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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是谁叫了一声:打仗了!
    虽然这些年举国上下战事不断,但沈玉桐生长在上海租界,战乱对他来说是报纸上的新闻,从未真实地发生在身边。
    意识到这是大炮的声音,他几乎是惊得忘了接下来的动作,还是旁边有认识他的人提醒他道:沈少爷,王师长打进来了,你还不赶紧回屋。
    沈玉桐这才回神,放下筷子前,还不忘丢了一枚银元给手忙脚乱收拾的老板夫妇。
    噼里啪啦的枪声响起,有哭喊尖叫声传来,不知是不是被子弹击中,他顾不得去关心旁人的安危,拔腿贴墙,飞快朝沈宅跑去。
    这场仗并没打得如何激烈,王师长趁天黑偷袭,两枚大炮轻易轰开了自流井的城门。刘旅长没能做好应对准备,很快带着几百残军逃出城。
    王师长占领了自流井,收编了刘旅剩下的兵,自流井在一夜时间变了天。
    昨晚轰炮城门时,沈玉桐人还在街上,差点没将沈天赐吓得半死。自己这金贵的小堂弟好好的一个人来,若是缺胳膊少腿回去,那他这条老命算是没脸要了。
    因为不知外面局势如何,也不知这位新来的师长是什么路数,沈天赐不敢再让沈玉桐你出门,只天天派了个小厮去打探消息。
    两天后,几个端着枪的大兵敲响了沈宅的大门,说是王师长要宴请本地盐商,沈天赐忙说唯唯诺诺说自己这就去,但领头的大兵却将他挡开,道:王师长请的是沈二公子。
    沈玉桐跟着这些大兵去了王师长新占领的大宅。
    自流井里的盐商们个个富得流油,自打清末到现在,已经换了几波兵,每次新来的长官上任,首件事就是狠狠敲上盐商们一笔。沈天赐对于沈玉桐被叫走这事,原本也没太当回事,只差人赶紧准备金银财帛,唯一担心的是怕自己这小堂弟养尊处优惯了,被这些野蛮的丘八吓到。
    然而这一回,沈天赐分明是过于乐观了。
    被请去的盐商各自确定了上供的大洋数额后,吃完这顿酒宴,便各自回家准备银钱。
    唯独沈玉桐一人被留了下来。
    原因无他,因为王师长对沈家开口一百万。
    这些年地发上涌出来的军阀,不少是土匪出身,这位王师长算是土匪出身的翘楚,短短几年就让他拉大旗作虎皮,从占领山头的土匪,做成了一个师长。然而大概是因为这师长做得时间甚短,手上养兵又确实缺钱,他依然保持着从前土匪的作风。
    这回好不容易占领了自流井这块富得流油之地,当下就是拉了盐商们募资捐款名为捐款,实则是抢钱,小盐商万八千,大盐商十万八万,唯独对沈家开口要了百万。
    沈家如今在自流井的产盐量,勉强能进入个前十,与当地几家大盐商差了一大截距离。但王师长土匪归土匪,却广知天下事。沈家在自流井如今排不上号,但在全国却是首屈一指的大盐商,尤其是前年在上海办的精盐厂,十分成功,据说现在每月盈利高达数十万。
    这次他运气实足得好,占下自流井后,才知道原来沈家主办精盐厂的那位小少爷,竟然就在自流井。
    别人看沈玉桐是俊美无双的贵公子,王师长看他则是一尊取之不尽的人形金山。
    一百万大洋,不过是沈家精盐厂一两个月的盈利。
    王师长不仅不认为自己是狮子大开口,还觉得自己这口开得十分矜持,堪称樱桃小口。
    沈天赐听到王师长那边送来的消息,差点没吓得七窍升天。
    沈家拿出一百万确实不是难事,但自流井这边是无论如何都凑不出这么多钱,只能打电报给上海的沈家。可一旦让沈家知道二公子被绑票,不说别人,单说他七十岁的叔叔,只怕会吓出个三长两短。
    沈天赐不敢贸然给沈家打电报,只能先好说歹说让王师长别为难沈玉桐,自己这就上省城筹钱。
    沈家在省城有商号,由他大儿子打理着,东挪西凑一百万,大致不是问题总归是先把小堂弟赎回家再做打算。
    王师长确实没为难沈玉桐,毕竟这是座金山银山,恨不得将人供起来才好。
    然而对于沈玉桐来说,软禁就是软禁,再如何好吃好喝,也不能抵消他的屈辱与愤怒。
    他简直是不敢相信,这姓王的竟然一开口就是一百万。
    沈家确实富贵,全部产业一年下来赚个千八百万不成问题。但办实业不进则退,只有源源不断地投钱,才能不被挤垮淘汰。加之如今科技发展迅速,每年机器技术更新换代也要足够的资金储备。
    今天对方开口要一百万,明天就能要两百万。沈家的钱绝不能这样糟蹋在这些人手中。
    他原本是想先逃走再说,没了自己这个沈家二少爷做人质,对方也就没底气这样狮子大开口。
    然而王师长将他看管得很严,门外派了五六个大兵轮流站岗,日夜不休,别说是一个大活人,就是只小苍蝇要从这些人眼皮神不知鬼不觉飞走,恐怕也不是件易事。
    最后他干脆放狠话,一百万他们给不了,让姓王的有本事就一直关着他。
    王师长对他的狠话浑不在意,毕竟给不给钱不是这位金贵的少爷说了算,沈大掌柜这会儿已经在筹钱的路上。
    旗开得胜的王师长,在自流井的新衙门里,守着沈二公子这座人形金山,坐等一百万大洋送上门时。那厢带着几百残兵的刘旅长逃到了西康桑吉土司府。
    原来刘旅长和桑吉土司交情十分不错,桑吉土司手下的烟园,他有不少股份,烟运出蜀,也一向倚靠他的兵力保驾护航。
    刘旅长一行人逃得十分狼狈,靠着双脚日夜兼程,整整六天才抵达此地,若不是身上肮脏污秽的衣裳,还能勉强看得出是戎装,只怕会被人当成讨饭的叫花子。
    孟连生听到消息,赶过来时,宛如丐帮帮主的刘旅长,正带着一群乞丐样的手下,坐在地上毫无形象地狼吐虎咽。
    孟连生虽然没见过刘旅长,但还是从这群灰头土脸的丘八中,一眼将人认出来。他一脸焦灼地走过去,抓住对方的手臂道:刘旅长,怎么回事?打得有没有很厉害?会不会有很多伤亡?
    刘旅长打了败仗,此刻寄人篱下,虽然来人是个年轻的陌生面孔,但他也不好端起从前在衙门里的派头,摆摆手和气地回道:要不是姓王的偷偷绕过我在城外的大营,拿了炮轰开城门,我怕城中百姓被殃及,只好先逃走。你是在自流井有家人朋友吗?放心吧,不会有事的,我们打仗占城的规矩,是不为难百姓。
    孟连生听他这样说,稍稍松了口气,沉默片刻,又问:那如果不是普通百姓,而是城里的盐商呢?
    刘旅长撇撇嘴,道:姓王的觊觎自流井多时,为的就是里面的盐商。按着他一贯的土匪作风,第一件事定然就是向盐商们要钱。而且这回上海沈家的二公子正好来了自流井,只怕这姓王的会用二公子狠狠敲上一笔沈家。
    孟连生听到这里,眉头蓦地一蹙。他那双干净无害的黑眸,涌上一股类似于凶兽一般的冷光,让原本滔滔不绝的刘旅长蓦地打住,支支吾吾问:你认识沈二公子?
    孟连生面色稍霁,点头道:二公子是我的朋友。
    刘旅长了然地点头:原来你也是上海来的,难怪口音不同。
    孟连生没再听他说什么,起身对身旁的顿珠道:顿珠,你能否给我一匹最快的马,我得去一趟自流井。
    顿珠刚刚全程听了他的话,好奇道:你要去找你的朋友吗?
    孟连生点头。
    顿珠豪爽地拍拍胸口:小孟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这就去挑两匹最好的马,跟你一起去自流井。
    *
    作者有话要说:
    分开是如此短暂~
    两个人的感情要突飞猛进了。
    第34章、第三十四章 救人
    顿珠从马场里挑了两匹高头大马,一黑一白,毛发油光发亮,膘肥体壮,四肢矫健,一看就是善跑长途的好马。
    两人带上简单干粮,腰间各自揣一把连珠火\\铳,跨马挥鞭,朝东南方向狂奔而去。
    孟连生心急如焚,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去自流井,只有在马儿跑不动时,才停下休整少许,因而原本至少两天的路程,愣是让两人只花了一天多点就赶到。
    孟连生只在自流井待过一天,但他实在是有个好记性,跟着沈玉桐去参观盐场时,在半山上,不经意扫了几眼周遭景致,便记住了小城的地形。
    以防万一,他和顿珠将马儿拴在城外,人从釜溪河悄悄摸进了城。
    刘旅长说得没错,除了城门一处有被炮轰过的痕迹,整座小城与先前无甚区别,酒楼妓馆烟馆依旧是灯火明亮高朋满座,只是大概是新军入驻,街道上的巡逻大兵,要比从前更多,但仿佛也只是端着枪在街上游荡,并没有拦下任何过路人,包括偷摸进城的孟连生和顿珠。
    他带着顿珠一路风平浪静地行至沈宅门口。大门紧闭,孟连生敲了许久门,才有人试探着开门。
    开门的是老管家,虽然他年岁已高,但孟连生毕竟才离开十来天,自然还记得二少爷这个朋友。
    小孟,你怎么来了?老管家左右看了看,招招手道,快进来。
    孟连生一见他这惊弓之鸟的模样,就知这里并没有表面看到的那样平静,他走进屋,低声问:二公子呢!
    老管家唉声叹气道:被新来的王师长扣在衙门里,已经五天了。
    孟连生问:为什么?
    老管家道:还不是为了钱。说着举起一根手指,要一百万大洋,才肯将二公子放回来,这哪是大兵,根本就是土匪。
    孟连生的脑仁微微跳起,他又问:天赐大哥呢?
    大掌柜去省城筹钱了,不过小孟你也不用担心,王师长就是为钱,不会拿二公子怎样的。就是二公子他
    孟连生问:二公子怎么了?
    老管家长叹一声,愁眉苦脸道:二公子性子傲,哪里受得这个屈辱,被关在房里,饭都吃不下,今早我听说这事,从家里送了点吃的,他才稍稍吃了几口。这才几天,人都瘦了一圈。
    孟连生皱眉问:二公子被关在哪一处?
    老管家道:还能在哪里?就衙门大宅的南院。
    我去看看他。孟连生了然地点头,松开手转身又要出门。
    老管家在身后哎哎叫道:小孟,这么晚了,你去看二公子,也不会让你见的。
    孟连生头也不回地摆摆手:我自有办法。
    这条青石板主街,当初沈玉桐带着他从头到尾逛过一遍,王师长的署衙,即是当初刘旅长的衙门,临河而建,原本是某大盐商的一处宅子,后来军队驻扎,这盐商便将宅子捐了出来。
    南院是大宅的小偏院,后面便是釜溪河,一棵大柳树一半枝丫落在屋顶,一半垂落釜溪河岸。
    孟连生拿出怀表,看了眼时间,已临近十一点。
    他心下了然,收起怀表,抬手跟身旁的顿珠示意。
    顿珠了然地掏出一根粗麻绳,绑在树杈,然后攀住绳子朝上爬去。
    他虽然生得人高马大,但动作十分矫捷,从柳树落在瓦背,几乎没发出任何声响。
    孟连生随后跟上去,比他动作还轻。
    两人小心翼翼趴在屋顶朝院内看去。
    今晚是下弦月,屋内熄了灯,依稀一点月辉洒落在黑漆漆的院子,勉强能看到一扇房门前坐着两个守卫的大兵。这两人双手抱着枪,身子歪歪扭扭靠在墙边,约莫是已经打起了瞌睡。
    孟连生朝顿珠点点头,两人慢悠悠挪到那两人上方,同时跳下去。落地的声音都很轻,但还是惊动了浅眠的卫兵。
    只是卫兵迟钝的反应,到底还是晚了一步,眼睛都还没睁开,脖颈便各自落上一个手刀,闷哼一声,还未坐直的身体,又软倒在墙上。
    这小小的声响过后,院子里再次只剩下细细的蝉鸣。
    孟连生掏出一把匕首,插进门缝中,一点一点将门栓打开。
    这几日被囚禁在这小小的院子里,沈玉桐心情愤懑郁卒,没一日睡好觉。今晚躺在床上,依旧是辗转难眠,因而当听到门口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时,他几乎是立刻从床上竖起来,紧张地开口:谁?
    门外的孟连生赶紧低声回:二公子。
    小孟!沈玉桐大惊失色,几乎是手忙脚乱地下床,连鞋子都忘了穿,光着脚走到门口,正要开门,门已经从外面被推开。
    孟连生走进黑漆漆的屋内,顿珠自发地守在外头。
    虽然只看得到一个模糊的身影,沈玉桐也认出这就是小孟。
    他简直觉得像是做梦一般,不晓得对方是如何进来的,也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但总该不是光明正大。
    他深呼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又惊又喜又带着几分忧心地抓住来人,低声道:小孟,你怎么来了?
    孟连生道:刘旅长逃到了西康,说了这边的情况,我担心二公子,就赶紧骑马赶过来。二公子,我先带你离开这里。
    沈玉桐瞧了眼门外,见到黑影瞳瞳下的顿珠,知道孟连生还有帮手,却也还是担忧。被人挟制的滋味确实不好受,他当然想离开这个鬼地方,可如果被王师长发现,他作为沈家二少爷,自然是不会有任何危险,但对孟连生和他的帮手,姓王的没有理由手下留情。
    他冷静下来,收回手道:小孟,太危险了,万一被发现,你和你的同伴会没命的。我在这里没事,王师长就是为了要钱,不会对我怎样。
    孟连生道:这回要一百万,下回就能要两百万甚至更多,就算把你放回去,也一时半刻不会让你离开自流井,你留在这里,姓王的就能一直拿你要挟沈家。你先跟我去西康待一阵子,刘旅长还会打回来的,到时候你再回来继续办盐厂。
    他平时在沈玉桐面前,总是木讷本分甚至还总有几分羞涩,像个未谙世事的孩子,但此刻分明是一个冷静果断的男人。
    沈玉桐被他说动,也知道现下就是这个道理。刘旅长上面还有军长司令,绝不会就这样放弃自流井。
    这场自流井之争还没完。
    他逃走确实比留在这里更适合。
    沉吟片刻,他终于点头:好,我跟你走,但你要向我保证,如果我们被发现,你和你同伴赶紧逃,不要管我。
    孟连生在黑暗中弯起嘴角:我保证。
    话不宜多说,沈玉桐草草穿上衣裳和鞋子,跟着对方出了门。
    孟连生先攀着绳子爬上屋顶,再将沈玉桐拉上来,顿珠垫后。又从柳树滑下来,飞奔到釜溪河,找了只摇橹船,沿着河水出城。
    一路倒是顺畅,直到上了马,不远处才响起一道枪声,应该是王师长发现人不见,在通知抓人。
    三人不敢耽搁,赶紧策马飞奔。
    因只得两匹马,沈玉桐与孟连生不得不共骑一乘。
    幸而这马是顶级好马,驮着两个成年男人,也健步如飞。
    夜色中,很快有马蹄声追上来,伴随着噼里啪啦的枪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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