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嬷嬷打小就照顾她,冬日怕她冷,夜里起来多次给她换手炉,添热炭,有时还把她小脚抱在怀里取暖。夏日怕她热也怕她被蚊虫咬,拿扇子扇风,经常歪在床前睡着。
她一日都没离过余嬷嬷的眼,乍一出远门,离别时看见余嬷嬷偷偷躲在院门后抹眼泪,她也跟着难受。
周启慌了,从袖中急急掏出巾帕,递给她,又见小姑娘哭的闷不做声,只泪珠簌簌往下掉,就如同利剑穿心,来回磋磨,情急之下,他也不管姜瑶是不是在门外站着,伸手去擦宝忆面颊的泪痕,边擦边耐着心思安慰。
他没说过什么软话,也从没哄过姑娘,如今全凭本能去哄,只想叫她赶紧停了哭意,别再这么折磨他。
姜瑶眼睛瞪得滚圆,似根本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幕,冷肃如周启,竟会对着一个小姑娘手忙脚乱,极尽温柔,偏那小姑娘是她姜瑶从未看在眼里的妹妹。
相貌不如她,身世不如她,就连弹琴画画下棋也样样不如她,周启喜欢她什么?
姜瑶震惊之余,心头登时涌起无限愤怒,一甩手,气的转身去往苏氏房间。
周启今日才尝到什么叫束手无策,她在那哭的伤心,他却总安慰不到点子上,心里头急,甚至一度想把她抱在怀里强行抹去泪珠,可虽这么想,却很是不敢乱来。
许是知道自己丢人,姜宝忆别开头隐忍着啜泣两声,终于不像方才那般失态。
“大哥哥,你找我有事吗?”
周启暗叹一声,从氅衣内取出包裹好的白瓷汤盏,放在桌上,道:“知道你要去苏州,特意命人炖的,先把这盏喝完。”
“是什么?”姜宝忆问完,忽然想起在暖阁帮他盘账时,每日都要喝的补脑汤,小脸登时皱巴起来,满怀期许的抬头看去。
周启点点头,如她所愿。
“首乌桂圆银耳汤,喝吧。”
此去苏州,周启思忖宝忆定会去吴家和郑家的赛场,若再出手帮忙郑家,少不得要用脑,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亏损过度便会损耗身体,是以,他命人提早炖好补脑汤,又亲自写了方子。
“去到苏州后,让小厨房按方子上写的每日炖一盏,不得落下。”
姜宝忆打了个哆嗦,苦的浑身都起战栗。
“大哥哥,谢谢你提醒我。”
她想明白了,父亲的东西,无论如何她都要看着郑家把它拿回来。
周启起身,犹不放心,转头提醒:“万事不要逞强,尽力便好。”
姜宝忆跟着起身送他,乖巧回“好”。
姜瑶从苏氏屋里出来,瞥见桌上的瓷盏,苏氏摁住她的手,抢先问道:“启哥儿带的什么东西,闻起来有股药味呢?”
姜瑶哼哼,也不拿正眼看姜宝忆,却竖着耳朵听周启回话。
周启深知苏氏母女的为人,若说是自己送的,两人定会在路上难为宝忆,遂拱手作揖回道:“母亲做的补脑汤,非要着我过来送与宝忆,前些日子总说她身子弱,又写了方子叫她带着。
夫人温贤,想来是我母亲多心,望夫人见谅。”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苏氏虽知道他和周夫人的意思,却也只能附和着点头微笑:“如此就多谢周夫人关怀,宝忆与夫人投缘也是这孩子命好,我都替她欢喜。”
商船晃了下,离开浅水区径直往南驶去。
雨越下越大,砸在楹窗上噼啪作响,姜瑶气呼呼推开门,看也不看姜宝忆就横躺在对面榻上。
姜宝忆给她盖被子,本在佯装睡觉的姜瑶一脚踹开,右脚正好踹在宝忆小腿骨处,人往后踉跄着坐在地上。
姜瑶猛地坐起来,伸手就要拉她,可还没够到她手指,就噌的收回抱起胳膊。
姜宝忆站起来,坐在对面揉揉小腿,不解问:“大姐姐,你在气什么?”
明明周启来时,姜瑶整个人都是欢快喜悦的,怎么周启刚走,她就板起脸来,恼怒不高兴了。
姜瑶见她浑不知情的样子,心里头更气:“你是不是喜欢他!”
姜宝忆愣:“喜欢谁?”
姜瑶气急败坏道:“你少在那装傻!周启都没跟我说两句话,反倒过去安慰你,给你擦眼泪,你到底背着我,同他做过什么!”
饶是压低了嗓音,可语气里的暴怒如火山喷薄而出,惊得姜宝忆半晌没反应过来,只呆呆望着咆哮的姜瑶,一副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的神情。
姜瑶吼完,就觉得力气如抽丝般剥离身体,遂坐下大口喘气,时不时拿余光狠狠抽向姜宝忆。
“大哥哥他把我当妹妹,我...”
“大哥哥,呵,叫的可真是亲密。”姜瑶睨她一眼,扯过被子搭在膝上。
姜宝忆咽了咽嗓子,小声道:“周启他...”
“不许叫他名字!”
姜宝忆赶忙去想该如何称呼,想了许久忍不住问姜瑶:“大姐姐,那我该怎么称呼。”
姜瑶皱眉,思来想去没找到个合适的,索性说道:“你就叫“他”!”
姜宝忆掰着手指,在脑子里代入他后,慢吞吞解释:“且不说他不喜欢我,我也是不喜欢他的,他喜欢的人定是如大姐姐一般风华绝代,美貌倾城,姿容相配的。
周家两位哥哥都把我当妹妹,没有别的心思,大姐姐是身临其境而不自知,他知道你要去苏州,亲自巴巴过来送你,大哥哥...他素来少言,能与大姐姐见一面已是难得,我虽不知怎样才算喜欢,可他对大姐姐,很用心思了。”
说罢,又将之前种种事情徐徐道来,提的是当初周夫人和周启给姜家送礼的事。
姜瑶脸色逐渐好转,却还抹不开面,扫了眼瓷盏道:“谁知是不是专程给你送药的。”
“大姐姐,这药实属难喝,你尝尝。”姜宝忆恨不能从碗底抠出一汤匙给她。
姜瑶气笑:“你怕是想毒死我。”
她也没想真的和姜宝忆生气,只是方才被气昏了头,亲眼见着周启那般细致对待宝忆,便怒火攻心,什么理智都没了。
仔细想想,倒也是自己无理取闹。
面前人根本就没把周启当男人,而周启又岂会把个小姑娘放在眼里。
她自嘲地笑了笑,大度道:“明年入夏你就及笄,也不知祖母和母亲会为你寻门什么亲事。”
姜宝忆托着腮,认真回她:“什么都好,只要让我带着余嬷嬷和翠喜姐姐。”
打从有记忆起,母亲就告诉过她,她已然为宝忆安排了一生,这一辈子,只消她无灾无病,无忧无仇。该有的,该来的,都会按部就班轮到她。
入夜后,商船放缓了速度,偶尔能听到破冰的清脆响声。
白日的雨下成白茫茫的雪片子,船舱顶部和沿江两岸的树上瓦上都蒙了厚厚的白雪,鸟雀扑棱着翅膀落在船栏,隔着楹窗听到轻微的嚓嚓声。
姜瑶抱着新换的暖手炉,睡不着时,就默默看对面已然酣睡的宝忆,好像忽然就长大了,浓黑的睫毛,莹白的皮肤,鼻间发出极轻的呼吸声,跟猫儿一样。
姜瑶忍不住细想,她白天究竟为何会那般动气,仅仅是因为周启对宝忆好吗?也不尽然,仿佛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就像是眼睁睁看着一个样样不如自己的人,反而得到最好的东西,她不甘心。
可她也是愿意对宝忆好的,但有前提,宝忆能得到的,一定是她姜瑶不想要,或者压根看不到眼里的才行。
理清思绪后,姜瑶再看宝忆时,眼里就多了些许同情。
沿江的甬道上,两匹马慢悠悠迈着蹄子往前走,离着江岸不远处,正是那艘去往苏州的商船。
景子墨拉着缰绳,拢了拢穿着的裘皮氅衣,心里暗道:大人说是送人,一送都送到京外了,瞧这架势,活像不放心孩子远行的父母。
操心!
哈了口气,景子墨一夹马肚,跟上随船提速的周启。
江面上忽然飘起灯火,很快又沉荡下去,于落雪中很难看出,周启倏地绷直后脊,目光灼灼盯着异常处,片刻后冷声与身后人道:“商船遇上水匪了。”
景子墨忙跟着看去,隐约瞧见几艘飘摇的小船逼近商船,与此同时,似有人纷纷跳下水从水底游了过去。
“大人,人数不多,十几二十人。”
两人对视后,周启翻身下马,景子墨紧随其后,踩着细密的风雪,轻巧跃到高处,借住临江而建的亭榭,顺势跳到商船船尾。
幽静漆黑的夜里,陡然传出尖锐的喊叫。
“有水匪,快起来逃命!”
两艘小船趁机撞来,将那商船撞的猛一趔绁,剧烈的晃动惊醒熟睡中的人。
不多时,就有人边穿衣服边往外跑,撞上持刀的水匪吓得四处逃窜。
商船上一片狼藉混乱,尖叫声不绝于耳。
-完-
第22章
◎我日后要嫁的人◎
灯火昏暗, 人声嘈杂。
商船被撞的一瞬间,搁置在小几上的罩灯咣当掉在地上,房内俱黑, 姜宝忆脑袋磕到床角,爬起来时,整个人还处于惺忪茫然之中。
尖锐的叫喊声刺进耳膜, 她愣了下, 慌忙去摸地上的灯盏, 边摸边小声急喊:“大姐姐, 快起来, 水匪来了!”
可她喊了半晌,对面床榻一直没有回应, 待重新点亮烛火,才发现榻上的被子掀开, 姜瑶人却不在。
虚掩的门吱呀一声,吓得姜宝忆猛一哆嗦, 提灯的手抖动着往前探去,走廊中不断有人往甲板疯跑,哒哒的脚步声又乱又杂,抱孩子的仆妇摔在地上, 没来得及爬起来就被后面人踩着过去, 孩子坐在地上哇哇大哭,有人扶起他们,很快相携往外逃命。
本该在房内睡觉的姜瑶, 此时正依偎在苏氏怀里, 两人被吵闹声惊起后, 匆匆穿好衣裳, 将房门死死插紧。
姜瑶瞪大眼睛,忽然想起什么,起身就往外走:“我还没给宝忆锁门,她睡得死,万一听不到,叫水匪进去。”
苏氏一把拽住她,惊恐万分地将人扯回榻上,外头刀剑砍人的声音尤其可怕,扑通扑通坠水的尸体溅上来的水花带着血腥气,唰的拍到楹窗上,勾画出诡异狰狞的影子。
“别去,别出门。”苏氏上下牙打碰,手指死死捏着姜瑶的手,“她不会有事。”
像是自我安慰。
姜瑶难以置信的看着苏氏,听见外面的砍杀声越来越近,忍不住愈发着急:“我就去给她锁上门,母亲,我肯定很快!”
“不行!”
苏氏歇斯底里吼了一声,吼完浑身虚脱般,跌坐在榻上,“你若是出事,叫我怎么活,那都是些没人性的水匪,男人还好,顶天挨一刀,你呢,你是姑娘家,万一叫他们抓到,你以为你还能保得住清白?”
“那宝忆呢?”
姜瑶浑身冷汗,脚尖微微往内撤了一步,眼睛盯在门上,“她出事,母亲怎么跟父亲交代,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姑姑?”
苏氏沉默不语,攥着姜瑶的手半分都不肯松。
隔壁房内黢黑,姜宝忆灭了灯,摸到小几上放着的白瓷盏,抱在怀里后,战战兢兢躲到门后的方凳上。
门上被人砍了一刀,嗡的一声鸣响后,紧接着传来疯狂的踹门声。
“狗娘养的,给老子开门!”咣咣两声刀背砸门,外头人骂骂咧咧抬脚又踹,“再不开门老子一刀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