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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池山的雪还未落地就于半空中炸成雪尘。
    一瞬间,天山寂静。
    无法控制的森寒笼罩了整座山。
    尽管只是个想象,但那一瞬间,不知名的情绪蔓延,强烈得已经无法由理智控制。想要把那些面目模糊的,不知会是谁的人撕成粉碎。
    仇薄灯就在这时候松开了手,师巫洛下意识地去握,指尖却只擦过他的手背。
    月光朦胧,树影斑驳。
    半明半暗间,仇薄灯的脸庞染上了几分惊心的冶艳,双唇殷红,比任何妖魅更蛊惑。
    渡江渡河,越山越岭,带一支山兰来见我,想想看,挺浪漫的,也不是不可以见一见他将《天下新谈录》搁在膝盖上,一只手支住下巴,让前半册书页自行翻动,款款问道:拟把万金换轻狂,换回眸一晌欢也不错你说哪个更好?
    师巫洛深黑的寒气在眼中萦绕,银灰的眼眸横添加妖异。不管是直白的还是婉约的款款情诗,落他耳中,根本没有好坏文辞之分,只是字字刺耳,幽冥晦暗处被他吞噬的万鬼在脑海中尖笑。
    是哪个更好?
    熟悉的声音远远传来。
    还有这个
    话还没说完,暗金夔龙镯与黑石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整本《天下新谈录》落到雪地里,碎成齑粉。
    孤俊冷厉的男子单膝跪在黑石上,比他纤瘦许多的仇薄灯被困在他身下,戴着夔龙镯的手被压在石面。师巫洛坠魔后比原先更长的黑发垂落,他的脸一半映在月光中,一半沉在阴影中。
    仇薄灯又长又艳的眉尾峰轻轻一挑,就挑出一丝咄咄逼人。
    不可以。
    师巫洛低低说,声音压抑。
    什么不可以啊?仇薄灯明知故问,你觉得他们写的诗都不够好,换本再挑挑?
    攥住他腕骨的手力气忽然变大,师巫洛银灰色的眼眸沁出一点墨色。师巫洛一手握住他的双腕,一手手指轻触他抽去玉簪后散开的头发。
    清雅的幽香散开。
    一支鹅黄花萼,洁白花瓣的山兰插进乌发。
    山兰师巫洛说,我有。
    手指再往下,金光泻流而出。转眼间,万许黄金铺满黑石和潭岸。
    万金我也有。
    所以,不准见他们,更不准把回眸一晌欢换给别人。
    红衣雪肤的少年黑发散开,斜插一支白玉兰,躺在一地金辉中,颓靡艳丽。却一点也不像笼中鸟,而是需要用最顶级的奢华供奉的神明。
    你想要什么?
    师巫洛轻轻问,锁住少年的手却没有一丝松开,仿佛在害怕只要松开一丝,白茫冰原里面目模糊的人影就会出现。
    我去找。
    你是懂不懂什么叫美色即祸水啊?仇薄灯漆黑的长发散开,铺成一石的绮丽。一片红梅飘落,恰好沾在他眉心,嫣然生姿。他咬唇笑,我这么大一个祸水,都不嫌弃你不会写诗不会画画了,你还敢让我一个人待着?
    说到这,仇薄灯轻哼了一声,不善地问:
    你是不是嫌自己情敌不够多?
    别答应他们。
    月光照在师巫洛的侧脸上,他低声祈求。他的动作强势,语气却泄露恐惧和不安,低低的,微微颤抖的。
    仇薄灯慢条斯理,仔细数落,一句我心悦你都没有,就骗我跟你私奔就算了欠了那么多的账的,拖了十二年都没给你算利息。芦花倒影,天涯孤舟,秋水徘徊。惊鸿见,一袖红衣落窗台。我都没要你能说出这种水准情话,简简单单三个字就够了。还想赖着?
    师巫洛不说话。
    听我夸别人,酸不酸?仇薄灯冷不丁问。
    师巫洛银眸中的墨色敛去,一声不吭。
    这叫吃醋。仇薄灯似笑非笑,你还真以为没撬你墙角啊?他轻哼一声,睐了师巫洛一眼,那是我这个墙角直接把铲子给碾碎了天底下有几个人有你这待遇?
    我不能再害死你。
    师巫洛的声音好似风中雪砂,单薄低哑。
    他松开扣住仇薄灯双腕的左手,握住仇薄灯的肩膀,俯下身,侧首将耳朵靠近他的心脏,安静地听他的心跳,一声复一声。
    雪落到师巫洛的眼睫上,静默地挂着。
    十二年前,十二洲下了一场小雪。
    他第三次亲眼目睹他的神君死去。
    仇薄灯的话忽然就止住了。
    他静了一会儿,心想,我又什么资格骂阿洛呢?他不过跟我学了个彻底。
    阿洛死的时候是真的很疼,也是真的很冷,我不想再一个人活着,也不想再一个人死去,仇薄灯的瞳孔印出天空的星辰,他沉默了片刻,轻声说,阿洛,我也害怕,一次比一次更害怕。
    害怕死亡,害怕疼痛,害怕永寂和寒冷。
    他是神君又怎么样?
    他终究不是无知无觉,无所畏惧的。
    仇薄灯伸出手,环住师巫洛的脊背:生也好,死也好,你陪我吧两个人就不害怕了。
    师巫洛半跪着,把他拥进怀里。
    月亮升高了,清凌凌印在寒潭里。
    师巫洛坐在石潭上,仇薄灯躺在他腿上。
    一场争执后,两人终于记起了被忽略在雪地里的糖葫芦。此刻裹外边的冰糖已经彻底凝固了,一颗颗鲜红的果子圆润可爱。师巫洛将竹签横放到仇薄灯唇边,把他纵容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骄奢大少。
    仇薄灯吃得不多,半挑剔半玩闹,只咬个半边,就换下一颗。至于这剩下的半边糖葫芦,就由师巫洛给解决了。
    海棠、山楂、甜浆果几个口味都试过了,仇薄灯伸手推开细竹签,示意不想再吃了。
    阿洛,以前我把你丢下,让你自个等了千万年仇薄灯侧身,伸手环住师巫洛劲瘦的腰,不让他看见自己的神情,也不去看他的神情,你,轻微地停顿了一下,状似随意问,你怨不怨我?
    我爱你。
    风静雪声轻。
    有那么一会,仇薄灯才又翻过身,月光下,他的眼尾不知是犯困还是因为什么,隐约浅红。
    他仰头看师巫洛。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仇薄灯一把拽下师巫洛,给了他一个先起激烈又渐渐转向绵长的吻。铜釜慢炖熬的上好冰糖熔在两个人的唇齿间,丝丝缕缕的甜。分开后,仇薄灯双臂环在师巫洛脖颈上,略微向后仰地看他。
    懂了么?仇薄灯笑,糖葫芦的酸与甜。
    师巫洛抬手,拇指指腹按压在他的唇角:懂了。
    仇薄灯侧眸看他:那你还不尊我为师?
    话是一时兴起说的,当说出口后,仇薄灯想了想又觉得没什么问题,从阿洛诞生起,一切都是他教导的,称一声天道之师完全担得起怎么当初完全就没想到这么一茬?
    正出神间,师巫洛的气息轻轻冷冷,落在耳边:
    师尊。
    第139章 鹤城
    轻轻淡淡的话音落下, 仇薄灯耳膜掠过细细的电流,蹿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微酥。破天荒的, 他脸上泛起了热意,晕出些许浅红。后知后觉地,他发现自己似乎搬了块砸石头的脚,挖了个自跳的坑。
    师巫洛睫毛低垂,淡影清疏,沉静高洁。
    师尊。
    他又低低喊了一声。
    本来格外敬重的称呼在旖旎亲昵间念出,简单又恭敬的两字, 就透出种禁忌的意味。在他清冷的气息中,仇薄灯连耳根带脊骨,都在一起轻轻战栗,说不出的沙痒。
    这人太听话也不是什么好事
    仇薄灯一边乱七八糟地想, 一边却克制不住面上的桃荚色。
    正想着,就见师巫洛似乎想喊第三次, 急忙伸手制止他。
    食指刚按上师巫洛的唇,就见月光下,那双银灰色的眼眸掠过一丝罕见的笑意, 轻轻浅浅, 好似太古的冰川消融, 折射日光。
    一点埃尘也不染。
    笑了。
    念头一掠过。
    紧接着, 才是:这人故意的。
    仇薄灯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是高兴多一些,还是无言多一些, 只是觉得刚刚吃的糖葫芦用的冰糖与山楂是不是后劲太足了些, 酸涩与甘甜久久不散。
    终于, 他自己也笑了起来,笑得眼尾微湿, 眼眸却是同样明亮。
    学坏了?嗯?仇薄灯拿额头去抵师巫洛,尾音上扬地问。
    师巫洛不回答,只是小心翼翼地抱着他,双臂环过他的脊背,两人一起滚下不大的黑石,倒在雪中。仇薄灯的红衣与他的血衣重叠在一起,在白茫茫的皎洁里,铺成一地的双红喜。师巫洛翻了个身,一手按在雪中,半撑起身。
    十指相交相扣,夔龙镯相碰撞。
    细雪在他们的发上碾磨,红衣铺展成床,血衣褶皱成毯。傍水的古林环绕成川,高天的白月垂照成庐,孤崖的红梅飘落成彩。
    你这是什么?你这是
    仇薄灯唇中咬了一缕汗湿的头发,断断续续的说。
    以下犯上。
    师巫洛轻轻笑了下。
    他苍白清瘦脸颊沾上一片寒梅红,在月下氲氤成冷戾又妖冶的刀客。原本清冷如玉的声音带了一丝丝轻哑,克制而又莫名蛊惑。仇薄灯本要别过头去,却被那一线红给吸引了注意,探身去触碰他的颧骨。
    脸颊相近时,师巫洛指节分明的手扣住他脖颈,一翻身,成了个货真价实的以下犯上。
    唔。
    仇薄灯闷哼一声,右手按进雪里,差点歪身倒下时被师巫洛扶住。
    黑石白水,垂枝梅。
    师巫洛的发散在血衣上,发间沾花。也许是月色太美,也许是梅花清贵,他身上的冷冽都退去,成了年轻的红尘恋人。月光流过他劲瘦却不算单薄的胸膛,生前的伤痕都消失了,只剩下线条流利有力的肌肉。
    以下犯上的话,您教我么?他顿了顿,又低低喊,师尊。
    是真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仇薄灯勉强端起为人师表的模范,斥责他:胡闹。
    可阿洛在看他。
    这一地的雪光与月色,都变成了银灰的眸光。
    轻点。
    仇薄灯别过脸,按住师巫洛的肩膀,指引他扶住自己。
    一片积雪从洒金梅的花瓣滑落,簌簌坠下。一片嫣红的梅花从黑发间坠落,落到少年精致的锁骨上。年轻的男子与少年在雪与花下拥抱,胡闹,他们忘掉了死死生生的千万年与情定又别离的十二年,也忘掉了天上人间的恩恩怨怨。
    至少在天亮以前,他们还有很长时间。
    厮杀也好,权衡也好。
    且到明天再说吧。
    次日,积雪满天山。
    昨夜入更后,梅城没有什么变故,陆净和不渡和尚也就稍稍放心了些,没有再去找仇薄灯和师巫洛反正有仇薄灯在,师巫洛就算真失控也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至于天道坠魔的消息既然传出去了,一时半会也没办法解决。
    那就只能先琢磨一下娄江的事。
    天池山的院落中,仇薄灯和师巫洛还没回来,不过传了讯说,去看梅城的风水变化,为定星表做最后的核算。
    接到这个消息,陆净和不渡和尚一面彻底放了心,一面却也就头疼起来了仇薄灯这边事情差不多都准备好了,偏偏山海阁在运输定星表的材料上出了岔子。
    危山长留山
    陆净一边核对《西洲堪舆图》,一边口中喃喃道。他拿了张宣纸,正在写写画画,根据左月生那边传来的新消息,试图分析出一条娄江出事的地点。
    积石川
    这些年,娄江的名气却大不如从前,在江湖中泯然众人,成为一掠而过的流星。
    但事实上,娄江的修为进展极快,一柄三尺青锋剑意隐约已经达到化腐朽为神奇的境界。只是他的选择和父亲一样,心甘情愿成为山海阁暗中的护卫和影子,有意从世人的视线中消沉下去。
    欸,陆净忽然停下笔,问不渡和尚,娄妈子怎么会选这一条路线?积石川瘴气比其他地方厚重许多,不好走啊。
    不渡和尚探过头来看了一眼,道:他应该不是要走积石川,而是打算从琉璃海的中间横穿过去。走琉璃海比走乐游山要更稳妥一些,乐游山之前出了两三起招魔事件。他若一个人,倒也无妨,但运送的是星表的材料,能避就避嗯
    话说到这里,不渡和尚忽然停了一下,猛然抬头看陆净。
    乐游山的招魔引是你负责处理的,我当时不是说过,觉得这两次招魔,有些弱吗?
    那是因为本公子实力强劲,智勇双全,所以他们土崩瓦解。陆净下意识地为自己正名了两句,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不渡和尚的意思,你是说
    乐游山的招魔引事件是特地为娄江设的。不渡和尚神色凝重,为的就是让他率领山海阁的飞舟取道琉璃海!
    陆净的毛笔悬在空中,片刻,他突然丢下毛笔,就翻出聆神牌。
    你做什么?不渡和尚问。
    我给我哥传个消息,陆净道,我三哥前天给仇大少爷送完琼镜后,就起程回药谷去了他走的也是琉璃海那条路。
    正说话间,叶仓匆匆闯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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