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的话让她动摇了。
从长京南下,又一路行至北境,唐池雨经历许多事情,明白许多道理,甚至心中生出想要将整个世界变成桃源的宏愿。可进入北境后,她又一点点陷入迷茫之中。
杀山匪、杀人牙子、杀六眼教徒怎么也杀不到尽头一般。
无名抬起头,直视唐池雨的眼睛:如果只有我一个人,答案是,是的,我什么都不会做。只要山匪们别惹上我,只要人牙子别像昨晚那样将我们当做目标,只要邪神祭典献祭的人不是我我什么都不会做。但如果是大师父和我一起,他一定会带着我和二师父一起阻止今晚的祭典,杀掉邪神教徒和县令,虽然明知不能改变什么,却从来不会无视眼前的不平之事。
无名将短剑从腰间取下,扔在桌上。
这把剑是大师父送给我的,他说他当初仗剑离京时,原本想要用剑斩平世间不平事。后来却发现他根本没有那个能力,他懦弱,怕死,心存贪恋。他心里有无法舍弃的东西,所以只能救眼前人,却救不了天下人。可是在我看来,他已经很厉害了他只要能迈出最后那一步,便是圣人。
小七,这趟大师父要你出门游历,一是想要你看清离了渭北军营,离了长京城,这人间究竟是什么模样。二是想让你做一个选择。
什么选择?
你是想要成为和我一样的冷血之人,还是像大师父那般扫平眼前不平事,亦或是能够舍弃一切顾虑,成为心怀拯救苍生宏愿的圣人?无名认真问。
小七,你忘了刚离京时,我们在山中遇见王辽王朵,我说这世间有太多类似的不平事,你救也救不过来,那么以后你遇见类似的事情,救还是不救?那时你很坚定地回答说,能救则救,你忘了吗?无名轻声道,如果忘了,那么现在就重新做个选择吧。
我唐池雨手指握紧,怔怔后退半步,却没有立刻给出回答。
回房间想想吧。无名轻声道。
唐池雨咬着唇犹豫片刻,最后还是转身回房。
无名还未回过神来,腰肢就被一双温软的手臂环住,南月紧紧抱着她。
无名,你不是你才不是你刚才说的那样,你不冷血。南月仰起头,黑眸认真地看着无名,虽然你每次都说不愿意多管闲事,可每次做得最多的都是你。帮小朵小辽找父亲的时候是这样,在枫城的时候是这样,现在到了燕北,只要七姐姐想要去对付六眼神教,你就一定会帮她。你一点儿也不冷血。
相比之下,南月觉得自己才是最自私的那一个。在小事上,她或许会怜悯别人的不幸,会出于真心伸手帮助他人,可是在大事上,她只看得到无名一人。
南家人的生死也好,大秦的兴衰也好,百姓的苦难也好,她都不会放在心里。
她心里只装了一件事。
那就是陪在无名身边。
无名的喜怒哀乐,就是她的喜怒哀乐。无名的想法就是她的想法,无名的命就是她的命。
南月知道自己的感情偏执甚至有些病态,可是她控制不住。是因为无名,她才有了崭新的这一世,所以理所应当,她的一切都是无名的。她的身体她的灵魂她的一切,都属于无名。
南月仰着脑袋,眸中似有星辰闪烁,无比认真地凝视无名的眼睛:无名,你不冷血,所以你不要因此而难过。
无名目光飘回南月身上,轻轻挑眉:我可没有说自己觉得难过。
南月小心地向上移了移,耳朵贴近无名心口,低声道:我听见了,这里告诉我的。
无名一怔,单手撑在长椅上,另一只手揽住南月,柔和地笑了。
南月的一句话,便让她丢盔卸甲,卸去所有伪装,将最柔软的一面暴露在她面前。
的确或许是这几天有些累的缘故,刚才和小七说那些话时,心情的确不太好。无名手指轻轻划过南月的长发,不过现在已经不难过了,谢谢你,南月。
就这样抱了会儿,无名手指微微向后移了些,从南月的发丝上撤开,双手撑在长椅上,身体微微地向后仰了一些。
南月察觉到她的动作,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再次直视她的眼睛。
南月双手在无名腰边移动,越来越往上,直至揽住她的脖颈。无名弯起眼眸,笑意盎然,南月轻柔地迎了上来。
离开南浩淼的商船后,难得有两人独处的时间,南月的小脸皮明显更厚了些,动作也更娴熟了些。无名双手撑在背后,却没有任由南月为所欲为,而是颇为恶劣地轻轻咬住她的舌尖,眸中漾起坏笑。
就算不用手,欺负小姑娘的方法也多得是。
南月本就是低着头的动作,这一下闭不了嘴巴,只能轻微地扭动着,不一会儿便有口津顺着滴出。南月可怜地发出祈求的声音,却滴得更多了些。南月越是窘迫,无名眸中坏笑就越是浓郁。
直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无名才得逞地松开牙齿。南月一下用力地将脑袋埋进她怀里,耳根红得快要滴血。
无名笑得肩膀微微抖动。
前来收拾碗筷的小胡子看见这一幕,总觉得有些怪怪的,却又说不出哪儿怪。
夜晚来临前,唐池雨走出房间。
无名,我暂时还不知道该做什么样的选择。但是唐池雨认真道,今晚六眼神的祭典,我想要去参加,能救一个人是一个,我无法袖手旁观。
那就去。无名歪头轻笑。
夜晚降临,街上再次挂满诡异的红色灯笼,铃铛声响彻整个街道。居民们缓步从家中走出,沿着街道走向县城中央的那个雕像处。
三人背上武器从客栈窗户中翻出,无声地在房顶疾驰,最后停在神像前的一座房屋上,静静观望,等待祭品和教徒出现。这回无名不仅带着刀剑,背上还背了一把木弓,南月也没有闲着,帮她抱着箭袋子。
夜越来越深,围在神像周围的,却只有城中百姓。
无名安静地将身子匐在房顶上,耳尖微动,不放过任何 一丝轻微的响动。忽然,神像前方的地面上,传来一声微弱的咔擦声,立刻有人上前,掰开铺在地面上的石板,一个巨大的密道凭空出现。
几个打扮怪异,披散着长发的男子从里面走出,紧接着几人抬着铁笼。不出无名所料,笼中是一个身穿白衣的少女,她双手被吊在铁笼顶部,眼睛被白布遮住,恐惧地无声颤抖。
无名握住弯刀,却在想这密道能够容纳这么些人,规模必然不小。而刚才她们并未发现那些人是从何 处进入密道,要么他们早已在密道里准备好了,要么密道的入口是在城外,甚至很可能,整个燕北城地下,都是繁复交错的密道。
但六眼神教绝不可能在短短几年内,挖出如此规模的密道,所以密道很可能是北晋与大秦战争时遗留下来的。或许之后她可以利用这条密道做些什么。
最后一人从密道中走出时,唐池雨眼睛瞪圆,在心里暗骂了一声。
那人正是燕北县的县令。
那些率先出来的教众显然很尊重县令,在他的指挥下,将铁笼放在神像面前。教众们恭敬退到一旁,由县令亲自掀开神像的红布盖。
巨大的六眼五手神像暴露在空气中,有一只眼睛正对着无名的方向,似乎将她们的一切看在眼中。
无名不悦地皱起眉头,幼稚地朝神像比个中指。
无名,六眼教的教主在里边吗?唐池雨用气音问道。
无名认真扫视神像前的教众,又在人群中环视一圈,摇摇头:不在。
她又看向县令。
今天报官时无名就察觉到了,县令心理素质不太好,而且演技也差,有什么几乎写在脸上,根本不会隐瞒。果然,此时县令看似威风凛凛地指挥着教众行动,身体却在颤抖,脸色也比白天苍白许多。
无名不屑道:怕是我们今天一离开县衙,县令就去找教主报信了。那老狐狸猜到我们今夜会有所行动,躲在暗处不敢出来呢。
那
抓县令,威胁他说出教主在哪儿。无名说着又摇摇头,不过我怀疑,燕北城下密道错综复杂,等我们找过去,老狐狸早就跑没影儿了。不过至少我们能救下今天这名姑娘。
唐池雨用力点点头。
神像前的祭祀仪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无名无声将长弓从背上取下,南月递上一支羽箭。
无名熟练地拉开长弓,对准神像。
在教众将铁笼打开,把里边的白衣少女押出来的一瞬,无名手指松开。
行动。
箭支射出的同时,唐池雨气势汹汹拔剑从房顶一跃而下,长剑斩在地面上,击起灰尘翻飞。
咳咳人群下意识捂面躲开,给她让出一条通路。
而无名已经射出三箭。
第一箭击碎六眼神像的头颅,第二箭射穿押住白衣少女的教众喉咙,第三箭穿透县令的肩膀。
等无名带着南月从房顶掠下时,唐池雨已经将县令挟持在脚下,踩着他胸脯看他吐出一口血的同时,长剑抵住他的脖子。
无名斩断白衣少女手上的镣铐,南月急忙上前扶住她。
周围人群一片慌乱,退开一大截距离。那几个教众倒是挺有骨气,从怀中掏出兵器对准无名,只可惜他们武功实在太差,不过一招便纷纷殒命。
断头的神像立在一片红光中,下方是教众横七竖八的尸体,犹如真正的地狱。
无名没有收刀,回头扫视一眼周围居民,人群中立刻传出一阵恐惧的叫声,居民们纷纷向远处跑去。一扇扇房门紧紧关闭,整座县城寂静得可怕。
很快,红灯笼也熄得差不多了,夜色笼罩下,城中只剩下黑暗。
殿殿下绕了我吧,绕了我吧!县令嘶哑地哀求着,我也是被胁迫的!都是六眼神教主他威胁我!当初六眼教出现在城里时,我也向朝廷求助过,可是朝廷不管我们啊!我这个县令形同虚设,就连每月的俸禄有时都会被山匪劫走,我若不和六眼神教合作,我、我早就死了啊!
就算我离开这里,朝廷也不会派多少人来接我。当初我被派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时,就差点儿被山匪砍死,若是离开,更是死路一条!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啊你们这种从小生活在皇宫里,锦衣玉食长大的贵人,又怎么会懂?
如果你们和我一个处境,你们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啊!县令的声音沙哑无比,是啊,给六眼神献祭会死人,可是这世上不是随时都在死人?你们怎么不去救他们,偏偏要来刁难我算什么啊我只是、我只是想活着而已
唐池雨仍然踩着他,握剑的手却在微微发抖。她抬头看向遥远的南方,眼底漫起一片怒火。
是,六眼教该死,同流合污的县令该死,可对这一切视而不见的长京城中的掌权者呢?错的根本不是单个的某个人,而是这个世界本身。
你错了!我们绝不会像你一般妥协,因为自己无能和懦弱,就置百姓生命于不顾!我们会做出截然不同的选择,这和我们的生长环境无关,紧紧是因为我们本就是这样的人,我们本质上与你这种烂人不一样!
唐池雨呼出一口浊气,握剑的手指不再颤抖,她低声道:算了,你不会懂的。
下一刻,唐池雨眼中怒火消褪,转而是一片平静,然而正是这种平静,却让县令觉得更加恐怖。
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告诉我们六眼教主在哪儿,让你死得痛快些。唐池雨冷静道。
县令听见死字后,身体颤抖得厉害,眼神差点儿失去焦距,嘴里啊啊地一个字也说不出。
啊!
唐池雨毫不犹豫地拔出他肩膀上的箭支,又狠狠戳进另一边肩膀,直至县令的惨叫声淡一些,她才低声道:我在渭北呆过三年,所以知道怎样从战俘口中套出消息,你若是想快点结束这一切,还是说出来比较好。
我、我我县令颤抖好半天,终于勉强恢复神智,我知道,他在,在
这时,一支羽箭从远处射来,不偏不倚射穿县令的头颅!
唐池雨猛地抬头。
无名和他们隔着一段距离,因此没能防下那支箭,但她看清了箭支的轨迹!无名抬头,只见东南方房顶上,一个黑衣人立在那儿,正持弓对准了她们。
三品而已。无名看一眼箭支,将南月和白衣少女护在身后,小七,保护好自己!
随即她拿出再度拉弓,接过从南月手中递来的箭支,瞄准房顶上的黑衣人。
黑衣人原本瞄准的是唐池雨,此时受到无名的挑衅,竟将弓箭的方向一转,正好与无名相对!
两只羽箭同时射出。
此时黑衣人是顺风,又处于高处,不管是风向还是位置都完完全全压制住无名。
然而两支箭相撞时,他的顺风一箭竟被无名逆风箭劈成两半,咔哒掉落在地,被风吹得滚了滚。黑衣人不可置信地看着地面箭支时,无名的箭已经抵达他的眉心。
一一品?
黑衣人身体软绵绵地倒下,至死眼中都满是惊惧。
无名正欲收起弓箭,却听见不远处传来马蹄阵阵。
无名再度挽弓,一箭又一箭掠进一片黑暗的街道,不断有重物倒地的声音传来,可马蹄声却依然没有停下,反而越来越近,越来越密。
无名收起弓箭,将短剑递给南月,双刀出鞘将她紧紧护在身后。
唐池雨站在另一边,同样护着南月和那个被救下的白衣少女。少女眼睛上的白布还没有取下,此时她什么都看不见,只本能地抱着手臂蹲下,身体不断颤抖。
数百名骑兵从街道两侧蜂拥而至,将她们包围在中间。
作者有话要说:嗷
第68章 谁是黄雀(一)
说是骑兵并不准确,因为这群人只是穿着渭北军中淘汰的旧识盔甲,手里的弩|箭也是军中早已淘汰的型号,马蹄声虽然密集,但无名一听就听得出来,蹄声虚浮混乱,和真正在军中呆过的人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