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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话间,他又看向了户部侍郎伍显文:“伍侍郎过目不忘、精于算法,大才也,老夫没有记错的话,你是乾宁十一年明经科第四名,出为符离县令,直到乾宁十八年,姜尚书保举你为户部员外郎,同光四年,你领旨清缴废清河王家财,以一本度支册算出清河王暗藏白银十万两,从此平步青云,两年内便成了户部侍郎。伍侍郎,你与吕少卿、于大夫同朝为官,还为他们各家一算财税,实在辛苦,如今边市将起,朝中事务无尽,伍侍郎也不必将心力虚废在同僚身上。”
    三言两语,就将伍显文的家底揭了个干干净净,说他以给逆王算家财成名,如今“算”到了同僚身上,暗示之意不言自明。
    说话之人就是中书省丞相陈伯横。
    出身河中府陈氏,世家在朝中真正能与尚书令姜清玄分庭抗礼之人。
    他在朝上极少开口,被人暗地里称作“闭口相公”,可他每有动作都能搅动大局,所以,他不常开口,开口便有千金之价。
    陈伯横最后道:“皇后娘娘,当务之急乃是定下边市税赋的一众条陈,看看有无前朝旧例可查,至于其他,皆是琐事。”
    户部侍郎伍显文跪在了地上:“娘娘,要定税法,请先清商税之数!前事不清,后事难行!世家不纳商税路税,如何能予之通商之利?”
    说完,他脱冠叩到:
    “臣户部侍郎伍显文请奏。”
    陈家老爷皆有美髯,陈伯横抬手轻抚,转身看了伍显文一眼。
    尚书令姜清玄与陈伯横为敌多年,如何不知被他盯上之人绝无好下场,抬脚上前一步正要说话,却只见站在武官之首穿着紫色团花绣袍的定远公突然站了出来。
    看看满地跪着的人,她一笑,然后朗声道:“我有一法可让世家交钱交得明明白白。”
    伏在地上户部侍郎本以为自己这般咄咄逼人必然又会引来世家众人的攻讦,闭口相公已然开口,此事终了必是他以己身为卵,去击世家磐石,落个蛋碎石存的下场。碎便碎了,他这卵是个臭的,也得把世家那石头熏个臭气熏天。
    没想到定远公却在这时接了话,还说得极为笃定,转眼间,所有人都忘了他这趴在地上的户部侍郎。
    姜清玄转向定远公,一振衣袖,他说:“请定远公赐教。”
    卫蔷未语先笑,笑得甚是可亲:“本国公有一法乃名为‘标信法’,诸世家车马入丰州,须要丰州凭信,每三年丰州督府发六份凭信,无凭信,世家车马不可入丰州。”
    听此言,有人已经皱起了眉。
    “敢问定远公,何谓‘无凭信世家不可入丰州’?”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丰州乃我北疆之地,我又是丰州都督,本国公说让谁进,就让谁进,本国公说不让谁进……”
    女子看了一下满朝文武脸上的惊讶不忿,笑容更灿烂了两分,没有再说下去。
    可所有人都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是实际上的北疆之主,她说不让进,那自然是,不能进的。
    有人胸中陡然起了刺骨凉意,
    她是在笑?
    分明是猛虎露齿待噬人耳。
    “请问定远公。”尚书令姜清玄问她,“那凭信又如何可得?”
    卫蔷并未看他,而是看向了陈伯横、郑裘、于崇等世家之人:“钱,粮,人……兴建边市并非小事,重通商路亦要养兵以为护卫,可我北疆没钱没粮没人,堂上诸世家想要通商之利,朝廷也想要,既然想要,各家便要掏出本钱助我兴建边市,我以五万贯为一标,二十标可稳获一份凭信,若是不到二十标,便是标数最高的前六家得凭信,自边市建好算起,三年中可来边市通商,那之后,则是每三年来丰州督府竞标一次,同样,标数最多者可获凭信,至于换标得来的钱,入国库。”
    听她如此说,姜清玄慢声:“多谢定远公解惑。”
    一时间,除了他之外,朝堂上再无人说话。
    户部侍郎伍显文忍不住从定远公身上移开视线,看向了出身河中府陈氏的中书省丞相陈伯横。
    不少人如他一样,看向自己身边世家之人。
    谁也没想到,开边市通商本是世家通力促成之事,可转瞬之间,定远公就先向世家发难。
    她向世家要钱、要粮、要人,还要诸世家比着送,送少了就是白送……可送多了,多少是多呢?
    仍跪在地上的户部侍郎一贯厌憎定远公,此时却觉得那着紫挎刀的女子已经张开了一个巨大的口袋,只等着世家钻进去,顿生心旷神怡之感,他甚至有些想笑。
    “定远公,这、世家争……”有人开了口又顿住,仿佛不知该说些什么。
    堂外明光照在卫蔷的脸上,仿佛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微微挑了一下眉头,正色道:“诸世家就在朝堂联络有亲互称兄弟,想来必会温良恭俭,互相礼让,做不出什么你争我夺之事,大可以每三年选出六家,每家出五万贯,享三年通商之利,《大梁世家录》上除了我卫家和裴家,还有世家七十又二,如此一算,三十六年可全轮过一次。”
    明堂上再次鸦雀无声。
    人们都知道,她不是好心在帮人算账,正相反,她是在世家之中放了火。
    站在裴道真身后,郑裘的手在抖,他本想提议将边市开在西北,可西北四州羌人年年作乱,实在不安稳,薛大将军也无意担下护卫商道之事,现在,他心中猛然有一想法:
    “早就知道这恶虎为财噬人,怎么就迷了心窍?谁说她是世家之人?世上有这般的世家之人?边市之事一定,她不思如何与诸家往来获利,竟然做出这等要卡住诸世家脖子之事!”
    他想问问之前在木楼上信誓旦旦的于崇,他当日所说什么定远公是世家之人守世家的规矩,难道是梦话吗?
    “被人磨刀相向,这边市,还不如不开。”
    可这念头一闪而过,他却不敢说郑家不去丰州参与那竞标之事。
    他家不去,若是别家去了呢?
    可要是去,一标五万两……
    这、这人不是世家从北疆请来砍寒门的刀么?怎么就要从世家身上砍下血肉来了?
    一时间,大梁东都紫微宫内的明堂上人声杳杳。
    “以世家之力筹建边市,倒是解了国库之难。”珠帘之后,有人轻声说道,“只是不知,若寻常人家担货至边市,又该如何呢?”
    卫蔷回道:“回娘娘,入丰州要途径胜州一线,丰州督府将设卡于胜州,查清车马货物,给付凭证,待到了边市,再对凭证,若相符,则收税之后允许买卖,若不符、或无胜州之证,则以逃税论处。”
    姜清玄也道:“设两处关卡清算货物,只是费些人力,倒也能免去有人换货以避其税。”
    礼部侍郎郑裘出列道:“定远公所提设两处关卡之法极好……”
    “郑大人过奖。”卫蔷打断了郑裘之言,“世家人多、绢多、车马多,若是也用两关卡查之,费时费力,甚是不妥。再者,为管束民间行商纳税之事,我已决定在丰州设了商会,这一套,实在不和世家气度。”
    郑裘还要再说话,却见卫蔷正看着自己,那目光中只有浅浅笑意。
    她腰间悬着那把长刀,而他还记得长刀当颈之感。
    喉头一动,他想说的话竟然没有说出口。
    卫蔷又转身看向了珠帘后面:“陈相公说得极是,当务之急是定下边市税赋的一众条陈,求的便是一个快字,我这定远公兼领丰州都督就在面前,若是明堂各位再无他法,此事就如此定下了。”
    此事怎能如此定下!郑裘心中着急,其他世家之臣只会更急,河南于氏的谏议大夫上前一步正要说话,却看见卫蔷又转身看向群臣,道:
    “想来,各位是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刚刚和伍显文好一通你来我往的谏议大夫求助地看向自己的堂哥于崇,却只看到堂哥轻轻摇头,要他不要再轻举妄动。
    要开边市之地在北疆,在丰州,那,是她定远公的。
    突然明悟此道理,谏议大夫不禁后退了一步。
    定远公笃定至此,是因为丰州一切都在她的指掌之中,这时站出来另提他法,只她不肯,就无可成之理,说不得到头来还是要依着她的心意行事。
    七十二世家分六标,此时顶撞了她,可会让她恶了自家,再使出些绊子?
    乱念丛生,便失了与人当庭争辩之势,他终究没再说什么,退回班列之中。
    他是如此,其他世家出身的朝臣也是如此,无心通商之事自然也无意得罪了定远公,若是有心,又越发觉得自己得罪不起。
    只有几个人仍不肯束手待毙,却又不舍得竞标的银钱,便想着丞相陈伯横能再说些什么。
    可陈伯横什么也没说。
    “此事着定远公呈一奏本,我转呈圣人。”
    随着皇后一言落下,这事算是告一段落。
    郑裘走出明堂,看着阴云密布的天,再想起几个时辰之前自己上朝时以为通商事定的满心欢喜,顿觉这人世都荒谬可笑。
    看看左近,有人与他同样有恍惚之色。
    谏议大夫快步跟在自己的堂兄身后,小声说:“大兄,我们即刻写信联络别家,只要两京世家……”
    于崇步履如风,头也不回道:“两京世家不肯给钱,淮北世家如何,陇州世家又如何,只要有一家愿意掏钱给定远公,我们便是输了,你以为为何陈相公不发一言,也是察觉事不可为。”
    谏议大夫名为于岌,此时犹是不肯罢休:“可如此一来,我们岂不是被定远公卡住了颈项?”
    “要在北疆开商路,自然是在定远公的地盘,到了如今地步,想好如何与她分利才是正事。”
    不同于旁人的愤愤之情,于崇倒是长出了一口气,在明堂之上,看着定远公一一人之势震慑满朝文武,他想起的是当年紫微宫那座盾墙,无论如何,他是不肯与那卫臻为敌的,又说道:
    “此事回去再议,通商之事有利可图,于家就还是要做的。”
    “可是,大兄……”
    “我们不做,总有别家做,世家谱上七十四家,就算我们不做,你以为定远公自己便做不了?前唐李荇靠通商为一朝续命二十载,通商厚利你我心中皆知,旁人也不会忘了,她那‘标信法’真正的依凭,就是这逐利之心,再者,朝中已然认了丰州边市之事,纵使没有世家与她往来,她还能在整个大梁征召商户……自当日边市之议起,她看透了我等,我等却错估了她。”
    在于氏兄弟身后,走出了明德门的伍显文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借刀伤人者,亦要以血肉养刀,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哈哈哈。”
    这是,有人在他身侧笑着道:“我知伍侍郎甚是喜我敬我,倒也不必称我为天理。”
    说话之人是个女子。
    偌大紫微宫,只有一个女子会如此说话。
    伍显文转身之时,整个人以向另一侧退出了半丈之远。
    定远公卫臻正站在原地笑着看他。
    方才还在朝堂上与众多世家朝臣据以力争的户部侍郎几欲先走,却不肯在自己所恶之人面前失了气度,况且此人刚刚又做了他极喜之事。
    “定、定远公方才……甚是……”
    伍显文其人颇有些呆气,不然也不会在今日提出世家不缴商赋之事,他善算,却非长于言辞之辈也不喜来往逢迎,在如今这朝堂上,若非姜尚书惜才他也做不到户部侍郎。
    这样的人,让他当面夸赞昨日还怒骂了一个时辰的人,也实在太过为难。
    可惜卫蔷此时并非知情识趣之人,她还惦记着这人的大好脑袋。
    “伍侍郎,关于北疆商赋关税之事,我还有些想与您请教,不知您何时有空?”
    说起税赋,伍显文那双实在无可描绘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自然可以,下官今日户部还要坐班,若是定远公不嫌弃,明日、明日……”
    “好,明日定远公府,我扫榻相迎。”
    说完,卫蔷转身就走。
    见定远公打马远走,伍显文突觉有些不对。
    “我一文官,为何要去定远公府上?”
    一丈之外,裴道真望云而叹。
    崔玠走在他身侧,笑着说:“阿真,你为何又做此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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