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弘晏与三爷往来不多。
可就在前些天,状况发生了改变。
弘晏自认为深谋远虑,却没料到大伯与三叔是不同的个体,有着不同的个性。换成大贝勒,哪会想到知音这个名号??
长辈总不好拒绝,直面三爷的执着,弘晏觉得躲不过去了。
他发挥前所未有的忽悠智慧,四两拨千斤,没有答应知音这回事,却答应教授三爷新式画法。回头把心得附在一张纸上,写得分外详细,包好让人送去三贝勒府,附加礼物还有几根炭笔,几幅教学图画,算是大功告成。
除此之外,将心得誊抄好多份,递到皇上案前,建议刑部大理寺进行一场紧急培训,用于抓捕逃犯,提高准确率。
没了戴梓这个横亘祖孙两方之间的‘矛盾’,皇上心情好,同样明白此法对维护社会安宁的用处。有意遗忘那副《温泉养猪图》,皇上很快吩咐下去,相关人士开始热火朝天地学习画法,另一头,三爷已然学有所成。
三贝勒的书画天赋毋庸置疑,关于素描,学会不是难事,学精才是难事。参透理论之后需要大量练习,足够占去胤祉大部分时间,弘晏以为了却一桩心事,不必多出一个知音,可他万万没有想到——
三爷开始给他送信了。
起始询问对素描光影的困惑,等到弘晏详细解答,对方像是收到鼓舞一般,送信的频率增高不少。慢慢的,撇开学术交流,开始同他拉关系,套近乎,亲切地分享日常,末尾不忘附上一首风格浪漫的诗词,说请知音品鉴,知道的以为信笺,不知道的以为情书!
笔友太过热情,弘晏不得不礼貌性地回应,如今来到骑虎难下的境地。
一封不回,两封不回,三封还能不回吗?
望着那沾满梅花香气的信笺,弘晏深深感受到端水大师的痛苦。
“……拆。”
——
三贝勒府。
三福晋哄好弘晴,面带笑容看着儿子入睡,不到片刻,跟前侍候的嬷嬷匆匆而来,附在她的耳旁说了什么。
三福晋神色一顿,动作小心地起了身。
扶着嬷嬷的手走出内室,三福晋沉下脸,面上隐隐含怒,“爷前日没来正院,昨儿也宿在书房,竟不是为了朝事,而是尺素传书。非是后院那些格格,可查出信件的去处?”
梅香,梅香……呵,胤祉竟还折来一枝梅,生生被她看见了。
嬷嬷愧疚地摇头,低声说道:“那头瞒得很好,丹青嘴又严,老奴探听不出。”
贴身婢女无一例外,在心底暗声怒骂,不知哪里来的小妖精,勾得爷如此魂不守舍,生生破坏了爷与福晋琴瑟和鸣的情谊。不论是别院藏娇的外室,还是未出阁的女儿家,剐的都是她们福晋的肉,忒不要脸面了些!
三福晋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眸光冷了下来。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冷笑道:“好啊,真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既是探听不出,那就别探了,爷迟早要同我说道的。今岁就是选秀,她想进府,还能绕过嫡妻不成?”
嬷嬷神色悲戚,“福晋……”
“一直以为爷待我不同,哪知皇子福晋都要经历这么一遭。”三福晋止住她的话,喃喃道,“大嫂是彻底想开了,四弟妹苦尽甘来,五弟妹别提有多滋润,你说,如今轮到了我,爷可会回头?”
——
新年的脚步渐渐临近,除夕这天,京城落了雪。
毓庆宫布置得极为喜庆,上上下下发了一个月赏钱,弘晏穿了暖和毛衣,套了金黄外褂,头戴太子妃亲做的瓜皮小帽,衬得面颊红润,眉目俊秀,身型意外的不臃肿,像是脱离了圆球的行列。
他窝在榻上,三个月大的元曦窝在他怀里,那一眼望去就能辨认出兄妹身份的白嫩脸蛋满是喜悦,小手攥着弘晏的指头不放,眼睛弯成一道月牙。
妹妹的小身板软软的,总是好奇心重,最喜欢握住哥哥的手。弘晏从一开始的手足无措,到现在熟练无比,每每玩耍,都记得净手净脸,摘去腰间挂饰,以防造成损伤。
太子妃坐在不远处,笑看兄妹俩玩耍,秀丽的面庞布满柔意。全嬷嬷立在一旁,顶着明显增多的发量笑眯眯地道:“格格一到阿哥身旁,笑面儿都多了!真真是兄妹天性,您瞧瞧,老奴还是头一回见。”
全嬷嬷话里有夸张的成分,听得太子妃失笑,失笑过后微微一怔,似陷入回忆里头。
元宝像静宝这么大的时候,许是天性使然,她的儿子于睡梦警惕,有段时间更是离不得她,离得久了便要抽噎,似是没有安全感。
而今……不期然想起那日,元宝第一次亲静宝的嫩脸蛋,小心翼翼,像是举行什么虔诚的仪式,珍惜劲儿让人心头酸软,生生让她的眼眶红了红。
回过神来,太子妃目光温柔。阿玛额娘给他很多很多的爱,妹妹同样给他很多很多的爱,不论元宝立下多大的功劳,传出多大的声名,他永远会是上天赐予的礼物,最幸福的孩子。
如今天黑得早,趁着白日未暗,轿辇已在外头候着,傍晚时分将有盛大的乾清宫家宴。
弘晏与妹妹玩了一会儿,就将她小心地交给奶娘,如今元曦尚小,受不得寒,过段时日才能出门露脸。继而牵起太子妃的手,仰头问她:“阿玛呢?”
说曹操曹操到,太子一袭杏黄,含笑踏入正院,“时辰差不多了。老大老三的车架在宫外候着,毓庆宫也该先行一步。”
瞅着太子的笑,弘晏忽然想起了什么,有些心虚。
阿玛单知道他的爱好,很快便接受了,只因绘画不如养猪来的跌人眼球;却不知战车设计图,也不知他和三叔通信的事,因为他大材小用,叫小灰小黑扫去收尾,掩盖了蛛丝马迹。
心虚来的快,去的也快,弘晏又牵起太子的手,当起快乐的夹心饼干,“出发!”
……
地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一扫便是一片白。紫禁城的除夕却不如往年沉肃,除却众阿哥之间不再心怀算计,还有他们与福晋的相处,非是‘夫妻’这个名分将他们绑在一处,还有脉脉温情在。
尽管御道清扫完毕,终究比干燥的时候难走。大贝勒半搂着大福晋下轿,四爷牵着四福晋慢行,五爷恨不得把眼珠子黏在五福晋身上,一只手虚虚护着她的肚子。
七爷吃药吃了一段时日,差点补出鼻血,却是去正院去得更勤了。在他坚持不懈的软化之下,七福晋终是改了念头,她看着五福晋的肚子,渐渐变得眼热,不再对七爷冷漠相待,偶尔也会露出一二笑颜,譬如现在,比从前的态度不知好了多少。
至于八爷八福晋,偶尔对视一眼,眼底皆是热意。
但这脉脉温情不包括三爷。
最近几天,福晋对他不动声色地冷了下来,三爷没有发现异样,偶尔察觉到一些违和之处,也没放在心上。当下率先跳下马车,朝帘内伸出手,三福晋却是忽略过去,恍若没看见似的,慢悠悠踩着木梯,走了。
三爷:“……?”
福晋实在反常,三爷惊愕地睁大眼,来不及生出怒意。左看右看发现宫人低着头,四处无人注目,便松下一口气,一边同她并肩而行,碍于人多嘴杂,一边琢磨起反常的原因。
这儿离乾清宫很近,进去之后又是男女分席,故而三爷没想出个所以然,就和三福晋分了开来。
落座后,一旁的四爷见他眉目沉凝,像是在思考人生,不禁提醒了一句,“三哥,醒神了。”
三爷如梦初醒,拍拍四爷的肩,转而伸长脖子去寻弘晏,见他坐在小十六身边,不由满意地点点头,全然忘了四弟是侄儿知己这回事。
也忘了他的左边坐着求知己不得的大贝勒,右边坐着四爷,还有付出极大代价转正的五爷,是个名副其实的狼窝——
没过多久,皇上携太后驾到,后妃以及皇子、福晋齐齐跪拜下去。
“起身吧。”皇上随意一扫,发现他们穿得都挺喜庆,心情不禁更好了些,笑着道,“今儿是除夕,又是家宴,不必拘束。”说罢招招手,让弘晏坐到身边,那儿有张专门设下的小案。
话音落下,众人只震动一瞬,很快恢复常态,皇长孙受宠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了!
一溜皇阿哥更是与有荣焉,笑得比自己立功都开怀,太子瞧见这幕,有些无言,又有些恍惚。
还有老大,老大是怎么回事?元宝是孤的儿子,还是你的儿子??
那厢醋海生波,这厢,定贵人坐在靠后的位置,双手紧了紧,继而温和地、目不转睛地望向十二阿哥。
……
皇上照例发言,同众人喝了几杯酒,到了御膳房上菜时间。
弘晏赴宴之前垫过肚子,看着热气蒸腾的菜肴,依旧有些蠢蠢欲动,拿起筷子给皇上、太后夹菜。皇上心头熨帖,太后乐得合不拢嘴,另一边,三福晋一杯一杯地灌酒,看得妯娌心惊胆战。
从未听过三嫂酒量好,从前聚会的时候都是轻抿,何况小酌怡情,哪有这么喝的?
两刻钟后。
祖孙和乐融融说着话,上首的荣妃注意到了这头,太后也注意到了这头。实在是三福晋喝得凶,连身子都歪斜起来,太后招招手,猜测老三福晋遇上了什么事,让人送醒酒汤的同时注意几分。
慈宁宫大太监接了这个活,端着托盘走到席间,只见人人带笑,靠得近的几位福晋担忧地朝三福晋望去。唯有三福晋笑中带泪,面上的悲恸无法忽视,怕是酒醉得狠了。
他倾下身子端汤,就听三福晋低声说:“胤祉,你对不起我。”
她流下眼泪,喃喃道:“学人养外室……算什么本事?”
大太监:!
大太监手一抖,见鬼似的躬身退下,心跳都要窜出胸腔。他咬咬牙,不知该不该上报,还在纠结的时候,太后专注望来:“如何了?”
大太监心里一苦,这下逃不过了。
他斟酌着语言,尽量含蓄地上报,可不论如何含蓄,太后听罢还是大怒!
除夕之夜,本是欢畅之时。她最见不得宠妾灭妻之举,何况堂堂皇子,养那见不得人的外室,惹得福晋强颜欢笑,哭断了肠,真是,真是……
老三最重礼教,竟闹出如此丑事,真是荒唐。
“胤祉!”太后一拍桌子,怒声道,“到哀家跟前来!”
第118章 要命 一更
太后点名三贝勒的一瞬间,鼓乐声停,觥筹交错、欢笑融融的场面戛然而止。
“……”三爷正和兄弟们拼酒,闻言一口呛在喉咙里,差点咳得撕心裂肺。万众瞩目之下,他浑身僵硬地站起身,这是怎的了??
皇玛嬷的眼睛都要瞪出眶了!
三福晋端着醒酒汤的手一顿,神志略微清醒几分,就见太后朝她招招手,语气和蔼又怜惜,“老三媳妇,你也一道,到哀家身边来。今儿是除夕,辞旧迎新的大日子,没得让人坏了心情!莫怕,哀家替你做主。”
太后虽没有明说,字里行间暴露的信息太过劲爆,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视线又齐齐望向三福晋。
荣妃一个咯噔,焦急不已却毫无办法,在心底痛骂儿子糊涂。瞧这情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定是胤祉做了对不起媳妇的事!
这话说的,三爷如雷劈一般,不可置信地瞥向自家福晋。恍惚瞥见皇上收起笑意,不冷不热地睨来,霎那间身子一软,小腿肚子都在发抖,恨不得昏厥过去,这……这……
皇上敲了敲桌,沉声开口:“老三,过来。”
于是弘晏眼睁睁地望着三叔三婶来到御前,一个神色迷茫犹如罚站,一个紧张之余低垂着眼。
三福晋万万没有想到,如此隐秘之事居然能被太后知晓,怕是醉酒后的伤心之言,被他人听了去。后悔与惶恐漫上心头,养外室算是家丑,为维护爷的脸面如何也不能外扬,何况除夕家宴,这不是坏了气氛,让人看笑话吗?
转念一想,这事儿实在太过荒唐,见过宠妾灭妻,从没见过皇阿哥养外室,无疑把福晋的尊荣往地里踩,太后这是为她出头呢。
霎时鼻尖一酸,她是一等公的嫡女,出身名门,绝不容许这样糟践,讨个公道也好!这般想着,三福晋同三爷一起跪了下去,背脊挺得直直的,就是不看他。
三爷实在搞不懂,面色一片空白,周身迷茫都要实质化了。
他到底干了什么罪无可恕的事??
有皇上默许,太后点点头,目光刮过呆滞的皇阿哥们,像是杀鸡儆猴的警醒;随后落在三爷身上,音量不高不低,安慰三福晋不要怕,勇敢地说出前因后果,这儿有皇帝和她做主。
三福晋受到鼓舞,动了动干涩的嘴唇,半晌终是开了口。
她把三爷日日传信,心神不属的情形告诉太后,“形容雅致,沾满梅香的信笺,如何能是交托公务?何况孙媳派人打听,那头瞒得死死的,就如防贼一般!”
说着闭了闭眼,不让人看出自己的委屈,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孙媳非是善妒,更时时刻刻牢记操持家务、打理后院的职责,只这回太过没有规矩。爷院里的人,都是正经选秀指来的,从未有……未有……”私相授受之举。
但凡宫中按流程指个人,她能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