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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此礼遇,罗锦年显然不太想要,他斜靠在湿冷的石墙上,看似假寐,实则将侧脸贴在墙上仔细辨认祖祠外动静。
    脚步声渐远,由重到轻。
    他眼睛倏的睁开,靴头弹出一截短刃,弯腰曲腿,用刀刃割着麻绳。
    跪坐在另一头的宋凌轻咳一声打断他动作,罗锦年不耐烦的啧舌,手上动作不停。
    别咳了,今天你就算咳出肺痨,爷在这鬼地方也是一刻都待不下去。
    地面潮湿,石壁冷硬,既未安置铜炉熏香,也无地暖银炭,美鬟俏婢更别提。祠堂常年祭祀,烟烛味闻之欲呕。
    还有鸡狗臭味随风潜入,他又何曾吃过这些苦头?
    在罗府,哪怕是一块地砖也得擦得针落可见他才肯赏脸踩上一踩。
    宋凌背脊似松,面容恬淡,不喜不悲,与他身后供奉着的神像如出一辙,闻言笑道:兄长何必焦急,眼下遁走,岂不惹人生疑?
    清者自清,兄长安稳等着便是,杜老爷自能分辨是非。
    因宋凌体纤身弱,他只有两手被绑在身前,不似对罗锦年这般严防死守。
    你又打得什么机锋,那老匹夫已经疯了,你莫非不知道他为何不送我们去见官,他是想将我们处以私刑!
    眼下不走,等天亮被人当猪羊宰了吗?
    宋凌手被绑得久了,血脉不通,红肿已现,他动了动手腕缓缓道:杜家出了如此大事,二婶虽与杜家多年不来往,但亲弟亡于人手,她定会得到消息。
    眼下想必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最迟明日便能到青葙庄,到时你我安危自然无虞。
    罗锦年动作一顿,低声道:死的是二婶亲弟,二婶就算再不喜他,也是血脉至亲。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微不可闻。
    他又哪里想不到杜春杏会赶来,也没奢望易容术能瞒过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婶子。虽说杜少伤之死与他无关,但毕竟他就在事发现场,面对婶子难免怯怯。
    怕责怪,怕心生嫌隙。
    这是罗锦年不能忍受的,他想趁夜遁走大半原因也是不想直面杜春杏。
    宋凌轻笑一声:锦年乃府中珍宝,无人不爱你。且不提杜少伤不是你杀的,就算是,二婶也绝不会责怪于你,小妾生的庶弟和看如亲子的侄儿孰轻孰重?你信不信,明日二婶一到发现她的锦年被关在祠堂,会率先对杜老爷发难。
    罗锦年转念一想,确实是这么个理,杜少伤不仅人生得丑,还是欺男霸女的纨绔德行也坏,哪里比得上他天纵奇才。
    心中不安顿去。
    不对,这小子怎么对我直呼其名?
    他轻挑眉梢恶狠狠道:你怎可直呼兄长姓名,不循礼法!
    宋凌闻言微不可查的摇摇头,暗道,罗府又哪来的礼法。
    罗青山行三,上头还有两位兄长,按理说大婶该为大伯母,二婶该为二伯母。
    但自兄长亡故,罗青山当家后,他曾言:嫂子弟媳,我自当照拂看重犹如亲妹,看这上京城谁人敢因她们身份在背后嚼舌根。
    此言一出,被上京城众人嗤笑,不循礼法,罔顾人伦,粗鄙之家。
    罗青山却浑不在意,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让家中晚辈改口,称婶不称伯。
    沦为笑谈。
    就这片刻功夫,罗锦年已经将手上,小腿上麻绳全部割断,他先是起身在原地活动酸麻手腕,而后小腿一踢一抬间,刀片脱离靴子腾在空中,他一手接住下落刀片,提步往宋凌处来。
    他半蹲在宋凌身前,捉住他破皮的手仔细察看,拧眉道:回头让五婶给你拿些活血散瘀,去红去疤的膏子。
    说着割断了宋凌腕上绳索,还顺手掐了把宋凌侧脸,将手背在身后摩挲指腹,嫌弃道:你也就脸能看,皮表有瑕,日后小娘子们嫌弃你该如何是好。你脾气差,没了好皮相哪家小娘子愿意嫁给你?
    宋凌还在怔怔,他没料到好说歹说罗锦年还是把绳索割断了,一时也没注意到被掐了脸。
    罗锦年一见他神色就知他在想些什么,无所谓道:你倒是提醒我了,这身份早晚都是捂不住。早些暴露和晚些暴露也没甚区别,他们若是进来察看,那我直接亮明身份便是。
    我堂堂将军府公子,父是镇国将军,母为国公嫡女,祖母皇族血脉。各位婶婶也都来历不凡,小小杜家还不纳头便跪?
    到时我非得让老匹夫给我磕三个响头,唤三声爷爷才肯放过他。
    宋凌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把以势压人说得天经地义,不见羞愧反而得意洋洋,对这等没脸没皮之人说什么也是无用。但总得说些什么,不然简直就像被罗锦年歪理说服,于是他将手抽回认真道:是纳头便拜。
    罗锦年一把捞起跪坐的宋凌,以教训的口吻道:你行事总是小家子气,身为将军府公子,以势压人有何不可?罗青山挣下这偌大家业就是给你我拿来败的,处处小心谨慎做甚。就算惹下天大祸事,也有我
    他到底还没狂妄到没边,改口道:有罗青山给你兜着。
    记住了,你是将军府儿子,是我罗锦年的弟弟。
    宋凌心弦被无形之手拨动,从未有人告诉过他,能肆意而活。
    他没有罗锦年那样的底气,因为罗府众人从未给他明目张胆,不加遮掩的偏爱,只有偏爱,唯有偏爱才能填补他空洞的心。
    然而罗锦年却给了他。
    等回神他才发现双脚已经离地,罗锦年两臂从他腋下穿过,以抱小孩的方式将他抱起,紧接着自己盘坐地上,让他坐在腿上。
    宋凌挣扎着起身,他不习惯同人如此亲近。
    但以他小猫样的力气,哪里敌得过罗锦年。
    罗锦年毫不费力的制住他,手指点在他腰间麻穴之上,以训斥小孩子的口吻道:乱动什么,你受了寒,腿又要疼,到时候五婶训斥你我可不管。
    作者有话说:
    晚了点,果咩。
    第61章 百相(十)
    一只信鸽乘着冬风在夜幕中振翅而飞,飞至上京一处规模宏大的府邸上空时,在空中盘旋几周,最后认准一处院子收敛翅羽,沉入其中。
    夫人,急报!二门上传事云板叩响两声,守门的丫鬟推开内寝木门,手中拿一信纸,因攥得过紧,纸面皱皱巴巴。
    打哪来的消息?檀木大床上一道沉闷的女声响起。
    杜家的消息。丫鬟胸口起伏,急促道。
    一只染着红色丹蔻的白皙手掌猛的拉开厚重帷幔,杜氏嗓音低沉混杂着没睡醒的鼻音,怒道:杜家的事与我何干!
    丫鬟深知自家夫人炮仗脾气,又事关杜家犯了夫人忌讳,再折腾下去倒霉的只能是自己,她眼睛一闭,快速且简洁的将杜家之事概括成一句话。
    杜少伤死了!
    什么?
    什么!
    杜氏一时惊疑不定,转而喜笑颜开,前仰后合道:死得好,死得好啊!孽种早该下去给我娘赔罪!
    更衣,我们回杜家。
    丫鬟有些迟疑:去奔丧?她有些不解,夫人向来对杜少伤深恶痛绝,得知他死讯不在府中摆席三天庆祝,为何还要回杜家。
    自是去看戏。杜氏嗔怪的看了眼丫鬟。
    这可是一场好戏啊!
    天刚破晓。
    祖祠内,宋凌揉着酸疼的脖子醒来,昨夜他不知何时便睡了过去,不由得暗恼,此地凶险,怎毫无防备的就睡了过去,下次不可再犯。
    他起身整理褶皱衣物,待收拾齐整后,眉眼一抬环视四周。
    没人进来过。
    罗锦年呢?
    宋凌弯腰拾起平铺在地上的外衫,观其形制分明是罗锦年身上穿的那件。
    抱着外衫在祖祠中转了一圈,终于找到了在神像后睡得四仰八叉的罗锦年。
    正要将人唤醒,祖祠外突然传来阵凌乱脚步声,有轻有重,伴随着混浊呼吸声。
    他心中一紧,一脚踹在罗锦年胸口之上,将怀中外衫罩在他头上。
    一声吃痛的闷哼声响起。
    罗锦年黑着脸,一个鲤鱼打挺跃起身,捂着胸口就要发难。
    宋凌头也不回,伸出食指贴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目光锁定大门处。
    吱呀!
    大门哄一声被人从外推开,一行人鱼贯而入,有的手持麻绳,有的拿着钢叉,亦有提剑握刀之人随行。
    领头人上上下下打量宋凌二人,而后移开视线看向地上散落的绳索,狞笑一声:果然不老实。
    拿下!
    罗锦年也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将外衫斜搭在肩膀上,伸手一拨宋凌,两步越过他。
    在祖祠被关了一夜,本就邪火暗生,加上被人踹醒的怨气,他脑海中的清明之线已经在崩溃的边缘,正好需要一个人来泄火。
    这不,正好撞刀口上。
    罗锦年手在耳后摩挲,两指按在与皮肤紧紧贴合的人皮面具边缘,手一用力就要一把扯下。
    张口就知道是最正统的纨绔子弟。
    你知不知道我爹是谁?小爷又是谁?
    领头的正在回一句,我管你爹是谁。
    一道沙哑女声突然从身后响起。
    拿下!虽是女声但气势磅礴,森森恶意毫不遮掩。
    领头的愕然回首,却见一带着厚重帷帽的妇人身后跟着数十护卫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身后。
    我们不是来押人的吗?
    可惜妇人带来的护卫却没给他们反应时间,三下五除二的将他们绑成了滚地葫芦。
    用的还是他们带来的绳索,别提多憋屈。
    领头的死鱼样在地上扑腾,扯着嗓子威胁道:你知不知道我家老爷是谁?我又是谁?
    杜春杏提裙站在他身侧,一只绣花鞋踩在他脸上,脚尖狠狠转了一圈,在脸上刻下鞋底纹路。
    边踩边看向罗锦年,忽然面露惊色,收回脚暂时放过了饱受蹂躏的头领,凑到罗锦年跟前,撩开帷帽仰头细细观察,等确认之后,扬手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
    你不跪自家祠堂,跑来别家祠堂做甚?又瞒着你娘偷跑,赶紧同我回去,被她发现可没有你好果子吃。
    罗锦年被一巴掌拍懵了,讷讷回头看向宋凌,他猜到了二婶能认出他身份,毕竟从小看着他长大,但没料到她会当着这么多人面直接叫破身份啊!
    宋凌假借扶额叹气动作掩住眼底暗流。
    杜春杏还在喋喋不休的训斥罗锦年,一时也没注意到站得稍远的宋凌。
    宋凌轻咳一声,打断杜春杏的训话,杜春杏这才注意到站在角落里的他,她先是不敢置信的揉了揉眼睛。
    然后快步走到宋凌面前,握住他的手,从头发丝儿到指甲盖仔细检查一遍,确认没缺胳膊少腿儿后,缓缓松了口气。
    放开宋凌,转身冲罗锦年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来,待他走到跟前,抬手又一巴掌扇在他后脑勺。
    长本事了,不止自己往外跑,还要带着凌儿。你倒是皮糙肉厚,磕着碰着也无事。凌儿要是伤到了,仔细你的皮子。
    二婶,我们有些话想私下说与你听。宋凌及时打断了杜春杏的又一轮训话。
    私下?
    杜春杏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家中两位晚辈出现在青葙庄恐怕另有缘由。就算罗锦年是管不住腿从祠堂偷跑出来,那宋凌呢?他又为何在此。
    他向来敬重亦师亦母的三弟妹,若没三弟妹同意他又怎会违背禁闭命令出现在此间。
    她一挥手示意护卫将一地的人蛹带下,等只剩三人后,懊恼道:都怪二婶坏了你们的事。
    罗锦年与宋凌又假借着禁闭遮掩,又是改换容貌,自然有不能暴露身份的原因。
    罗锦年毫不在意的摆摆手:就算婶子不戳破,也是瞒不了多久的。
    刚才若不是二婶来的凑巧,他早已经主动脱下伪装,让青葙庄这群不长眼的家伙见识下什么叫上京第一纨绔。
    宋凌不置可否的点点头,面带笑意:婶子可是得了杜少伤死讯特意赶来?不知来祖祠做什么?他清楚杜春杏与杜少伤势同水火,因此毫不客气的直呼其名。
    我听说杀了那孽种的侠士被关在祖祠,杜老爷打算将侠士沉塘,这才特意来相救。
    不对,关在祖祠的分明是凌儿与锦年啊!
    杜春杏后知后觉的倒吸一口凉气,惊愕道:你们杀了杜少伤?
    第62章 百相(十一)
    婶子却是想错了,杜少伤之死与我们无关,我们遭人陷害,因身负重任对身份多有遮掩才叫杜老爷生疑,将我们关在此处。
    宋凌将昨夜如何遇袭,罗锦年又如何跟着黑衣人发现杜少伤尸体略略讲了一遍。
    杜春杏听到此处连连摆手,苦笑一声:弟妹交给你们做的事,不用告诉我。婶子也不怕你笑话,你也知道婶子这嘴啊,管不住。
    宋凌却不以为然道:对着婶子没什么不能说的,况且青葙庄又是婶子娘家,若有婶子出面帮衬,也能便宜行事。我们与杜老爷之间的误会,还需要婶子出面周旋一二。
    先生曾收到消息,八年前狄戎人余孽在上京周边出没。
    我们一路暗访,这才寻到青葙庄,眼下青葙村中王猎户身上疑点颇多,很有可能便是狄戎余孽。他绝口不提古丘巴勒早早便来寻他并达成合作之事。
    说的都是杜春杏愿意查就能查到的消息,古丘巴勒曾言,幕后之人只让他引罗府来人前往小院,并未让他做其他事。
    若他所言为真,那杀死杜少伤之人便另有其人,引罗锦年前往就有两种可能。
    一为构陷,将杜少伤之死推到罗府身上,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眼下幕后之人身份不明,目的不明,任他智计百出也猜不到幕后之人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只能推测一二幕后之人身份,最有可能的是狄戎人。古丘巴勒来寻他只为扰乱视线,并非诚心合作。
    若幕后之人真是狄戎人,那他们以杜少伤之死将构陷罗锦年,构陷罗府,他只能想到一种原因。
    杜少伤或者说杜老爷早早便同狄戎人有勾结,这也能解释为何古丘巴勒能在青葙庄藏匿多年,杜老爷后来或许不愿再与狄戎有牵扯而惹恼了他们,导致他们掳走杜少伤,这样也能解释为何杜老爷不敢声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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