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走过一座座水中小城,沿着田间水渠一路前行,终于在正午过后,抵达南家在乡下的老宅。
南家祖母逝去后,老宅却也没有被搬空,留下了大半的仆人打理宅子。此时老宅中得知南月和两位朋友要来小住几天的消息,上上下下忙作一团。
以前南月性格软糯孤僻,又不受南家人喜欢,老宅的仆人也从未将她当做自家小姐看待过。当时若不是南家祖母还在,仆从们对南月的态度,恐怕和南月回京路上,同行的王婆婆那一行人差不多。
江南乡下离京城有一段距离,消息闭塞,下人们不知道京城南家,南月和南晓依二人的地位,早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更不知道南月一舞动京城,不知引得多少男子倾慕。
仆从们不情不愿地把表面功夫给做足了,一边在心里暗骂,一边忙碌地收拾宅院,午饭都没吃上。
刚才在附近的小镇上吃过午饭,南月小姑娘有些困了,唐池雨昨夜守了一整晚的夜,也好不到哪儿去。无名便让她们在车厢中休息,自己一人坐在外边赶车。
还隔着老远的距离,无名就看见一个丫鬟满脸不耐烦地站在老宅外。那丫鬟远远看见马车,立马收起不悦的表情,硬捏出一个期待的笑容来,无名将她的表情变化看得一清二楚。
无名散漫地晃晃脑袋,唇上勾起一个狐狸似的笑。
来了来了!都准备好!大丫鬟晓梅远远看见一辆玄铁马车,赶忙招呼别的丫鬟们前来迎接。
眼看马车越来越近,晓梅不由得在心里嘀咕,这辆马车如此简陋,就连拉车的那四匹马身上都满是泥渍,脏得要命。看来不仅南月回京后不受宠,和她一起回来的那两位朋友,身份估计也尊贵不到哪儿去,也不知是哪两家庶出的小姐?
马车缓缓停在晓梅面前。
车夫是一个漂亮得过分的胡人少女,她穿着一身镶着金边的精致白皮肤,偶尔被风撩起一小片,可以隐约看见里边的胡姬舞服。
竟然是个胡人舞女。
南月小姐怎么回事儿?南家好歹是大族,她竟请一个低贱的胡人舞女来赶马车?传出去不嫌丢人吗?晓梅毫不掩饰地皱起眉头,不客气地走上前去:我家小姐呢?
胡人少女怯怯地盯了她一眼,明明眼神柔弱得一塌糊涂,却莫名让晓梅感觉背后倏地一凉。
在车里。胡人舞女嗫嗫道,稍、稍等
舞女转身钻进马车中,不一会儿,她便再度走下来,毕恭毕敬地朝马车伸出一只手。
南月扶着无名的手,从马车中走了出来,眼神含笑地淡淡扫视一圈。
晓梅丝毫没有注意到,南月的手指与无名相碰时,轻轻地颤抖了一瞬那一丝微小的颤抖不是紧张,不是害怕,反而更像是在憋笑。晓梅只是感觉,此时的南月和去年离开江南时,似乎有些不一样了,但具体哪儿不一样,又说不出来。
长相倒是比去年更清丽漂亮了些,可气质仍然是温柔软糯的,甚至比以前还要软一些。
但以前,晓梅绝不会对南月生出害怕的感觉,此时她却本能地有些不敢上去打招呼。
马车里又走出一个皮肤微黑的少女,少女虽然穿着上好的布料,样式却十分朴素,不像是大户人家所出。
晓梅这才趁机向南月行了一礼:大小姐,这两位姑娘是?
她们便是我的两位朋友。南月声音甜软,介绍道,这位是京城唐家的七小姐。
唐池雨负手而立,目光望向远方。无名刚刚一时兴起,要和南月玩什么丫鬟小姐的角色扮演,这也就算了,就当是她们两的小癖好,可是把她也拉进来算是什么?
唐池雨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没憋住笑露馅儿了,才没敢和丫鬟们对视。
然而这一幕落在晓梅眼中,就完全是另外一种情况了。秦人都知唐是国姓,京城中姓唐的人家,更是皇亲国戚没跑了。这位唐七小姐,大概也是某位王爷家的庶女,可是她穿着样式简朴就算了,脖子上还有一个巨大的疤痕晓梅听说过,京城那边很在意嫡庶之分,很多时候,庶女的地位连丫鬟都不如。想必唐七小姐脖子上的伤痕,就是被府里的少爷小姐给打得。所以唐七小姐性子才如此腼腆害羞,都不敢看她们一眼。
晓梅在心里怜悯地叹口气,她还以为南月运气好,在京城中攀上哪位姓唐的郡主了呢。
这位呢?晓梅又看向胡人舞女。
她是无名,是我南月的声音顿了顿。
无名弱弱地低下头,偷偷瞟一眼晓梅,接着南月的话主动解释道:是南小姐在路上救了我,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只愿跟随南小姐左右,望姐姐不要怪罪。
晓梅眉头一皱,刚要指责说你一个胡人,怎能这么不要脸地攀上我南家,还未开口,便看见南月浅浅地看了她一眼。
南月一手护住无名,让她往自己小小的身躯后躲了躲,同时无波无澜很浅地看着晓梅。
南月什么都没说,可晓梅却感觉喉咙一紧,一个指责的字也说不出来了。
晓梅姐姐,你吩咐人将马车安顿好,再领着唐姐姐回房间睡一觉。南月柔软道,我很久没有回来,有些想念,下午和无名姑娘在周围逛逛,麻烦你们准备晚餐了。
南月的声音、语气分明和以前一样,软得任人揉捏,可是晓梅却本能地低头:是。
多谢晓梅姐姐。南月歪了歪脑袋,笑着牵上无名的手,向周围空旷田野中走去。
晓梅望着南月轻轻蹦跳、满是活力的背影,一点点皱起眉头,又一点点放松下来。她好像知道南月和以前有什么不同了。
她变得更自信,也更有生气。
南月一直牵着无名走到无人的稻田深处,无名却始终是刚才那副怯怯的舞女模样。
这里已经没有人了。南月终于沉不住气,扯扯无名的袖子,大眼睛眨了眨,撒娇道:无名,你别演了,好不好?
南小姐,刚才你护着我,我、我很感激无名狐狸眼中竟真有泪光闪烁,整张脸都写着无辜可怜四个字。
无名姐姐南月的声音更软糯了些,你再演下去,我会忍不住、忍不住笑出声的。
南月一声姐姐喊出来,无名终于收起怯懦的表情,瞬间恢复平日里散漫又带着点儿蔫坏的模样。她抬手捏捏南月的脸颊,笑道:好好好,不演了。
南月想要点头,可是脸颊被无名捏着,只能含糊地发出嗯的一声。
无名捏够了,又伸出双手揉了揉,把小姑娘揉得像只可爱的仓鼠一般,才不舍地松开:不是说要带我在田间好好逛逛吗?走吧。
南月懵懵地揉了揉自己的脸,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拉着无名的手慢慢往前走。
两人走在看不到尽头的田埂上,周围是一片绿油油的水稻田,空气中弥漫着田间淡淡的清香。
阳光明媚,一切静谧而美好。
南月和无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无名为什么要在那些丫鬟姐姐的面前演、演戏啊?
因为好玩。无名狐狸眼弯起。
南月嘟了嘟嘴,虽然没说什么,却明显是不相信的样子。
无名笑着道:因为想看你保护我的样子,就像刚才。
南月眨眨眼,小脸微红,却仍然不相信地摇摇头。
无名将她抱进怀中,声音认真而又柔和下来:小南月,以前她们对你不好吧?
南月愣了愣,认真答道:也不算不好,只是她们待我的确有些轻慢。不过没关系,无名,我并不在意的。
所以啊无名望向悠远天空,柔声道,我想让她们看看,曾经被下人轻慢的小南月已经长大了。没人可以再欺负她,没人可以再轻视她。不仅如此,如今的她,早已拥有了保护她人的力量。
两人停在一片田野中。
南月倾身靠在无名肩膀上,心里几乎被一阵暖意融化。
无名轻笑着揉揉南月脑袋,让她将脸颊埋在自己颈窝处。无名感觉着阵阵清浅的呼吸喷洒在肌肤上,不觉得痒,只觉得心里软绵绵暖洋洋的,恨不得让南月整个人,都住进她的心窝里去。
抱了会儿,无名跟着南月继续往田野深处走。翻过一个不高不低的平缓山丘,前边竟然不再是田野,而是一片坟墓。
那是南家的祖坟,奶奶就埋在那儿的。南月轻声解释道,在遇见无名你之前,奶奶是唯一一个真心待我的人,所以我想带你见见她。
无名回想起初见南月时,小姑娘那爹不疼娘不爱的可怜模样,不由得心酸地点点头,将她牵得更紧了些。
她们走到南家祖母墓前,安静跪在左右。
离开前,无名掠到远处的田野间摘了朵小白花,放在奶奶的墓前。
两人走到一条小溪前坐下,看着潺潺水流,手指自然而然地纠缠在一起,十指相扣。可南月仍觉得不满足似的,又靠近一些,另一只手紧紧抱住无名的手臂。
嗯?无名偏头。
无名,南月低声问,你刚刚和奶奶说了什么吗?
你想知道?
嗯。
我和南奶奶说,我会一直照顾好你,让她放心。无名说完,一转头,就看见南月微亮的眼睛,以及略带羞敛的神色。
无名南月轻轻张开唇,声音如蝴蝶掠过,那你是不是喜欢喜欢我?
无名一怔,她感觉南月抱着自己的力度,忽然更紧了些。
无名很清楚南月此时说的是什么样的喜欢。
不是朋友间的情谊,不是姐妹之情,而是亲吻时脑海中迸发出让人头晕目眩强烈情感的喜欢,是想要将面前之人狠狠揉进怀中再不分离的喜欢。
不是友情,不是亲情,是爱情。
那么无名喜欢南月吗?
无名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她是喜欢南月的,早就喜欢了。
从大年初一,到花朝节,再到一路同行;从心动到暧昧再到抑制不住的喜欢。
嗯,喜欢的。无名揉住南月的脑袋,将她彻底抱进怀里。
南月侧耳听她的心跳声,脸颊埋在她的心口,唇角勾起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南月没有忍住,轻轻笑出了声音,肩膀也微微颤抖着,可爱极了。
返回老宅时已是傍晚,眼看宅院就在不远处,南月晃了晃无名的手臂:无名,我们还要不要接着演下去?
无名狐狸眼眯起,后退一步,双手搭在南月肩膀上:当然要。
无名低下头,气场立刻变得怯弱起来。
无名,你好幼稚。南月无奈又纵容地长叹一口气。
无名怯怯道:南小姐这是嫌弃奴家?
噗南月捂住嘴,努力憋笑。
南月妹妹!正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声爽朗男声,只见一个皮肤黝黑,面容淳朴的青年站在老宅门口,向南月招手。
青年满脸笑容,显然很是激动。无名看得出来,他脸上的笑容没有半分作假。
无名不动声色地捏住南月后衣领,手指探进去,在她脖颈下轻轻敲了敲:?
这是谁?许久不见的乡间竹马?苦苦等待南月回乡的邻居哥哥?
南月被身后的手指敲得身体微麻,同样怔怔地想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试探性地问道:浩淼堂哥?
青年重重点头:南月妹妹,好久不见!
南月顾不得和青年寒暄,急忙转身捏住无名的手指,解释道:无名,这是我的远房堂哥,南浩淼。我、我只在几年前过年时,和他见过一面。
南月声音压得很低:我也不知道她会为什么会在这儿
小姑娘急得直冒汗,几乎把和他不熟四个字写脸上了。
无名这才怯怯地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不会乱吃他的醋,更不会再因此欺负一下南月。
咦,南月妹妹,这位姑娘是?南浩淼的目光也移到无名身上,不等南月和无名开口,南浩淼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他激动道,无名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第58章 在海边
南浩淼的语气很真挚,神态很激动,比刚才看见南月时要激动太多。
无名收起伪装出的怯懦感,懒得再演,挑眉看向南浩淼:你是?
南月也本能地牵住无名的手,手指在她手心画圈圈,好奇地盯着无名和南浩淼二人。
无名姑娘,你不记得我了么?两年前我落入扬州护城河里,是你将我救出来的,我、我那时就将你记在心里了。南浩淼激动到身体微微颤抖,满是期冀地看着无名,眼里几乎要冒出星星。
南月扣在无名掌心的力度重了些,痒痒的。
无名不禁有些无奈刚才还是她在吃南月的醋,这么一小会儿两人立场就倒换过来,变成南月吃她的醋了。
无名一边将小姑娘揽进怀中,一边认真地摇摇头:不记得了。
无名虽说是不爱管闲事的无情性格,可不管是她跟随两位师父闯江湖的那几年,还是带着商队四处奔波的那几年,她行侠仗义随手救人的次数都不少,她哪儿记得过来?
也对,无名姑娘风华绝代,又怎会记得我这种随处可见的小人物。南浩淼的眼神黯淡一瞬,淡淡地笑了笑。
眼看无名和南月直接无视他,就这样往老宅中走进去,南浩淼又赶忙跟上去,问道:今日我听晓梅说,南月妹妹在旅途中救下一位胡人舞女,难不成便是无名姑娘?
无名懒得理他没有回答,落在南浩淼眼中,却是默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