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烨指尖一顿:“皇祖父是指,那玄天台上的立后大典?”
皇帝点了点头,有些期盼地看着萧烨:“朕为君几十载,荒唐过糊涂过,但年轻的时候,怎么也能称得上励精图治吧?朕知道,你对朕有诸多不满,但这玄天台,是朕的最后一个心愿了,你能不能……”
萧烨面色难看,打断了皇帝的话:“皇祖父就没想过,万一做法不成,失败了怎么办?”
皇帝一愣:“你知道朕要做什么?”
随即暴怒起来,扬起手臂指着外面:“是谁走漏了朕的消息——”
萧烨按住了他的手:“您不必生气,玄天台那么大动静,我查到一二线索,并不艰难。”
皇帝胸口起伏,喘着气说:“就算你知道了,也不能阻拦朕。朕筹谋了这么多年,为的就是这个时候,朕管它是不是真的,朕不甘心,总要一试……”
“多年?”萧烨捕捉到话中的一丝信息,“所以那钱远奉旨往各地采选少女,充入后宫是假,找江贵妃的替代品是真?”
皇帝眼皮跳了跳,别开脸说:“这与你无关,你少管朕的事。”
萧烨冷笑:“那您可曾想过,江家满门忠烈,家风清正,傲骨铮铮,若是江贵妃知晓您今日滥杀无辜,只为听信那所谓道士之言,妄想起死回生,该作何感想?”
皇帝固执道:“她若泉下有知,那就证明魂魄有灵,招魂一说,确实可信。若说招魂之事是假的,世上本无亡魂,那朕又何须在意死人想法!”
萧烨默了片刻:“所以,您是铁了心要牺牲荣国夫人了。”
皇帝目光闪烁,往后靠了靠道:“这怎么能算牺牲?不过是以她为引,诱阿月出来,法术若成,阿月还要以她的身份活下去呢。”
江贵妃闺名双月,阿月是皇帝对她的爱称。
萧烨没听明白:“怎么个活法?”
话已至此,皇帝倒也没什么好瞒着萧烨的了,他道:“玉景真人说,人有魂魄肉身,一番法术做下来,便可将那颜氏魂魄与肉身分离,再引阿月入身,如此,阿月就活了。”
萧烨面色一沉,就想斥一句荒唐。他活了这么多年,何曾听过这种做法?
但皇帝心意已决,萧烨不好再多发作,只又问了一遍:“若是法术未成呢?”
“届时烈火焚烧,若成,则火自然会灭,若不成……”皇帝叹气:“那就只好委屈颜氏了。等事了了,朕会派人往她的家中赐些珠宝,当做补偿……”
啪地一声,萧烨捏碎了左手大拇指上的那枚玉扳指。
皇帝被这动静吓了一跳,他看看长孙明显不善的面色,没来由往后缩了一下,随即又反应过来,端起皇帝的架子,厉声道:“朕告诉你,往日不论你怎么无礼,与朕如何意见不合,朕都不与你计较,让那些事过去了。可这玄天台一事,朕绝不容许任何人用任何原因阻拦!若是让朕发现你有什么私下动作,阻挠此事,朕看你这皇太孙也不用做了!”
皇帝这一番话中气十足,声音大得连站在门外的太监们都能听见,他们神色各异地对视一眼,下一瞬,就听见哐当一声,殿门大开,皇太孙大步从里面走了出来。
萧烨离开乾元殿往东宫去,走在宫道上,刚过一段路,远远的就看见一行人迎面走来。
王盛眼尖,连忙小声提醒自家主子:“殿下,是荣国夫人与裴仙姑。”
萧烨眯眼看过去,只见颜芷低头与身侧的裴仙姑交谈着,不知说了什么,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萧烨转身走上另一条岔道:“避一下。”
王盛连忙应一声,跟着皇太孙走过去。
边走边想,还是荣国夫人厉害,居然让堂堂皇太孙主动回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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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芷被裴仙姑耳提面命了一路,等终于到了乾元殿时,她反而松了口气。
裴仙姑才学广博,要求也严苛,颜芷觉得,就算她不是故意拖延进度,她可能也吃不消。
九千岁李玉韬立在乾元殿前,脸上笑出了几道褶子,走上前向颜芷行礼:“荣国夫人来了呀,您快些进去吧,陛下可等候多时了。”
颜芷看他一眼,想起那日听到皇贵妃说的话,正是从李玉韬这里传出来的,当下心中便有些异样。
但她情绪缓和了这么多天,这会儿还算平静,能笑着朝李玉韬点点头,应付一声。
倒是裴仙姑主动与李玉韬搭话:“公公可知,陛下召荣国夫人来是做什么的?”
李玉韬甩了甩手中拂尘,意味深长地看了颜芷一眼,笑道:“自然是好事,快进去吧,别让陛下久等。”
颜芷忐忑地与裴仙姑一同步入大殿。
皇帝照常问了几句颜芷这几日修习得如何,又看了看裴仙姑呈上来的颜芷写下的诗文,半晌,幽幽道:“总归还是差点什么,不过,倒也算勉强可以了。”
颜芷明白皇帝是在评估她被当做活人祭的资格,她心中怒气翻涌,手指颤抖,但为了不被看出,她只好捏紧了袖口,低垂着眉目,努力放缓呼吸。
裴仙姑忍不住为颜芷说话:“陛下见谅,荣国夫人这些时日颇为用功,进步还算挺大,只是离陛下要求的,还有点距离,但只要再过上一段时间……”
皇帝面色疲惫,摆了摆手,打断了裴仙姑的话。
“你只管继续教着,只是朕今日召你们过来,是有旨要宣。”
说着,他抬了抬手臂。
适才跟着颜芷她们一同入殿,候在殿中一侧的李玉韬躬了躬身,拿出了一道明黄的卷轴。
颜芷脸色一白,身后的裴仙姑已经屈膝跪下,而她意识到这圣旨上是什么内容,脑子里霎时变得一片空白,膝盖一软,也跪在了地上。
她低下头,撑在地面上的手腕,忍不住轻轻颤抖。
要宣旨了……诏书一旦下发,就再无回旋余地了!她注定要登上那个玄天台了!
李玉韬扫一眼地上的二人,徐徐展开了那道圣旨。
“荣国夫人听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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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回瑶华宫的路上,裴仙姑还一脸震惊之色,与颜芷道:“怪道陛下为何对夫人要求如此之高,原来是对夫人寄予厚望……这般看来,这段时日的教习,可不算白费。”
她心中还有些高兴,曾经拜入她门下的江贵妃宠冠六宫,如今教出来的这一个又即将成为皇后,那传出去,对她来说都是很有面子的事。
颜芷面上却一片苍白,毫无血色,只是被厚重的妆容掩盖着,裴仙姑没有看出来。
颜芷嘴唇哆嗦,微微垂眸,细声道:“辛苦裴仙姑了。”
裴仙姑望她一眼,瞧她神色怪异,心中也掠过一丝惊诧。荣国夫人怎么看着不太高兴的样子?
两人走到一半,有一个小宫女跟上来,对裴仙姑说了什么。随即,裴仙姑叫住颜芷,笑道:“我这边有些事,要晚些回瑶华宫了,夫人先回吧。”
颜芷点点头,根本没在意裴仙姑说了什么,仍是心神不宁的模样。
她带着书圆,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经过回廊时,书圆突然停下了。
她拽拽颜芷的袖子,示意她朝前看去。
只见前方不远处立着两人,一个是王盛,一个便是萧烨。
颜芷呆愣了片刻,突然拔足狂奔,径直朝着萧烨扑了过去。
她撞到萧烨的胸口上,不管不顾地环住他的腰,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处。
“霁之……”颜芷眼泪流了下来,“诏书颁下来了,日期还提前了。”
第40章 . 字条 这是私相授受!
温香软玉在怀, 萧烨微微侧目,睨一眼王盛,王盛便会意,连忙扯着书圆就避到了十步开外, 站在那里为他们留意周遭的动静。
萧烨才又垂眸看她。颜芷刚刚去乾元殿面圣, 打扮得明艳华贵, 发髻高挽, 珠翠环绕,萧烨只需低头, 下巴便能触碰到她头上的钗环。
萧烨伸手,轻轻地抚住了她的后背,提醒她道:“小心把妆哭花, 等会儿没法见人。”
颜芷身形一僵,意识到这里还是在外面,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来往的人看见了,连忙直起身体,后退一步,抬手抹了把眼睛。
她眼圈微红,直勾勾地瞪着萧烨, 轻轻地抽了下鼻子。
萧烨看着她道:“你说的事,我都知道了。大典提前到了什么时候?”
具体的时辰诏书上有说,而颜芷接旨之后, 诏书就交给了书圆捧着。
颜芷回头看了一眼书圆, 瞧见她怀中捧着的长盒子, 低声道:“下个月廿一,也是玉景真人算出来的吉日。”
萧烨沉吟片刻:“倒也不算太过紧急。”
眼下诏书只是在司礼监过了一遭,下发到荣国夫人处, 知道消息的只有李玉韬几个权宦,和牵涉到玄天台大典的几位大臣,诏书还没来得及晓谕天下,等朝臣们都得到消息,得知皇帝这把年纪,竟还折腾着要立后,册立的对象还是个论资历论家世都不够格的荣国夫人,恐怕怎么也得来乾元殿闹上一闹。
可惜皇帝不会在乎。
他这般年岁,行将就木,什么都不想顾忌了。
颜芷听萧烨语气这般平静,心中却更是摸不准主意。他什么意思?他是对救她一事心有成竹,还是说……他根本就没打算救她?难道他真的准备到时候递给她一杯毒酒,就算了却他们二人这些时日的情分么?
颜芷鼻尖一酸:“霁之……”
“你先回去,”萧烨隐晦地扫了一眼左右,“有什么消息,等下次派人去接你的时候,自会与你说。”
颜芷忍住眼眶酸涩之意,还是不放心,但她也知道这里不是个好的说话的地方,于是迟疑地点点头,向萧烨微微倾身,礼节性的一礼,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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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仙姑跟着宫女七拐八拐,来到一处六角亭。
亭中直身立着一个锦衣华服的男子,远远的瞧见裴仙姑,忙不迭出亭相迎,朝着裴仙姑躬身就是一揖。
“见过裴仙姑。”
男子赫然就是昌远侯世子祝清川。
裴仙姑在望京城名声响亮,结交甚多,与江家、祝家关系颇好。说起来,祝清川小时候跟江家那个小女儿定的娃娃亲,仪式上还是她出面主持的,多少也算个证婚人。只是江家后来惊变,那小女娃不过三岁的年纪,就跟着江家满门遭了横祸,这婚事没有结成。
这么多年下来,祝清川也不知怎么回事,竟一直执拗着不肯成婚,家中介绍了好几个姑娘,都被他自己捣乱搅合黄了。按理说,江家遭祸时两人年纪都小,祝清川不至于是念念不忘那个死时还是女娃娃的未婚妻。
裴仙姑常年清修,有许久未见过他了,这下有些意外,扬起眉梢,笑道:“原来是昌远侯世子。”
祝清川应一声,侧身做出“请”的手势,与裴仙姑一前一后步入亭中落座。
裴仙姑先打量了一番周遭的景致,然后才看向祝清川,闲闲问道:“叫我过来,是有什么事?”
祝清川颔首道:“不瞒仙姑,的确是有事相求。听闻裴仙姑最近一直住在瑶华宫,负责教习荣国夫人诗书礼仪?”
裴仙姑道:“对,这是陛下吩咐的,陛下对荣国夫人寄予厚望。”
一直跟在皇太孙身边调查玄天台一事的祝清川,当然明白这所谓“厚望”是什么,他面上露出一丝苦笑,试探道:“之前秋猎时,我曾有幸与荣国夫人说过几句话,当时曾向夫人借过一本诗集,现下已经读完,不知可否请裴仙姑帮我归还给荣国夫人。”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本薄薄的书册,抚平了表面的褶皱,放到裴仙姑的面前。
的确是诗集,里面都是精选出来的前朝名篇。
裴仙姑一愣,垂目扫一眼诗集,又仿佛察觉到什么,眯起眼睛看向祝清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