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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酩:“两者皆有。”
    楚照流扇子一展,遮着半张脸,漂亮的眼睛半眯着,笑得像只不怀好意的狐狸:“那此事就真的说来话长了,等出去了再说,先找人吧,分头行动。”
    他扇面遮掩下的嘴角没有扬起,瞅了眼谢酩,想起一百年前,他在惑妖幻境中的模样,一份担心顿时掰成两半,哪哪儿都不放心,无声嘀咕了句:我这是当爹来了吗?
    谢酩定定地望着他片刻,松开手,却摇摇头:“若是分开,正中惑妖下怀。”
    也是。
    楚照流不忘嘴上逞一句上风:“那你跟紧我。”
    谢酩垂下眼:“嗯。”
    佛珠上的气息忽远忽近,难以确定位置。
    昙鸢走了许久,一路上见着了许多东西——都是惑妖特地展现给他看的。
    前方的茶摊里突然传来声清脆的巴掌声与怒斥。
    昙鸢闭上眼,脚步未停。
    怒斥声更大了:“让你脱你就脱,败坏了老子兴致,老子就把你的手剁了!”
    一声呜咽声随之响起,细细弱弱的,听起来竟还只是个孩童。
    昙鸢步伐微顿,睁开了眼,漆黑的眼眸中染着金光,透着无奈的慈悲。
    清脆的巴掌声再次响起,小女孩被巨力打飞,嘭地撞翻了一片桌椅。
    茶摊上的客人没人敢吱声,咬着耳朵,纷纷叹气:“这不是郭二霸吗,刚去砸了人家客栈,又来为难个小姑娘,仗着家里有财有势,欺男霸女的,城东的葛娘子便是半夜被他闯入家中,欺辱了去,不甘投井……”
    “这小姑娘才十二三岁,是个孤儿,被那唱曲儿的捡来,爷女俩唱曲为生,今天一个人出来唱曲就碰上了郭二霸。”
    “今日肯定不能善了,这小姑娘惨咯。”
    正说着,那些客人似乎注意到了昙鸢,殷切地望来,眼神期待:“大师,您一看就是高人,救救那孩子吧!”
    “是啊大师,您不救那孩子的话,以郭二霸的一贯行径,肯定会欺辱了这小姑娘,再送去妓馆接客,给自己赚银子的!”
    “大师……”
    周遭嘈嘈杂杂的声音不断,期望的目光无比炙热。
    昙鸢无声念: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啊!”
    一声尖利的惨叫伴随着衣帛被撕破的声音响起,郭二霸扯开小女孩的衣襟,暧昧地打量着:“年纪不大,还挺有料啊。”
    昙鸢的唇动了动: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救命,救命啊!”
    小女孩拼命挣扎着,字字泣血:“救救我……”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操,还敢咬老子,剁了这贱人的手指!”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
    郭二霸的奴役举起了刀,压着骨瘦伶仃的小女孩,就要一刀斩下。
    小女孩尖叫着哭得撕心裂肺,恶霸笑容猖獗。
    昙鸢心中冷冷一突,抬了抬袖,又咬牙压了下去。
    他闭了闭眼,转身离开,周围一片倒嘘声。
    昙鸢忽然有些恍惚,好似眼前的场景极为眼熟,明明伸手便能搭救的事,却因为无可奈何而不能出手。
    他的脚步一阵踉跄,又朝前走了会儿,见到有间破庙,便走了进去,凝望着庙中的佛像,沉沉叹了口气。
    雨下得愈发大了。
    一阵踉跄的脚步声忽然由远及近,在靠近庙外后,察觉有人,停了一瞬,小心翼翼的稚嫩嗓音传来,还染着哭腔:“大师,我、我可以进来躲雨吗?”
    昙鸢闭眸不语。
    小女孩期期艾艾地探着脑袋,见他背影沉默,不敢踏进去,抱着膝盖坐下来。
    幽微的哭声夹杂在雨声中传来,断断续续的,响了半夜。
    白衣僧人静坐在残缺的佛像前,忽然喉间一痒,血腥气蔓延在口腔中。
    昙鸢茫然地望着佛陀,脑中忽然有些乱。
    无论是寒风的凄切,还是眼前的血泪,这一切都是假的吗?
    诞生在幻境中的苦难,便不是苦难么?
    察觉到内心的动摇,昙鸢神色一凛,起身离开了破庙,没有看庙边的小小身影一眼。
    小女孩呆呆地抬起头,看了看他,拢了拢残破的衣衫,忽然跌跌撞撞地跟上来。
    白衣僧人一手杵杖,在大雨中前行着,身后瘦小伶仃的身影一瘸一拐的,眼巴巴地望着他。
    是幻象。
    昙鸢脑中清晰坚定地想。
    他神圣散发着淡淡的光辉,在冰寒的雨夜,宛若温暖的火光。
    小女孩痴痴地追寻着这道光辉,却不敢太过靠近,始终保持着十步的距离。
    但即使不看,昙鸢也能从呼吸中听到,身后小女孩的气息越来越弱了。
    脑中又浮现出那张尖叫挣扎、泪痕斑斑的脸。
    他的脚步没来由地停顿一瞬。
    也就是这么一瞬间的停顿,小女孩与他之间的距离缩短了几步。
    小女孩稚嫩沙哑的声音随之响起:“那个恶霸说,明天就把我卖进妓馆,做最下贱的娼妓……大师,你要去哪里,求求你,能不能带上我,带我离开这里……”
    昙鸢手中转动着佛珠,身上的金光炽盛。
    长街空空荡荡,两道边的屋中黑漆漆的,天地被雨幕连得模糊一片,唯有昙鸢身上的金光不散。
    小女孩突然咳嗽了几声,脚下一个不稳,重重地摔倒在泥水之中,一时爬不起来,蜷缩在泥水里,呜呜哭起来。
    明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昙鸢的脚步却不由停了下来,静默数息,终于开了口:“你非真人,而是虚像。”
    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
    小女孩艰难地摇摇晃晃爬起来,又贴近了他两步,抽噎着问:“难道我遭受的一切,在大师眼里都是假的吗?”
    昙鸢一时哑口无言。
    远处陡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与犬吠声。
    小女孩惊恐地尖叫起来:“他们来了,大师求求你,救救我……啊!”
    昙鸢双眉紧蹙着,僵直着没有回首。
    “好啊你,还敢逃,”追上来的奴役一把拽住小女孩,“来人,把她抓回去服侍老爷养的藏獒!”
    小女孩更加惊恐,尖叫着抓住昙鸢的衣角。
    几个奴役骂骂咧咧:“哪来的臭和尚,敢多管闲事,就砍了你的脑袋当夜壶,臭丫头,放手!”
    “好痛,”小女孩被狗咬了一口,浑身颤抖,惨叫不止,“您为何不救我……出家人不是以慈悲为怀吗……啊,好痛,大师!”
    稚嫩的嗓音一声声划破耳膜。
    昙鸢的呼吸一颤,眼底终于浮现出一丝不忍。
    他回身振袖,瞬间击飞了那些奴役与恶犬。
    小女孩倒在水泊中,气息微弱地蜷缩着,见他终于回了头,露出个向往的微笑:“大师……您还是回头,咳、看我了……”
    昙鸢身形一僵,攥紧了手。
    他一出手,破绽显露,身上原本牢不可破的金光黯下来,眼神却依旧清澈平和,淡淡道:“惑妖,现身吧。”
    小女孩恍若未闻,泪流满面地拽着他的衣角:“大师,您看我了,那佛祖会度我吗?”
    雨水浇注而下,将她身上的伤口洗得血淋漓的,那张俏生生的脸孔苍白得可怕。
    和真人一般无二。
    昙鸢握着法杖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惑妖,你在耍什么把戏?”
    “大师,”小女孩没听清他说的话,眼神空洞洞的,“我给您唱曲儿……你能不能、能不能带我回去看看爷爷……”
    昙鸢的嘴唇动了动。
    他垂首望着浑身上下都狼藉一片的小女孩,指尖倏地颤了颤,默然将外袍脱下来,盖在她身上。
    小女孩吃力地笑笑,愧疚道:“大师的袍子被我弄脏了。”
    难道她不是惑妖?
    可她……也非真人。
    纵然知道对一介幻影怀有恻隐之心愚昧,可昙鸢终是无法容忍一桩惨剧发生在自己眼前,他做不到无动于衷。
    他突然有些茫然。
    早知会如此,他为何不早点出手?
    ……倘若面对此情此景的是谢酩,恐怕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挥剑斩杀这一切幻象吧。
    昙鸢苦笑。
    正有些恍惚,眼前忽然残影一现。
    小女孩的咽喉被无情穿透,温热的鲜血飞溅而出。
    昙鸢瞳孔一缩。
    眼前不知何时竟站了个人,浑身裹在一团黑雾之中,抖去武器上的血珠,迎着昙鸢的眼,轻慢地笑:“你已经眼睁睁看着那么多恶事发生,见她被骂被辱被欺,也无动于衷,现在又在这里当什么假圣人?早些送她解脱不好吗。”
    小女孩的血染红了昙鸢的衣袖,她还有一息尚存,嘴唇蠕动着,神色空茫。
    她在说:大师,我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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