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没有忙过年的,年轻人辞旧迎新的意识淡薄,李东吾偏偏正这时候最忙,好在会给我一些卡,我只管添置一些行头,只是和往常一样的没有分别。他不在独栋里的话,我一个人清扫装点那样一个大的房子未免也太没必要,就常常是糊涂过了——好几回的年夜饭都不曾做过,他只在老宅里象征性地沾几口,饿着肚子赶过来,我讪笑地又跑去给他煮面,哪里会包饺子下汤圆——等他得空,赖在他身边多做几回,有贴春联喜字的时间,还不如多在彼此身上留下一些吻痕。
我回到出租屋时,蒋一焕正在铁门前蹲着,脚边也堆了两只满是东西的购物袋,分明是等着我的。
“我想你过年应该差点东西,就买过来了,”我俩大包小包地推开门,蒋一焕来玩过几次,便熟门熟路地找到了我给他备的拖鞋,嘴上不忘试探道,“我看到新闻了,以为你会很难过……”
“是有点儿,不过更多的是惊讶。”我痛快承认的姿态倒让蒋一焕愣住,洗手的水龙头拧开哗哗淌下水来,我赶忙替他旋紧,瞪向他,“总要寻新欢啦,人活着得向前看,我本事还没大到能令他一咬牙剃度念佛了。”
见我说得轻松,蒋一焕跟着笑起来,故意往我脸上溅了些手上的水珠,我来不及躲,一不留神却叫他不轻不重地握住了手臂,顿时觉得盥洗室内空气稀薄,就剩一口气在两人鼻腔里来回交换,“那学姐什么时候才肯寻新欢?”
我盯住他,这人鼻尖上还残留着在门外冻出的微酡红晕,和李东吾那张惯常苍白的脸处处不一样,倪南冰老是说我大学时在音乐节观众席上为弹贝斯的蒋一焕尖叫过,我想那也许是被氛围感染捧了一整个音乐节的场——我是看不清他的,哪怕我在他年轻的脸上找不到一点多余的纹路,却总偏偏叫我心虚地念起李东吾那双愁胡,幽幽地睇向我,也许与蒋一焕来往,便应了他那句,了了的心变野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倒也想问问自己,什么时候才肯寻新欢?若想,现在吻上去……
就像李东吾与褚姿仪在车内未被拍到过的画面一样。
他却一把放开我,抢先踱出去的脚步失去章法,背着我高低发出两声干笑,“我只是和你闹着玩儿嘛,你怎么就和被我欺负了一样。”
我看向镜子里的自己,两只眼圈不知怎么的蒸得发红,只差将泪包出来,我知道倒不是为了蒋一焕贸然的举动而哭的,掬了把清水拍上脸颊,些微温暖的很快从指间消融去了,眼前那片不散鬼魅似的人影也跟着碎了——我走出盥洗室,从桌上那摊年货里捧出一把五颜六色的来,一股脑儿地塞进蒋一焕的手里,他像只耳朵耷拉尾巴垂下的大狗在沙发一端靠着,却还是摊开掌心接了,“学姐,我想和你……”
“吃糖,吃糖。”我生怕他说出什么来,让这间屋子里的年味死过去,只好胡乱扒了一颗糖塞进嘴里,糯米纸黏黏地盖住上牙膛,酥心碎裂成细屑将漏风的话意堵死,吃进肚里。蒋一焕看着我这样躲闪的干巴样子,沉默了一阵也突然笑了,他取下糖衣,慢慢地往嘴里送去,接下来讲的,都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话了。我们就这么一颗一颗地吃着,哪怕是很多年前就戒断了对糖果的喜好——没办法,在年关里,许多未解的心事都是要借着吃这个动作烂在肚里、不为人知的,化作糖水滚进胃里的,至少能够让人生出一种甜美的错觉。
蒋一焕走后的接连数天,不再有人来看望我,交情深浅另当别论,罕见的冬季台风硬生生阻断了许多人走亲访友的计划。我妈给我打来几个电话,也只是在失真的电流音频里嘱咐我要关好门窗,备好吃食。城市里本来的户外晚会与烟花表演都取消,新闻里主持人一边神色凝重地说这次强台风损坏了郊区多少农田,一边又播放原本搭建好的超大吉祥物被风刮着滴溜滚走的画面——我只好将电热毯开得恨不得蒸干身体里的水分,却不敢再开取暖器,隔壁小区都陆续断电了,如今社区内年味最浓的地方,恐怕是放着大红灯笼残骸的垃圾桶。
这种景象竟就这么挨到了除夕夜。
停电骤然是轮到了我们——这可能是许多人过的最荒唐的一个年,心里自然多生怨怼,哪里能在阳台上挥舞手电筒唱难忘今宵。我只管听着玻璃窗外铁杆被风刮得哐哐作响,楼上夫妻隐约有点拌嘴声传下来,将整个人围在厚被子里,想去捂住余温渐散的电热毯里最后一点暖意,偏偏不管用,脚冻到发僵,灰心得很,整间屋只剩一小块手机屏幕肯亮着,又只剩30%不到的电。
我想了又想,给李东吾打去了电话。
就算他被我拉进黑名单已有时日,可我就像家长生怕孩子走丢而让背过号码千万遍提问检查,又像带了一块主人信息小铁牌的小狗,一个数一个数地敲,默出了他的号码。
按下绿色通话键时,我觉得手指正在冷得哆嗦。
那边嘟嘟响两声,接着被挂掉了,一段悠长而无变化的忙音。
我不死心,又像是鬼使神差,就要赌一把似的播回去……响到就快自动挂断的时候,我的鼻息将手机屏幕吹得结起一片碎开的水雾,心像挂在窗外任风吹得来回摇,接着,通了。
他不讲话,但那边听着不像受台风影响,觥筹交错的一片热闹。
我吸吸鼻子,这下也不用费劲儿去演哭腔了,“……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