异地瞥向她,先前朕还听盛安说,你寻得了不少世家公子的画像,卯着劲要给龙鳞相看亲事呢!
那那都是之前的事儿了。皇后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十分尴尬地佯怒道,这盛安,真是个碎嘴子!
哈哈哈!确实碎嘴子!梓童放心,朕回头就扣他的月俸!
皇帝乐得一拍大腿,眯起眼睛笑了半天,龙鳞身负大任,反正朕是不急着让她定亲只要梓童能想开些就好,朕唯独就是怕你着急啊。
不,不会。皇后心里五味杂陈,扯了扯唇角,臣妾不着急。
那就好,那就好。皇帝连连点头,嫁人晚些才更会处事,日子也过得悠闲,仪妃不就是如此?说到这儿,他意味不明地停了片刻,方才用怀念的语气道,想她入宫那年,都已十八岁了啊。
在此情此景下提起华瑢,皇后不由呼吸一滞,脑海中浮现起往日的点滴回忆,令她条件反射般地掐紧了掌心。
嗯。陛下说得是。
顾缨轻声说:阿玉十八岁进宫那年,正是我们定下邀月台之约的第十个年头
彼时,嫁进东宫的顾缨已成太子妃,她需要时时同明熠并肩作战,因而只得率先违了约,无法再亲临邀月台,续上两人年年望月对诗的下半阙。
然而,作为同样立下誓约的另外一方,华瑢则选择一直未嫁,直到明熠顺利登基后,才毅然决然地入了宫,捧着顾缨的手,笑着告诉她
就算桃枝儿不能来邀月台又怎样?
记忆中,年轻些的华瑢笑靥如花,眸中星光烁烁,轻声道:我来见你不就好啦。
回忆止于那个粲然到天地失色的笑容之上。
顾缨浅浅呼出一口气,抿起唇瓣,在心中沉沉叹息。
上一代人因为阴差阳错,受尽了酸楚与遗憾,才最终换来一个不那么美满的相守。
这份苦处,由她们品尝过就罢了,又何必还要让孩子们也步上这条老路呢?
她紧了紧指尖,抬眼望向皇帝若有所思的侧脸,终究是暗暗下定了决心。
陛下。
嗯?皇帝疑惑地看她,梓童有话,不妨直说?
顾缨顿了顿,嗓音听上去有些干涩,良久才缓缓答道:臣妾确实有件要事,想要和您好生商议一番
第100章
沅州知府不愧是能与温朝交好的人物, 为人玲珑,办事也办得十分漂亮,一应安排都让人非常满意。
许多随行而来的大臣们也纷纷把惊讶写在脸上。他们知道沅州两度受灾, 即便被朝廷赈济过来,应当也会元气大伤一番才对但谁曾想,百姓们从面色到精神状态,竟会无一不佳, 甚至看着比他们这群刚经历过舟车劳顿的人还要有活力。
封禅时不应劳累,何况还有斋戒沐浴的准备工作要做,皇帝遂下旨在沅州休整三日, 养足精神,恰巧也能等待祭坛设好。
三日后, 万事俱备,吉时已到。
今日古怪的是个阴天, 万里层云密布,虽不曾有落雨的迹象,但阴沉沉地实在令人不舒服。若非钦天监经过测算,坚持要今日封禅,大臣们都想奏请陛下再等几天了。
他们为此而愁眉苦脸,但明昙却还觉得这天气挺好。她眼下正坐在车驾上, 里三层外三层地穿了华服, 头上钗环琳琅, 却还要维持端庄贤淑的姿态, 活像个衣服架子成了精。
衣裳是内务府特别为她裁制的,整体呈雪白色,袖口、裙角均有淡蓝与雪青的刺绣,以祥云和昙花的图样为主, 栩栩如生,绣工精巧,再搭上层层叠叠的繁重云肩,饰以珠链、流苏以及飘带,便显得着衣人更加贵不可言。
漂亮是漂亮。明昙还记得今早更衣梳妆后,林漱容看向自己时那惊艳的目光,简直能让她得意整整一天。
唯二的缺点就是又重又热。
明昙不着痕迹地垂下眼,试着抬了抬胳膊,结果宽袍大袖压根连半分移动也看不出来。
明昙无语。
等会儿可是还要爬山呢如若今日天气晴朗艳阳高照,还不把她给活活热死?
前面帝辇凤驾上,父皇母后穿得比她还厚,肯定更受罪!那些只要穿朝服就行的大臣们懂什么?
站着说话不腰疼。
明昙悄悄翻了几个白眼,直到接近山脚时,轿辇终于停下,旁边也传来锦葵的声音:殿下,请下轿。
为了以示对天地神灵的尊敬,这部分路不可坐轿行车,只能步行而去。明昙被锦葵扶着下轿,听到脑袋顶上叮铃咣啷一阵乱响,却又发作不得,只能尽力稳下身形,拿出平生最淑女最优雅的动作,款款走到帝后两人身边。
皇帝稀奇地看了她一眼,满脸要笑不笑,意味深长地夸道:这挺好的,多有公主样子啊!
明昙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动作僵硬极了,就像个吊线没系好的木偶娃娃,是吗?那还要多谢父皇夸赞了哈。
皇帝干咳一声,没敢再去触女儿的霉头,眨眼间便又恢复了天子的威严。他向旁边环视一圈,见百官皆已就列,都在安静恭谨地等待自己发话后,方才微微颔首,沉声道:神山脚下,礼敬于天。诸位爱卿,这便随朕同行罢。
是,陛下。
众臣齐声应诺,跟在皇帝身后,慢慢往山脚下走去。
停轿的地方距离不远,走几步就能到。明黄色的祭坛上摆着青铜香炉,里头香灰堆得冒尖,这是第一步迎神环节,需要帝王亲自上高香、拜天神,使得香火青烟朝天而上,用以传达天下万民对神灵的敬意。
祭坛上不止有香炉,还有许多个案台,上面供奉着天帝们的牌位。皇帝带头上前,进献了蜡烛高香,把它稳稳插。进香灰里后,又转身朝着牌位而去,规规矩矩地行三跪九叩大礼,从高至低,轮流给各路神仙向香,一直到后面的先祖牌位。*
明昙跟在帝后两人身后,一举一动都做得分外标准,连叩拜的角度也既保持了优雅、又彰显了虔诚这可是被林大小姐亲手调。教出来的成果,堪称一声礼仪教科书也不为过。
而如此大费周章一番,其实才只昭示着封禅大典刚刚开始。
待挨个进完香后,皇帝率先起身,站在祭坛的正前方,转头望向仍然垂首跪地的众臣,淡淡开口道:天以高为尊,地以厚为德。朕始受命之时,改制应天,天下太平因而功成封禅,上书神灵,以告我天承太平盛世也!*
话罢,一旁的盛安便膝行两步,双手举起,将托盘中放着的玉牒呈上,高声道:陛下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身后众臣齐齐叩拜,而皇帝也拿起了那张玉牒文书,将其妥善放入身后案台上的一个匣子当中,挥手道:速速将此埋入坛下,以报功于天帝。
话音一落,立即有两名礼部的官员应声而出,前去照办,将匣子埋入祭坛旁早就挖掘好的凹槽之中;与此同时,皇帝也没闲着,而是伸手向东方深深一揖,口中则开始领着众臣共诵祭文。
兹我天承,国泰民安,海晏河清,皆有天佑之功今特以封禅,拜慰四方帝神,唯求诸神君能继保天地气和,国之兴盛,百姓安业
长长一篇祭文诵完,那厢也终于将玉牒谨慎填埋妥当。接着便是由皇帝亲执玉盘、丝绸等礼器,慢步重回牌位前,将玉帛献于诸神先祖;礼成后,又该进俎,就是把备好的牛头、羊头、猪头三牲装入相应的礼器,祭祀给天帝;然后又需洗爵,将呈上前来的青铜酒盏细细洗擦一番后,皇帝才又回到最开始的那只香炉前,跪拜进爵,行完大礼后,这第一次封礼才总算是完成了。*
这么整整一圈下来,就连明昙都累得腰痛腿酸,更别说皇帝本人了。
然而他们身心俱疲,吉时却容不得耽搁。眼看便要近午,皇帝只让他们略微歇了一炷香的时间,便再度重整精神,冲众人威严道:皇后、九公主、丞相林修远、户部尚书钟禾、吏部侍郎温朝、兵部尚书戴良你等几人,这便与朕同上山巅,行二次封礼罢!
他洋洋洒洒点了十数位高官,皆是朝中的栋梁之臣,被唤到名字的几人立时出列,拱手下拜,谢恩道:臣等领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