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城去了。不渡和尚回答,随即皱了皱眉,你刚刚说,御兽宗的那位庄施主,偷跑了?怎么回事?
这件事怪我,叶仓愧疚地说,是我疏忽了
呼呼的北风刮过大地。
西洲破碎高耸的山川沟壑,在冬季成了一片横亘的十弦琴,山脊是琴弦,北风是抚琴人。
今年的风怎么这么冷?
一名横圆竖阔的商人搓着手蹲在飞舟头,冻得哆哆嗦嗦。
厉风来得早,鲸群来得晚,冰川快逼进海城了,怎么可能不能?旁边回答他的人是个瘦成竹竿的御兽宗弟子,一边掌舵,一边看飞舟舟头的相风杆,还有半天就到了,再过个半柱香的功夫,你进去通知他们把荸荠、苦草、眼子菜那些分类收拾好。别一会到地方乱成一片。
好嘞好嘞。胖商人满口答应。
见这次接舟的御兽宗弟子态度和善,胖商人搓了搓手,琢磨半天,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那个仙长唉,小人听说最近西海海妖和三十六岛的大妖联合起来,赶在那什么仙妖会盟前兴风作浪要神君命御兽宗向西海妖族退让,这事儿,是、是真的还是假的?
御兽宗弟子神情瞬间有些低沉。
胖商人见他神情变了,急忙连连摆手说:俺就是茶馆里听人瞎嚷嚷,哎呦喂,我这嘴巴,胖商人说着,给了自己一个声音大力道小的耳光,让你胡说八道,让你胡说八道!尔后堆笑,仙长勿怪,仙长勿怪!
驾舟的御兽宗弟子石南苦笑,道:确实是有这事。
是真的啊?
胖商人的眼睛立刻瞪得圆溜溜,一副格外惊愕的样子。
石南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我听师父说,神君在三天前,传讯与掌门如果按神君的意思,我们御兽宗需要在一年内,废除已定的血契。
什么?胖商人张大嘴巴,灌了一大口北风,咳了个惊天动地,然后猛一拍大腿,解开所有血契?这这不是要放所有妖怪自由吗?妖就是妖啊,解开血契怎么得了!
石南皱了皱眉,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最后只能摇摇头。旁边的胖商人木头似的驻了半天,大冬天里生生被这个消息吓出了一身汗。
他们城池地贫土瘠,除了血契需要的芸绫草外,不适合种其他东西。以往是御兽宗的几大供奉地,靠向御兽宗每年运送芸绫花换取的金银为生万一这血契真废除了!他们城池可不就遭了吗?
六婶子家种了,二伯家种的更多。
胖商人心底飞快地算了一下,算得眼前就是一晕。
芸绫草生雪下,貌若枯蔓,经岁寒渡春光而生,要到每年的晚春才能开花。去年一年的收成到了今冬也快花得差不多了,大伙儿都等着冬去春来,采摘芸绫花以换新一年的钱财。若御兽宗血契真的废除,今年岂不是
还没等胖商人心焦出个结果,飞舟摇晃了一下,就进入了西洲仙鹤南渡的越冬地。
一片有若碧天,映照清光的海在峡湾中展开。
琉璃海。
西洲多高寒,内海一入东,便多要为冰所封,唯独这琉璃海的南端因地势,没有结冰期。御兽宗便在此地,布下削弱西北厉风的阵法,使得它成为西洲境内诸多仙鹤在冬季的栖息地。但琉璃海南湾,海泽食物有限,无法供养西洲洲内近四分之三的仙鹤族群。
每年冬天,御兽宗就要花不少银两,用飞舟从西洲南部几个较为暖和的地区,把大量的荠等运送到琉璃海南岸的鹤城。
冒寒蹲在飞舟舟头的胖商人前年花了不少银两,才从御兽宗一长老手中争取到了这份差事。
琉璃海到了,离鹤群居住也不好了。
驾舟的弟子催了一声,胖商人虽然操心家乡亲朋明年的生计,但眼下也只能先进舟舱去通知其他人。
一进飞舟舟舱,就被从过道顶端滚下来的人砸了个结实。
哎呦!胖商人惨叫一声,哪来的
后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扯了块花花绿绿的布堵住了嘴。
另一边,一艘惊鸿白驹舟比这几条御兽宗的运粮舟更早抵达鹤城。
鹿萧萧和小师弟脚步飘忽地从飞舟上下来,在海边呕了好一阵子。
小师弟一边咳嗽,一边哭着脸问:姑奶奶,我们没等叶师兄同意就追出来抓人真的不会闯祸吗?叶师兄知道了,会被气死的吧。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懂不懂?鹿萧萧翻了个白眼,站起身,所谓兵贵神速,等叶师兄同意,我们能跟上这姓庄的?再说了,这姓庄的能跑掉,还不是因为你昨晚喝过头了!别废话,跟我走就是了嗯,他跳上去的飞舟是御兽宗的运粮舟,我们去仙鹤滩蹲一蹲。
说着,她磨了磨,露出一个阴森森的,杀气十足的笑。
小师祖在梅城他也去梅城,说是巧合谁信啊?哼,御兽宗就没什么好东西!让本姑奶奶看看,这家伙之前贼兮兮地跟踪我们,到底有什么阴谋!
第140章 龙载群星
阿嚏
庄九烛刚把人嘴堵上, 就被腌透了的苦草味儿劈头盖脸呛得绿了脸。
他,庄大少主, 活了这么多年,就没闻过这种土腥混杂草腥,中间还掺了禽兽气息的味道。更没办法理解,怎么会有人一件衣服都酿出味了,还在穿?
你丫多久没洗了?
庄九烛要吐不吐,拧起眉头问。
被他把嘴巴堵了严实的胖商人瞪大眼看他,表情比他更加惊恐万状。
实在是庄九烛眼下的这份尊容更没资格嫌弃别人:蓬头垢面, 乱衣脏袜,脸上青青紫紫,面目难辨。比叫花子还叫花子太乙宗穷酸归穷酸,也不至于真拿他这种奇葩怎么样。
狼狈至此, 纯粹是庄大少主自己造作的。
介于他身份的微妙,审问好后, 陆净和不渡头疼过一阵子该怎么安排他,最后索性把人先丢在百弓庄看着。等御兽宗派了主事人来,再一并把这奇葩带回去。落到一路颠簸, 为知音出生入死还被玩弄感情的庄大少主眼中, 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一时间, 连神君带太乙, 都在他眼中打上了极恶之徒的标签,而他非做那个宁死不屈的壮士侠客不可。
一开始他以绝食明心志, 鹿萧萧和小师弟无动于衷, 一个点穴, 一个啪叽卸下巴灌汤,灌了就走了。直到他后来在房间里唾沫横飞地慷慨陈词痛斥, 鹿萧萧突然就炸了毛,把门一踹,袖子一橹,就进去揍人了。
庄九烛此生的全坚韧不拔大抵都耗在了这几天了,一边被揍得嗷嗷叫,还一边能宁死不屈地与她对骂。
骂着骂着,鹿萧萧真火了,把他捆起来后,搬了把椅子,就坐在旁边开始一桩一桩地念给他听,这些年御兽宗私底下的小动作。念完了,站起来,踹了他一脚,恨恨地骂:你们御兽宗搞出来的烂摊子,凭什么要我们小师祖来收拾?
你委屈?你委屈算个屁!
我们小师祖本来是可以置身之外,高高在上的神君,现在成天处理你们这些破事,他说过什么了吗?!
谁知道你们说的是真是假的。
门哐一声重重砸上,庄九烛的话在口边滚了滚。
安分守己了两天,庄大少主发挥出有生以来全部的急智,跳上飞舟逃跑了。上了飞舟才发现船舱里有他们御兽宗的标志,他原本是想直接去找宗门师兄师弟,结果低头一看自己身上,顿时没脸这么狼狈地在同门面前亮相。
非得成为整个御兽宗未来三百年的笑柄不可!
堂堂少主的颜面重于泰山,庄九烛这才在舟舱中蜷缩了一下,等来个不认识的人,差使他们给自己准备套干净衣服,勉强收拾出个头脸,再去甲板上会见同门。
胖商人就这么赶巧,撞了这份大运。
庄九烛横上竖下,挑剔了这胖商人几眼,心说这胖厮能找来什么像样的衣服,可没奈何,总比他身上这誓死抗争来的破布条要好喂我说
他刚一开口,胖商人两眼一翻,就咚地朝后面倒下去了。
庄九烛:?!
他这还没说话呢!不是吧,这人怎么胆子小到这种地步吗?!
喂喂喂!愕然片刻,庄九烛赶紧上前,手忙脚乱地要把人晃醒,刚一上手,他身体就僵在了那里。
嘀嗒、嘀嗒。
庄九烛机械化地低下头,湿润、温暖的液体从胖商人后背漫开,沾满他的手。
鲜红一片。
怎么这边多了一个?
为运粮而造的飞舟,通道狭窄而昏暗,一个人从通往凡人货商所居房间的门里走出来,在过道上投下一道长长的黑影。
刹那间,庄九烛后脖颈上的汗毛全都立了起来!
他二话不说,直接就往上飞舟甲板的楼梯冲去。
有
日光下,琉璃海南面波光荡漾,北面瘴雾弥漫,洁白的仙鹤乘海气飞翔,在海面和泽川间徜徉。穿过云层降落到栖舟台时,飞舟震荡了一下。控制飞舟的御兽宗弟子石南松开手,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喂!你们好了没?他扭头朝舟舱内喊道。
没人回。
石南奇怪,难道是核对账目是出了问题?那也该下地再吵吧。
刚要去看看,下船舱的楼梯口光线一暗,胖商人出现在阴影中:好好了。仙长。
飞舟来了!飞舟来了!
一行御兽宗飞舟从铅灰色的云层中落下时,琉璃海边的石城城墙上,一群聚在一起的孩子兴高采烈地跳了起来,朝缓缓降落的飞舟奋力招手。正在搬运箩筐的大人路过,笑骂了几句皮猴子。
一、二、三
一个瘦巴巴的孩子吸溜着鼻涕数了数。
欸,怎么比去年少了两条飞舟。
我知道我知道!旁边的黑瘦孩子举起手臂,炫耀似的,听我哥说过,是因为今年西洲的日轨和去年不一样,嗯那什么洲南冬早,日短风寒,粮草比去年要缺一些。
啊?旁侧的羊角辫女孩长大嘴巴,可是今年的鹤群比去年还要多呢?这怎么够吃呀。
孩子们面面相觑。
嗯,黑瘦孩子抓着头发,苦苦思索,应该,应该还能从别的地方运过来吧,御兽宗这么大个仙门呢!肯定不会让鹤群出事的啦!喏!他一指从飞舟上下来的石南,我哥回来了!
黑瘦男孩眉飞色舞。
你们喊我一声老大,我就让我哥御剑带你们飞!
老大老大,那你快点呀。
走呀!
一群孩子瞬间热闹起来,七嘴八舌地催促,被围在中间的黑瘦男孩骄傲得跟个小公鸡似的,接受大家的簇拥。他向前走了两步,扭头朝石头墙上的另外一处布袋堆喊道:阿玉!阿玉,你来不来?
我不去。
布袋堆坐了个安静的女孩,十二三岁,梳着简单的发髻,白皙文静得不像海城的人家能生养出的孩子。
唯一令人叹惋的,是她的小臂空空荡荡。
老大你理她做什么?其他孩子推攘着,催促道,人家肯定要等那个哑巴啦!没手的配哑巴!天造地设!
孩子头还想说什么,已经被簇拥着走远了。
装满沙子的布袋堆上,文静的阿玉低下头,耐心等待。羽翼声响,一只洁白的仙鹤载着个半大少年落下。少年背着个大竹筐,落地时动作轻盈敏捷。他侧过身,将竹筐放到地上,打着手势问女孩,有没有被欺负。
阿玉摇了摇头。
哑巴少年放心了些,从竹筐里取出白芦果喂给载他来的仙鹤。
仙鹤有一人之高,单腿独立时,优雅静美。
鹤仙鹤仙,御兽宗的飞舟来啦。阿玉钻在它的翅膀下,小声地说。这是只眼睛不大好的老鹤,一年一南来时,都住在他们家。老鹤轻轻地啄了啄她的头发,哑巴少年跳到布袋堆上,坐到她旁边。
海风吹来,老鹤展开染一线水墨的宽翼,将两个相依为命的孩子护在翅膀下。
仙鹤滩沉在日影中。
白色的大鸟或飞或落,或涉水栖泽。
石城祥和。
鹿萧萧将视线从那边的石城城墙上收了回来。
鹤城是御兽宗为了饲养仙鹤专门建起来的城,来观鹤的游人虽多,但城中御兽宗弟子更多,他们冒冒失失追到这里,叶仓师兄不在身边,不由有些心虚,就换了衣服,藏了刀剑,混在搬运鹤粮的凡人队伍里。
一筐又一筐沉重的眼子菜、荸荠从城墙上下挑下来,晃晃悠悠地往鹤粮仓里挑去。
鹿萧萧和小师弟混在队伍里观察了会,并没有在御兽宗弟子中发现庄九烛的身影。
怎么回事?
鹿萧萧用眼神问。
我怎么知道。
小师弟用眼神回答。
两人眉眼官司间,队伍越缩越短,眼见快到他们了。日头也在这时候垂向了地平线,血阳斜铺过天地,泼洒在石墙上。鹿萧萧余光撇过在那些商人和护送的御兽宗弟子上,人人面容隐隐苍白,影子狰长。
不对。
一股寒意蹿过脊背。
鹿萧萧心跳猛然漏了一拍,一股直觉的危险突然笼罩。她一弯腰,抓住小师弟,借队伍交错挑担的间隙,向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