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鹤谣扯着沙哑的嗓音安慰他, 又情不自禁地去亲他的喉结,“你也很快会好的。”
伤痕累累的爱人连话都说不出,只能用微红的眼睛痴缠地望着她,关鹤谣的心被痛惜和爱怜缠绕着挤压,觉得为他做什么都甘之如饴。
柔情的啄吻, 小心翼翼地安抚了被烟火无情伤害的气管。
额头相抵,两人都过于沉迷于超脱了生死的重逢,直到关鹤谣忽然脸一红,大梦初醒般起身,赶紧去叫外面候着的厮儿进来帮忙。
至于关筝和小九,早就飞快去给云太夫人、关潜和府医等等报信,就这样一路沿途,把愁云惨淡的国公府点亮了。
忙了一通,关鹤谣回到萧屹身边。
“你饿不饿?大膳房里一直备着许多吃食,还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幸亏一直抱着小胜的右手逃过一劫,给她剩下一个萧屹沟通的办法。
小厮儿给他拿来纸笔,萧屹想也没想便提笔书写。
“其实我都猜到了。”
见他写的是“梅花汤饼”,关鹤谣揶揄道:“你怎么像个小孩子似的?”
这道菜像是一个信号,代替萧屹撒娇示弱。
就像有的孩子难受了就要吃蛋糕,就像关鹤谣自己生病时就想吃神仙粥,萧屹每每受伤就要吃梅花汤饼。
前些日子他伤了腿,整日就念叨这个。关鹤谣干脆把自己的盐渍梅花留了一些在府里,如今大膳房做这道菜也算是经验丰富。
“不过这确实很适合你现在吃。”关鹤谣若有所思,“诶?我第一次给你做菜,是不是就是梅花汤饼来着?”
萧屹颔首。
否则他为何对这道菜钟爱不已?
“原来是这样,”关鹤谣笑笑,明白了个中原委,“前些日子我和掬月刚渍了今年的梅花,足足五坛呢,够你天天吃了。”
盐渍梅花……
笑容微滞,刚得知了小九姓名的关鹤谣忽然想起——她和现世那位“池思梧”,正有过关于此的对话。
只可惜,好不容易找到的梅花没用上,最后也没见到池秘书。
人家找她给老板办生日宴,认真负责和她商谈了好多天,结果她转头就“嘎嘣”了,虽然她也完全不想这样啊!但到底是有点对他不住。
池秘书。
关鹤谣不禁凝眉。
小九的名字,梅花汤饼,十三年前的秦淮夜雨,还有大报恩寺……
这一切就像散落的水晶珠子,巧妙地将身形掩到水中,让她一直未能察觉其存在。
然而明悟大师关于萧屹的那一番话,便如细丝将它们尽数串起。转瞬之间,不仅将它们提出了水面,还戴到了她的颈间。
让关鹤谣猛然意识到——自己与它们颇深的渊源,似乎早已注定。
心中千头万绪,看着神色并无异状的萧屹,她更没个思路,只是无法忍受片刻未曾碰触彼此一般,被他吸引着走近,一下下抚着他的肩膀。
厮儿知趣地退出屋子,关鹤谣根本不知从何问起,半晌才不着边际地问:“你小时候脑袋有没有受过重击,失去了记忆之类的?”
萧屹迷茫地眨眨眼。
“昨日火场,那位我们曾经见过的大师也在,他还说……”
这般将事情简单讲了,萧屹眼中迷茫更甚,完全震惊于关鹤谣所说。
他才是从异世来的?怎么会呢?
关鹤谣讲的关于现世的一切,都是他闻所未闻,想都不敢想的,他怎么会是从那个世界而来?
“你有没有想起什么事情?也许有关于现世的线索呢?”
萧屹想说自己好像刚做了个很奇怪的梦,然而并不记得内容,只能摇头。
关鹤谣沉默片刻。
现在萧屹虚弱又不能言语,本就不能高效交流。府里众人又必在赶来的路上,实在不是讨论这些的好时机。
“先不说了,是我心急了。”
她主动献出柔软的唇道歉,心里想着等萧屹好些了,他们必须得去趟大报恩寺。
关鹤谣思绪漫游,视线也随意落在萧屹刚写的那张“梅花汤饼”上。
下一瞬,她的神色勃然而变。
费力地捧起那张纸,她瞳中的震惊如四溅的火星。
卧病在床也写得很好看的几个字,一如往常风骨凛然。
就是这份“一如往常”,让她竟然没在第一时间发现这天大的“不寻常”。
“……五哥,”她晃着那张纸:“你为何这样写?”
萧屹看看激动的关鹤谣,又看向那几个普普通通的字,不明白她为何有此一问。
直到他看着看着,兀自蹙起眉。
好像……确实不该是这样写的。
可是,又好像这样写也没什么错……
他这写的是什么?
仿佛看穿了他心中疑问,关鹤谣深吸一口气回答——
“‘汤饼’二字,你写的是简体。”
*——*——*
没有太多时间给关鹤谣和萧屹疑惑,云太夫人等人很快杀到,围着萧屹嘘寒问暖。
太夫人心疼得老泪纵横,萧屹着急去劝慰以致伤口渗了血,于是又是一番忙乱。
恰此时,仆从来报官家降下圣旨,传旨官正往万壑园而来。
圣旨自然是给萧屹的,又体恤他如今情状,特意交代众人无需多礼,原地听旨即可。
氏族子弟身受重伤,官家慰问一下是理所当然之事。
关鹤谣只是没想到到官家这次阵仗这么大。赐下无数药材补品、派来数位御医暂且不提,更重要的是,他给萧屹升了官职——殿前司虞侯。
这是实打实的殿前禁军统领官,虽同为五品,却和他之前的水军指挥使一职有天壤之别。
似乎连见惯风浪的云太夫人和关潜都有些惊讶。
惊讶归惊讶,当着传旨内侍官和随行的金陵少尹,众人只是千恩万谢着感沐皇恩。
内侍官传了旨便先行离去,盛浺则留在了屋里。
他亲自看望萧屹,又与云太夫人和关潜交谈起来。大意就是潜火兵救火不力,他身为少尹难辞其咎,万望恕罪一类。
关鹤谣在边上听着这一顿官腔,心中冷笑连连。
一句“救火不力”未免太过轻飘飘?
潜火兵根本就没出现!
若不是现场百姓积极救火,若不是火情发现及时孩子们跑得快,若不是慈幼局位置特殊未殃及其他……
但凡有一个环节缺了一丝丝幸运,不止是萧屹,不止是慈幼局,这可能是整个金陵城的灭顶之灾。
自真宗朝那场大火焚毁了宫殿,都城便严防祝融之祸。城中各处兴建望火楼,又组建潜火队,配置了许多装备。
哪怕知道实际执行的时候会有偏差,可关鹤谣还是以为——起码像十七世纪伦敦大火三天三夜,整座城市只存五分之一那种惨剧不会发生在这里。
到底是她太天真了。
陪着少尹大人打太极这件事,有云太夫人和关将军就够了,关鹤谣可不想受这个气,她正准备悄声出去,却被关潜一嗓子叫住“谣儿你要去哪?”
关鹤谣讪笑,“我去看看郎君的饭食好没好。”
“你脚上还有伤呢不许乱跑!”
结果她就被云太夫人和关潜合伙教训,连萧屹都在捶床表示同意。关鹤谣哭笑不得,只能卖乖低头受教。
就是在这时,盛浺适当地露出才看到关鹤谣一般的神情,“这一位可是——”
关潜答:“是与小犬的定下婚约的小娘子。”
盛浺微怔,其实他想说的是“三娘子的义姊”。
这小娘子还真没让他失望,又有了新的身份。
“早听闻将军在为令郎筹备婚事,可没想到发生这样的事,实在是可惜。”他这般说着,语气颇为诚挚。
“早听闻潜火兵的水囊里装的都是酒,可没想到他们尸位素餐至此,妾也觉得很可惜。”
关鹤谣忽然反唇相讥,屋中霎时一片死寂。
“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呢?快去找阿秦玩罢。”
关潜假意责备,眨着眼赶关鹤谣。后者也装作委屈慢吞吞往外走,听到关潜在身后说“不过盛大人,城中的潜火兵确实该要整治整治,临近年关——”
她勾唇一笑走到了院里。
今日天晴,冬日午后暖阳毛茸茸的,关鹤谣出了一口恶气,更是精神舒畅。
她一点不后悔自己所说。
有些话太夫人不能说,关将军不好说,他们只能压着火气强颜欢笑地与盛浺虚与委蛇,那么就由她来说。
她是萧屹的未婚妻子,她比任何人都有权利去抱怨、去气恼、去讽刺金陵府衙的无能。
况且她一直不喜欢盛浺,不喜欢他说话的腔调。
曾有一回,小胡和她说起,觉得萧屹和盛浺给人的感觉有点相像。
关鹤谣很理解他为何这么说——萧屹和盛浺是他唯二真正接触到的身居高位的郎君。两人都高大颀长,有些不苟言笑的冷冽气场,但其实却对他很好。
前者会认真陪着他练字,后者则是把他从继父魔掌中救出来的父母官。
关鹤谣当时对小胡的说法一笑而过,并未告诉这单纯的小郎君,萧屹和盛浺的温柔,恰恰是完全相反的两类。
萧屹的温柔,是他善良天性和良好教养的映射,是他被善待、被珍爱之后对这个世界的反哺。而盛浺看似对谁都谦恭有礼,可那种虚假的温和实则永远根植于高高在上的疏离,肆意睥睨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