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她走了,他决意要救她。
做出以命换命的决定时,合玊终于释然。他先前执着的长久与偏爱,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欲望,更不能与缪梨相比。他散去所有魔力,感受到缪梨冰冷的躯体里那颗心脏重新开始跳动,她的呼吸,一如万物初始时的第一缕春风,带来的是无限希望。
他于是没有什么遗憾了。
生命走向终了之前,他记起世界之主对这世界的责任,于是抚去疮痍,祓除灾祸,使魔界重归和平。
最后,合玊剔除了酿成悲剧的,他的恶与欲,彻底碎散在天地之间。
“我,就是他的恶欲。”奢玉道,“他憎恨我,要抹杀我,却偏偏创造了我。这个世界上的恶和欲怎么可能清除呢?他实在愚蠢。”
三百年前,整个魔界都沉浸在重获新生的喜悦和活力之中。
魔种们的记忆被抹除,不记得曾经经历过的苦难,也不知道发生了惊天动地的生灭,他们没来由地高兴,通宵达旦庆祝,流星逆行一般纷繁盛开的烟火,将黑夜映照得有如白昼。
一个多么美好的世界。
众生欢庆的时刻,黑暗在虚无罅隙里孕育出了它的主宰。
一片荒凉死寂中,奢玉睁开眼睛。
降临到这个世界上,他首先感知到的不是温暖,而是无尽的寒冷和恐慌。
他在虚无罅隙中发出了第一声呐喊,也是向这个世界的呼救,但世界没有回应他,唯有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的邪祟。
它们的样貌如此丑陋,它们的欲望散发着熏天的恶臭,那样可怕又霸道地包围了奢玉。
奢玉试图逃跑,然而他的脚步如此沉重,他的身躯蔓延在黑暗里,黑暗无所不在,于是他也无所不在,无处遁逃,无论逃到哪里,都会被丑陋的罪恶和欲望包围。
它们啃啮他,膜拜他,纠缠他,最终成为他的一部分。
奢玉倒在地上,被大口吞噬的时候,天空嗖地冲上一道明亮火焰。
那火焰旋即在天幕中央,炸开了一道绚烂无比的烟花。
他抬起眼,呆呆地看着那道美丽的烟火。
烟火之下的魔种欢呼歌唱,而他不过在无人知晓的黑暗之中,被他们的快乐短暂照亮了一下。
烟火的美丽不过一瞬,绚烂之后注定死亡,奢玉从此也知道了,他降生在这个世界,注定不是为了什么美好的契机,也永远也美好无缘。
他只是罪恶和欲望的载体,见不得光,是世界上最可悲的怪物。
奢玉收住了求救的嘶喊。
他从此不再嘶喊,转过身来,看着那些张开血盆大口的邪祟。
他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伸手抓住邪祟的脑袋,拧了下来。
然后看清了那些邪祟的面目,噢,他们原来只不过是最最普通的魔种,受到恶欲的趋势,成了最最可怕的模样。
有什么可怕呢?
奢玉将瞬间化作白骨的头颅扔进虚无罅隙,轻声念起与生俱来就掌握了的黑暗魔咒,数不清的黑暗魔灵从罅隙之中诞生。
“我叫奢玉。”他道,“我是黑暗的主宰。”
没有魔种给他名字,这是他自己给自己起的名字,从此将最短的魔咒掌控在自己手中,看似比谁都自由,实际上只能与黑暗捆绑,比谁都不自由。
奢玉走出虚无罅隙,漫步到魔种之中。
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的脚步,魔种纵然有无比坚硬的盾牌,但是他们的心灵破绽百出,有时候甚至主动交出弱点,被他掌控。
没钱的魔种奢望有钱,有钱的魔种奢望权力,权力顶点的魔种奢望永生,就连倒在街边的乞丐,得了一时的温饱,也想着把路过姑娘丰满的臀部摸上一把。
多么丰沛的欲望,多么丑恶的欲望,多么诚实的欲望。
为了实现欲望,魔种们乐于付出各种自以为廉价的代价,从此陷进一场无休止的豪赌,付出身家,付出生命力,拥有的已经足够多,可永远不满足,永远还要再多一点。
什么时候才到尽头呢?
没有尽头。
贪婪的魔种在奢玉手下转化为黑暗魔灵,魔灵继续诱惑着下一波魔种,催生更多的魔灵。
奢玉站在食物链顶端,以无尽的讽刺和悲悯,看着那些伸长了手乞求无限满足的魔种。
其实,他从来就不必用逼迫的手段。只要有无法满足的欲望,就会作恶,只要作恶,迟早成为他的附庸。
魔种们需要他,渴求他,却又在太阳出来的时候,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唾弃诅咒他。
“是啊。”奢玉微笑着道,“我是奢玉,是黑暗,是罪恶——我是你。”
他越来越强大,也承受着越来越多的痛苦。他的骨骼随时在拆解重组,他的血液在血管中逆向流动,他永远无法拥有安稳的睡眠,是一盏受到诅咒的油灯,永痕不灭,永远煎熬,力量每壮大一分,痛苦就强烈一寸。
什么时候才到尽头呢?
他也没有尽头。
又一次承受钻心剜骨的疼痛时,奢玉在近乎昏迷的状态中,捕捉到了一个朦胧的影子。
那是一个女孩子。
她牵他的手,她拥抱他,在黑夜来临时,她依偎到他的身边,说:“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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