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沉,河岸两边亮起许多灯光。客栈落在偏远的街角,离护城河有些远,乔砚只能站在窗前,远看街上的热闹。
城中从不禁宵,因此每每入夜,这大街小巷便是一幅灯火璀璨的场景。
看了这么久,可看出什么名头?谢微言坐在桌案前,慢条斯理的用膳,也不嫌累的慌。
乔砚转过身,他穿了件浅色的外衣,乌发用道冠束起。青丝随意垂落,广袖似层层流水。
他这装扮比初见时端正雅致许多,眉目也有了几分沉稳之意,谢微言看着,觉得无比顺眼。
我已备好了烈酒柴刀,你什么时候动身?再雅正的扮相,只要乔砚一开口,也所剩无几了。
谢微言将饭碗搁置在桌上,忍不住叹了口气,难以想象,会有人收你为徒。他若有此鲁莽蠢笨的徒弟,早将人逐出师门了。
乔砚没听清楚,他不解道,你说什么?他走到竹席上曲膝坐下。
谢微言拿出锦帕,擦拭自己的手指,拿好东西,跟我来。
乔砚愣愣的看着他,谢微言向拔步床走去,拎出一柄随处可见的长剑,走。
你哪儿来的剑?
谢微言停下脚步,买的。你走不走?若是怕了你就在这待着,等我消息。省得给他扯后腿。
乔砚面红耳赤,急道,谁怕了?你还没告诉我,你打算怎么进严家?
谢微言,进去的路不就只有一条?还能怎么进?说罢,抬腿出门。
乔砚忙拎着东西跟上去,出了房门,跟几个客人擦肩而过,你是哪间宫观的?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出了客栈,迎面便是大街小巷一路往下的灯笼,街上行人虽不挤,却也热闹得很。谢微言的动作很快,眨眼功夫便消失在街角,把乔砚远远的甩在后面。
乔砚好不容易追上去,累得直喘气,你等等我,等等我。
护城河畔,桥上围栏。谢微言站在柳树下,手持一盏灯笼,在映天的璀璨火光中,漫不经心的等着乔砚。
他的神色较冷,唇色也是淡到极点,没有一点血色。
乔砚用衣角擦了擦汗,还没问你,谢言这个名字,可是你胡诌来糊弄我的?
他抬起头,两人视线相对,谢微言神色淡淡,乔砚心底却是一突,我,我跟你说的可是实话。
当然是胡诌骗你的。谢微言心道,你自己好骗,可怪不得我。
乔砚三魂七魄不全,谢微言本没想诓他,是他自认与谢微言不打不相识,将自己的老底全掀了出来。不怪谢微言。
两人打着灯笼,穿过无人小巷,停在严家大门前。门头上挂着的大红灯笼早已作废,唯有谢微言提着的那盏灯笼亮着微弱的光。
夜空上薄雾层涌,蜘蛛抱月。严家府门幽暗一片,似没有人烟的山道破庙。
乔砚一踏上台阶,灼人的热度便从脚底袭来,好似有火舌抵舔。他不由自主的低下头,仿佛脚底下踩着的不是严家台阶,而是地狱火海。
固守元一。谢微言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压低声音开口。
乔砚猛地清醒,连连退后几步,险些撞进谢微言怀里。
就是这东西,一直阻拦我进去。
谢微言嗯了一声,你那狐狸,年岁几何?元阳可还在?
乔砚愣了愣,四百九十九了,元阳应还在。
四百九十九,快要到五百岁大关了。谢微言看了乔砚一眼,要渡劫了?难怪你一直放心不下。
乔砚尴尬道,我师兄要拿它作护山兽,它不肯,就自己跑出来了。他目光有些暗淡,我下山寻了它半年,才在严府寻到它的踪迹。
与其担心它,倒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
乔砚心头一跳。谢微言又道,你可带有那狐狸的东西?
乔砚忙把袖子里的锦囊掏出来,递给谢微言,可有用?
谢微言打开一看,里面只有一个破旧的铃铛。铃铛有招魂之效,正好用来寻那狐狸。
叮当作响的铃声在幽暗的地方格外清晰,趴睡在房门口的白狐狸动了动尖耳,好似从这扰人清梦的铃铛声中听出了铁链在地板拖动的声音。
庭院里杂草丛生,花圃处长满藤条,如同绳索般将这一方庭院紧锁。
月光照不到这里,这里也没有光亮,仿佛被天地遗弃。白狐狸睁开眼,金色的竖瞳仿若琉璃,它跌跌撞撞的站起来,向前走了两步,似畏惧着什么,又停了下来。
严家本是这里的大户,宅邸修建得十分大气,可自从后院被妖物霸占后,再大气的宅府,也变得破败不堪起来。
谢微言记得昨天他来严府敲门,开门的还有一个家丁,然而现在他推开严府大门,入目的只有满天灰尘与蜘蛛网,院落里花架假山石东倒西歪,没有一个人影。
乔砚接过谢微言手里的灯笼,小心翼翼的把大门关上。灯笼里微弱的火光不知照到什么地方,吓得他惊叫一声,摔倒在地。
看见什么了?谢微言站在庭院里,似乎毫不奇怪乔砚的惊叫。
蛇有蛇。乔砚拎起灯笼就跑,一脸心有余悸的跑到谢微言面前,险些咬到我了。
谢微言见他一副被吓得不轻的样子,道,蛇有什么好怕的?这虫蛇蚁怪最爱往阴气重的地方钻,你若是实在怕,出去等我。
乔砚拎紧了手中的灯笼,我,我跟着你。他直直的看着谢微言。
谢微言转过身,以拳抵唇,那你便跟着吧。先说好,一会儿你若是拖我后腿,我可救不了你。
几个院落都是杂草丛生,房屋几近倒塌,越往里走,愈是幽暗阴森。乔砚将灯笼搁在窗台上,一手去扯铜镜上的蜘蛛网。
咳咳。他被灰尘呛到,这严家人究竟去哪里了?看这屋子,都破成这样了也没人管。
谢微言站在房门口,闻言看了乔砚一眼。他手中拿着的琥珀玉珠有锁阴探魂之效,若到尸气重的地方,玉珠会染成血色,若撞上阴煞厉鬼,则反被收入其中。
他初踏严家府门时,便知这严府虽有阴煞之气,却无尸气死气。严家人还活着。
乔砚将铜镜清理干净了,将一盏油灯置于梳妆台上。铜镜里烛火摇曳,青烟漫开,如卷丝流云流连于房中各处。
这是引魂灯,又叫做命灯。一些宗门法派惯用来确定门中弟子消息的法子,若弟子命悬一线,则烛火四溢,若弟子已死,燃起的火苗则有青烟如丝。
乔砚是个半吊子,见引魂灯烛火明亮,又有青烟卷丝,当下急得如同着火。
谢微言收回琥珀玉珠,转身进屋。乔砚不知使了什么法子,那引魂灯非但没好,反而溢出了不少烛火。
我来。谢微言攥紧他的手,容色冷淡,你站远些。
乔砚心头一紧,指骨发白,引魂灯是不是要散了?
谢微言没说话,他将引魂灯抬起来,置于铜镜前。镜里镜外,命魂如火散开,而那青烟翻涌,紧追不放。
他瞳孔一凝,渐渐化作竖瞳。不知过了多久,谢微言长袖一挥,将铜镜砰声碎成几块。
乔砚顾不得那命灯,见谢微言跌跌撞撞的往屋外走,忙上去把人抱住,你的眼睛怎么了?谢言,快睁开眼睛给我看看?
谢微言以长袖遮眼,脸色苍白,没什么,你快去将引魂灯收了。我知道这府中发生什么事了。
乔砚伸手去扯他的衣袖,被谢微言挡下。他转过身,只是一时之间的不适罢了,你快去。
这妖瞳,用一次,瞎两天,真是得不偿失。
第121章 .44 魔道太疏
乔砚急忙去收了引魂灯, 拎起灯笼回到谢微言身边。谢微言已扯了一条白绫遮眼,流苏样式的白绫垂至发尾,更显得他乌发靡颜,形若明月。若是再招来一阵风,可真就是翩然若仙, 如花树朝霞了。
你, 你的眼睛?乔砚怔愣中欲抬手去摸, 谢微言不悦的拍开他的手。
这里煞气重得很, 方才不小心着了道。他蹙着眉开口, 声音冷淡。
乔砚心底不知是何滋味,怪我无能。
与你无关。谢微言转身出去,他虽以白绫遮眼,五感却十分敏锐,在落满杂草藤条的庭院中犹如闲庭散步。
这一路往后院走,见谢微言偶有跌撞, 乔砚便上前去扶。他与谢言相识不过数日, 说感情有多深厚自然是假, 但乔砚心底却不好受极了。
后院破败得更是厉害,院子里灰尘落叶满地, 房屋花架及长廊已不见往日一丝痕迹, 皆四处倒塌,落满蜘蛛网。
乔砚用衣袖扫开石阶上一块干净的地方,扶着谢微言坐下,我进屋里看看, 你在这好生坐着。
谢微言攥住他的手,乌发后的白绫随风飘动,不用进去了,灯笼给我。乔砚忙把灯笼给他,也不问他做什么。
灯笼里微弱的火光昏暗,隐隐约约冒出青色的火苗,谢微言接过灯笼,从长袖里拿出准备好的白蜡烛,一一点燃,道,六十四卦方圆阵,会摆吗?
乔砚很想说会,但实际上,他在阵法上一点造诣也没有。谢微言心底叹了口气,决定自己来,你扶我起来。
白蜡烛摆满了整个庭院,假山,花架,倒塌的窗台,院落中落满灰尘的石桌,谢微言都按照位置一一摆了上去。
乔砚无措的站在一旁,谢微言十分后悔带他出门。蜡烛的烛光让幽暗的庭院开始变得明亮,连徘徊于角落的阴气也驱散了不少。
谢微言看不见,于是问,月亮出来了吗?
夜空上薄雾朦胧,蜘蛛抱月,没有一点月色。乔砚摇头,没有。
谢微言低头算了算,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掌心大小的圆镜,拿去。这是圆光镜,蜡烛的光若照到上面,可引来月光。
乔砚照做,月光果然破开云层,如同纱雾般落了下来。霎时间风沙走石,烛光飘摇,有将息未息之象。
乔砚站在阵法中间,险些被风划伤,他用圆光镜挡住迎面袭来的风沙。谢微言向他走去,风沙再厉害,也近不了他分毫。
疾令!一道清冷的声音过后,风沙骤停。
谢微言松了口气,把乔砚扶了出来,辛苦你了。然而心底想的却是,总算派上了用场。
乔砚方才被风沙卷在中间,整个人被刮得不成人样,广袖道冠都落了下来,手脚也全是细沙,看起来凄凄惨惨。
方才我在阵法中间,好似看到了什么。乔砚心有余悸,一脸苍白。
谢微言被他攥着手,我让你备的柴刀烈酒呢?
乔砚把包袱里的东西全拿了出来,除了柴刀烈酒,还有火折子,几支香。他师门穷惯了,也没有什么好东西。
谢微言想象得到,毕竟同为修道者,乔砚却什么都不懂,比起太疏幻府里初入宗门的弟子还不如。简直是一问三不知,毫无用处,出去历练都要给人递经验的那种人。
偏偏他自认良好。谢微言在心底补了一句。
谢微言让他把柴刀拿出来,道,看见院子里那棵树了吗?
乔砚拎刀看去,在假山清池一角,有棵生机勃勃的柳树正扎根在那里。这满院的杂草都枯萎得不成样子,那棵柳树倒长得好,水水嫩嫩的,看得人眼前一亮。
砍。谢微言微微一笑。
乔砚虽然看不出那棵柳树有什么特别,但他十分相信谢微言,于是提刀砍去。
一砍,无动于衷,树叶不见落一片。
二砍,还是不动,犹如僧人入定,我自淡定。
再砍,树枝抖了两抖。
复砍,终于落了几片枯叶。
谢微言见这棵树毫无悔改之意,当下露出冷笑,不动?拿烈酒去,先给它敬上一壶,再递火折子给它看。
乔砚也是累得慌,这柳树树根如铁水浇灌而成,他一刀下去,树没有事,反倒是自己被震了几震。
烈酒倒在树根底下,乔砚正要摸出火折子,谢微言又道,慢着。
乔砚愣了愣,谢微言走到他身旁,随手燃起一根蜡烛,扔了下去。
柳树当下燃起熊熊大火,如火舌抵舔。这大火似有意识一般,只烧那邪物,旁的花花草草,虫蛇蚁穴一概不动。
一时间黑雾突起,树里传出许多厉鬼邪怪的哭嚎声。不多时,树已被烧了大半,那哭嚎声愈发凄厉。
乔砚吓得面露苍白,比起已经活了千年之久的谢微言,他还是太年轻了。
谢微言叹道,火灭了,继续砍。
等到蜡烛燃尽,庭院也不复明亮,柳树底下的东西终于露出了真面目。
乔砚趴到一旁,吐得苦胆汁都出来了,那都是什么东西!恶心死我了!
谢微言蹙着眉,他白绫遮眼,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是敏锐的五感感知到,柳树底下有青烟萦绕,却不似鬼物。
烂掉的手和脚罢了,你若怕,坐到一边去。我看看严家人被它们弄到什么地方去了。
乔砚见谢微言还想靠近那树洞里的水缸,忍不住又吐了,你别去,都是都是些恶心的东西。
谢微言弯下腰,仔仔细细的将水缸摸了个遍,乔砚,你告诉我,这水缸有什么颜色?
乔砚大吐特吐,还能是什么颜色?灰色?黑色?他转了下头,看见那水缸的模样,胃里一阵翻腾,看不清,那么多瓶瓶罐罐挡着,天又那么黑。
谢微言若有所思,瓶瓶罐罐?他又向旁边的瓶瓶罐罐摸去,了然道,原来如此。
叮当作响的铃声在幽暗的地方格外清晰,趴睡在房门口的白狐狸动了动尖耳,好似从这扰人清梦的铃铛声中听出了铁链在地板拖动的声音。
庭院里杂草丛生,花圃处长满藤条,如同绳索般将这一方庭院紧锁。
月光照不到这里,这里也没有光亮,仿佛被天地遗弃。白狐狸睁开眼,金色的竖瞳仿若琉璃,它跌跌撞撞的站起来,向前走了两步,似畏惧着什么,又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