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魂宗内死气沉沉,一个活人也没有,原是因为这宗门里的弟子长老,全都被人杀光了。
一抹黑影爬上封珏的肩膀,他那两枚空洞的眼珠因此泛起红光,有了神采。
但他脸上的神情则是猛地一沉,冷哼道:我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我杀的每一个人,都有取死之道,又岂像你们,为一己之私牵连无辜之人!
需让这两个自以为是的女人为那些死去的璩阳城百姓偿命!
阙清云横剑,神色漠然:我师徒二人固然罪孽深重,若你想要替天行道,径直动手便是,何必搞那么多弯弯绕。
你以为我不敢?封珏声音拔高,身后黑影更浓。
阴风呼啸,天色昏暗,乌黑的云层激烈翻滚,伴着一阵阵的低沉雷声。
数不清的黑影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尖利的鬼啸响彻寰宇,威压笼罩四野,沉得令人喘不过气。
这阴气,比数年前玉潋心在云罗宗见到的野鬼孤魂还要浓郁。
已不知此人这些年来,杀了多少人,手上染了多少鲜血。
他两臂张开,眼底神色奇诡。
阙清云袖中却在这时响起银铃之声,师徒二人惊闻此人,心下暗道不好。
未及退避,便见一黑影飞速卷上阙清云的手腕。
被外力引动的妖气轻易破除阙清云在铃铛外设下的封印,顺着她的手臂向上攀爬,只一瞬间就卷住她的喉咙,化成一缕黑烟钻进她的眉心。
师尊!玉潋心大惊之色,抬臂一掌击散阙清云额前黑影。
阙清云被余劲震开,连退两步,再抬头,清寒的眼眸中染上一丝晦暗的红光,竟没由来一掌击向玉潋心。
这邪祟之物非同小可!阙清云大乘境修为,竟能被其操控心智!
玉潋心自不能硬接阙清云的招式,立即旋身避让,岂料身后又来一道黑影,与方才钻进阙清云眉心的邪物一般无二!
此物触之即迷失心智,玉潋心拂袖将其击散,未来得及站稳,阙清云便抽剑出鞘,熟悉的剑影封死玉潋心的退路,竟成前后夹击之势!
封珏双手掐着印,嘴里振振有词,四周黑雾涌动,那些死在引魂宗的高手没有一人成功转生,全化作凄厉的凶魂,受制于人。
玉潋心一边躲避阙清云的剑击,一边还要避让黑影偷袭,手忙脚乱之际,额角渐渐显出冷汗来。
封珏自身修为低微,但附在他身上的妖邪之物实力强横,其来头自不言而喻。
剑影临身,玉潋心眼中神色一利,遂探手一把擒住阙清云的剑,任其剑刃割破她的手掌,但在剑势停顿的须臾,陡然一掌击向阙清云的面门。
掌风透体而过,未伤阙清云分毫,却撞入识海,将阙清云灵台内的污浊驱散。
阙清云双肩激震,急退数步,瞳眸恢复清明的瞬间,便见一道黑影闪电般击中了玉潋心。
玉潋心身子一晃,踉跄着跌退出去,瞧着样子,竟是为邪祟所蛊。
封珏嘴角勾起嘲弄的冷笑,胜券在握地盯着她们,讥讽道:别以为渡劫境就能扛得住侵蚀,让你们去湘山给你们多几个时辰活命的时间,竟不知好歹,在下岂能不成全二位?
玉潋心微低着头,艰难站稳身形之后,朝阙清云迈进一步。
阙清云挥剑设阵,数不清的剑光越过玉潋心的肩膀,向封珏攒射而去。
死到临头,还在这儿跟我表演师徒情深!他扬臂一挥,玉潋心飞身后退,便拦在他跟前,要以肉身挡下那片剑雨。
阙清云瞳孔一缩,强行变招,令已释放的剑雨转向,扑簌簌地擦着玉潋心飞过,全部落在空处。
强行中断剑势,阙清云受气劲冲击,体内一阵翻江倒海。
封珏见状,哈哈大笑,肆意猖狂:既然你如此顾惜徒儿性命,那就让你死在她前面!
话音落下,他手中印结一变,玉潋心身上陡然冒出浓郁的黑烟。
其人应声抬掌,似要趁阙清云此时旧力已尽,新力未生,胸前空门大露之际,给她致命一击。
电光石火,千钧一发。
玉潋心击出的一掌毫无预兆调转方向,竟是在咫尺之间,拍在那狂笑的男人身上。
封珏脸上笑意还未收起,受此一击胸腔整个塌陷下去,五脏六腑同时破碎,倒飞出去的同时,脸上才缓缓显出不可置信。
但见玉潋心周身黑气涌动,在她肩头聚成一头饕餮,张牙舞爪,形容讥诮。
而她掌心则散着一簇晶蓝色的微光,正是先前玉潋心在冥南郊外被东冥氏神主派围攻之时,阙清云设计送入她体内的定虚灵印。
浩大的定虚神力涌动于虚空之中,邪祟勿近。
第238章
封珏落地, 口中涌出一蓬鲜血。
你
他一张嘴,血便止不住地向外涌,将他一身仙风道骨的衣袍染得一片狼藉。
那粘稠的猩红血液中, 还夹着体内破碎的五脏。
后者手中托着定虚灵印, 眼中一片清明, 丝毫未受邪祟之气影响, 方才攀附在她身上的黑雾竟是饕餮所化。
于纷乱的局势之中, 轻易骗过了封珏的眼睛。
及至此时, 封珏半张着嘴, 全然不敢相信自己双眼所见。
有时候眼睛见到的, 不一定就是真相。阙清云缓步而来,于玉潋心身侧驻足。
其声冷冷清清,波澜不惊。
封珏胸口激烈起伏,阙清云这话给他造成巨大刺激,令他情绪激动之下, 又呕出一口血来。
他神色萎靡, 气息飞快削弱,身后同时渗出大量黑烟, 那邪祟之物见这肉身已毁, 它不敌玉潋心师徒二人, 便试图舍弃封珏独自逃走。
想跑?!玉潋心面色冷肃, 灵识一瞬间将其锁定,定虚灵印朝前一抛,晶蓝色的光亮划破虚空,闪电般击中黑影。
那团黑雾中骤然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涌动的黑雾在定虚光晕笼罩之下飞快消融。
定虚神威所及之处,邪祟荡然无存。
玉潋心二人跟前, 封珏两眼圆睁,死不瞑目。
阙清云无奈一声轻叹,剑尖点地,掀起一篷泥尘,将其尸身掩盖。
尽管此人后来做了许多恶事,但他曾经也是少年英才,侠肝义胆,跟着殷晴雪斩除业源,救了不少凡人的性命。
其人死后,往日恩怨一笔勾销,她将其尸身掩埋,令其不至于曝尸荒野,也算给他留了最后一分体面。
去暗道中看看。阙清云收剑入鞘,转身走向祭台。
玉潋心扫了眼地上拢起的新土,摇了摇头,遂快步跟上阙清云。
两人合力清扫了堆在洞外的碎石,而后一前一后钻入甬道。
甬道内昏暗无光,玉潋心将定虚灵印托在掌中,借着灵印蓝蒙蒙的光亮照亮脚下的道路,见石阶盘旋向下,像没有尽头似的。
她们沿着细而窄的石阶往下走,约莫过了一炷香后,终于到得洞底。
未能看清洞底的景象,便先听得一阵哐啷啷的铁索碰撞之声。
玉潋心将灵印举高一些,目之所及,不算开阔的空间中,立着一根石柱,而那石柱上,则反绑着一个骨瘦如柴之人。
其人身着华服,但那衣服被沾了盐水的鞭子撕得巾巾缕缕,一道道血渗透衣料,双腿以古怪的角度扭曲着,气息极其微弱,似乎随时都能咽下最后一口气。
这祭台底下,是一间无窗的暗室,而被困在暗室中的,正是她们找寻数日的炎温瑜。
那人被脚步声惊动,自昏迷中醒来,未曾睁眼,便先双肩一颤。
他脸上神色痛苦,无关拧成一团。
无法想象,被困在地底的那些时日,他受了多少非人的虐待。
身体的瑟缩已然成为一种习惯,未及鞭子落到身上,他浑身残损的皮肉便自行抽搐起来。
师徒二人同时皱起眉头,便是见惯了歹毒之人种种手段,在见到炎温瑜这副惨痛的面貌时,她们心底竟也不由得生出两分寒意。
炎温瑜虽然是一个亡国之君,但他自由长在深宫,娇生惯养,即便大璩灭亡之后,他随着帝师颠沛流离,炎承钺也是处处顾忌着他,不让他经受委屈。
可如今,为邪魔之人所擒,他受尽了前半生不曾体悟的皮肉之苦。
玉潋心二人走近,没有叱骂之声,也没有怒如雷霆,炎温瑜眼睑微颤,犹豫着,颤抖着,缓缓掀开。
良久,他方认出面前两人身份,眼睑颤动之际,苍白的嘴唇抖了几下。
胸口激烈起伏两下,紊乱的呼吸扯动一身伤处,他脸上的表情痛苦扭曲,可牙缝间却还挤出嘶哑细微的声音:仙师。
玉潋心内心受到极大的震撼,不由抿起唇角,两条秀气的眉毛用力拧紧,眉心隆起起伏的山川。
莫急,我二人自会救你出去。阙清云声音沉稳,未立即替炎温瑜松绑,而是伸手虚按炎温瑜的肩膀,朝其体内渡入一缕灵气,吊着他仅剩无几的生机。
炎温瑜肉身损毁严重,根本经不起任何灵药药力冲击。
但哪怕是这一缕细而又细的灵气入体,仍令炎温瑜难以承受。
他浑身痉挛,面色痛苦。
好一会儿才适应了灵气的渡入,待其一身颤抖平息,他才喘息着放松紧绷的神情,可一张脸上已布满密密匝匝的冷汗。
炎温瑜出生于帝王之家,虽然不通修炼之道,但从小锦衣玉食,丹药疗养,自身也有一定的修为。
阙清云朝他体内渡了一缕灵气,助其护住心脉,疗愈了部分五脏内创,他的神色明显放松下来,呼吸也平稳许多。
直至此时,玉潋心才抽剑出鞘,斩断束缚炎温瑜两臂的铁索。
那人双腿不能施力,身体一松就朝地上倒。
阙清云扶稳了他,与玉潋心一块儿托着他的肩膀,令他平躺在地上。
倏然,炎温瑜脸色一白,猛地呛咳两声,喉头涌出一股鲜艳的血水。
血沫顺着其嘴角流淌下来,浸湿他的耳廓。
玉潋心一惊,她二人已分外小心,尽可能放轻了施救的动作。
可炎温瑜的肉身实在过于脆弱,经不起任何波折,仅仅是从石柱上放下来这个过程,他的身体竟然承受不住。
她连忙并起两指,轻点其人心口,森罗之力在其指尖涌动,一点点渗入炎温瑜的经络之中。
可其内腑之伤并非一朝一夕铺就,而是经年累月,无数日夜堆叠而成。
这伤已入根骨,哪怕森罗魂骸之力,也难以修复。
玉潋心面色沉重,试了三次,仍未令炎温瑜伤势好转,阙清云亦是皱紧眉头,按住炎温瑜的胸腹,欲再渡入一缕灵气,勉强施救。
一只枯瘦的手颤颤巍巍地举起,以极轻的力道推拒,示意她们不必再白费功夫。
他自己身上的伤势,自然无人比他更清楚。
他活不成了,也不想再这悲惨的人世间继续折腾,之所以坚持到现在,是遗愿未了,执念未平。
阙清云动作微顿,玉潋心也无奈收手。
炎琴悦身在道衍宗,衣食无忧。阙清云的声音很轻,语调平平,与平日似乎并无不同。
但玉潋心却从其话语中,听出了不易觉察的无奈与惋惜。
她在遗憾,当初一别竟成永诀,父女二人至今未能相聚团圆。
阙清云闭上眼,继续把话说完:我师徒二人来此之前,还曾与帝师见过一面,若你还有什么遗愿,我们会尽力为你达成。
炎温瑜听得阙清云提起这两个人,激动得喉咙动了动,便又有一股血顺着他的嘴角涌出来。
但他紧拧的眉头稍稍松开,面上显出释然之色。
既然炎琴悦还活着,且过得好,那他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请二位替我带话。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这暗沉闭塞的狭小暗室之中,响起断断续续的临终嘱托,妖族之贪婪,没有止境,帝师不要再为其蒙骗,屈了一身风骨。
只要炎承钺得知他的死讯,便会断了念想,再不用屈于妖族之手。
他也终于,可以离开这人世,去寻他已故的发妻。
说完,炎温瑜两眼一闭,虚抬的手臂无声垂落,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谁人曾料到,当初君临天下的人间帝王,大璩王朝的末代皇帝,临死之时竟是如此凄凉。
暗室中安静下来,散着霉味儿,混着腥臭的狭小空间之中,气氛沉郁,令人难以呼吸。
良久,阙清云一声叹息,将炎承钺的尸身抱起来,对玉潋心道:此地不宜久留,你我既已来了璩阳,便带他到故土安葬吧。
玉潋心未发一言,只沉默地点了点头。
师徒二人带着炎温瑜未寒的尸骨离开引魂宗,不过短短半个时辰,她们便跋涉千里的废墟,来到早已荒芜,长满杂草的皇宫。
旧日的皇陵早已难辨形迹,她们便寻了块地势较高,还算清净的地方。
没有棺椁,玉潋心将那块残损的玉珏平放至炎温瑜胸口,连同其人尸骨一同掩埋。
坟前立了块石碑,上面刻下他的名字。
不论生前是富贵荣华,还是潦倒落魄,死后至少坟前有一块碑,有名有姓,不至于到了另一个世界,寻不见自己的族亲。
玉潋心一声喟叹,执起一片新土撒在坟头。
石碑旁,一簇荒草随风摇晃。
该走了。阙清云仰首瞧了眼天色。
风吹动低矮的云层,乌云滚动,可能要不了多久,天空会落雨,洗净这浩瀚废墟之中,有人来过的痕迹。
第239章
安葬了炎温瑜, 玉潋心二人便离开璩阳。
此事已了,无甚牵挂,她们将要踏上归程, 前往天玄之巅, 赴与东冥乐重逢之约。
相比于来时, 她们的心情越发沉重。
一趟璩阳之行, 送走了两个曾经相识的故人, 此后余生, 在这天灾降临的人世, 还会有多少人在战乱之中互相利用, 承受丧亲之痛?
玉潋心不知晓答案,也不敢深思。
她想得越多,心思越重,肩上的担子便越沉,越不能像从前一样, 不顾旁人生死, 肆意率性地活。
沉默地跟在阙清云身边,两人默契地没有御剑而行, 也没有加快脚步, 她们徒步行过茫茫荒野, 踏着一地残垣, 离开这片曾经风起云涌的土地。
每一次来,都波澜壮阔,每一次走,都满目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