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蚂蟥精看到这身影的第一时刻心中便闪过五个大字:神仙回来了。
纵使他从未出过渊薮,从未见过鬼魅与妖物以外的生灵,但那一眼便叫他顿悟了何谓“天差地别”,造物不公,原来世上还有人是这样的。
千年之前,令小兰妖开启混沌灵智,叫他在昏沉沉的渊薮中好似窥见天光的,也是这样一眼。
据说夸父为了追日,累死当涂。他的父母借题发挥,教诲子女们谨守本分切莫痴心妄想。那时小兰妖绿油油地同兄弟姐妹们挤在一处,跟着大家点头如捣蒜,心思却飞了十万八千里。
他想,那长了三个头的金乌究竟是什么样?他想,夸父的身躯化作山峦,血脉化作江河,自此日日受金乌照耀。他想,谁说这是个悲剧呢?
因此,即便他此刻就死了,也不能算作是悲剧。
心是他自己剜出去的,谁也没逼他,就像谁也没有逼着夸父一定要去追太阳一样。
但这颗心兜兜转转绕了一圈,又还到他胸口来了。那人给他吃了仙药,给他渡了灵力,叫他变回了从前的兰妖。那人同他道完谢,然后说:“你走吧。别再跟着我。”
想把过去一笔勾销。
渊薮上的风带着股水腥味儿,他的身体漂浮在兰芷之间,他看着临渊峰和渊薮上方的天空,永远是一点凄怆的残照,泛着红、透着紫,像淤青。
兰漱叹了口气,说:“涂泽君何必再夺了我这点圆满。”
他听见那人离去的脚步声停下了,片刻笑了一声:“你哪来的圆满?”
“涂泽君不信么?”他静静地说道,“出云使当年寻到此地,将心魄交给你时,也是圆满的。”
沉默。
兰漱说:“他虽失去了那缕心魄,却同时以这种方式与广陵神君永远联结了。”
涂泽:“但那缕心魄在我这里,他的一部分永远在我这里。”
兰漱:“是啊。所以我嫉妒他,也嫉妒你。”
那人听了又陷入了沉默,随后似乎不愿再跟他废话,冷笑一声,脚步声便又响了起来。
兰漱听他往远处走了一段后,也站起来。
暮色昏昏的临渊峰下,兰芷丰茂的水泽上,粼粼水波投映着暗紫色的霞光,两个人影一前一后,隔着不远不近一段距离,慢慢地走着。
待行到山洞口,涂泽回过身来:“还有事?”
兰漱取出那枚玉璧来,说:“涂泽君既已将心还给我,这玉自然也该完璧归赵。”
涂泽看了一眼,说:“丢了罢。我不要了。”
“丢到何处?”
“归墟、九渊、天涯海角,随便哪里。”
兰漱点了点头:“那么我去将它交给广陵神君。”
涂泽听得一愣,随即锋利的视线便扫过来:“别自作聪明。”
兰漱说:“这玉璧原是一对,既如此,不如让它们合在一处,也算成了圆满。”
又问:“涂泽君不要的东西,何必在意他归于何处?”
兰漱手持玉璧递到兰漱跟前,眼神平静又坦诚地望着他。涂泽看看那玉璧,又看看他,被他三言两语挑起来的火又无声无息地熄灭了。
其实这火早该灭了。
“随便吧。”他最后说。
说完便将渊薮上的浓浓暮色抛在身后,走进幽深的洞穴之中。
第83章 愚公
兰漱在目送涂泽的身影消失在洞口后,又在原地站了片刻。山谷中送来阵阵微微风,水泽在他脚边漾起凌乱的波纹。他身后是翻滚着浊气的梦魇一般的渊薮,眼前是一座难以翻越的巍巍高山。
既然他做不了夸父,那只能做一做愚公了。
临渊峰高而险,其中凶兽出没、雾瘴重重,无数妖气从渊薮中升起,缭绕在山腰。要从外界进入渊薮,只有两条路,或沿着山谷蜿蜒而入,或越过山巅腾云而下,两条路都不好走。
且,若是有人要来此地找这位伤心自闭的神仙,不论走哪条路,都必定会经过西南面的一处隘口。
兰漱又将那个寂寞的洞口看了一遍,轻叹一声,便提步向西南,朝那处隘口慢慢走过去。
果然等了不多久,便有人来了。也果然如他所料,来人乘着一片云,一身蓝袍似被霜月,像一柄闪着寒光的利剑破开渊薮之中的腾腾浊气。任何人见到这样的人物难免都会晃一晃神,他也难免俗。那时他在人间跟那条脑中缺根筋的蛟龙胡诌,说自己中意这位神君,也不全然是假的。
他化做一株兰草长在道旁,远远看着那神君从天上降下,心想如若许多年前他第一眼见到的不是涂泽而是广陵,不知他这一生是会南辕北辙还是殊途同归。
走神的刹那,那神君已行到近前,兰漱适时现出形来,彬彬有礼地拦住了他的去路。
神君来找涂泽君么?他说。
但云头上的神君显然没有心情同他寒暄,只冷冰冰地注视着他。神仙踩在云头,眼皮微垂,撒向他的目光颇似施舍。兰漱在人间见过不少供奉神仙的道观,道观中那些泥偶往往面带微笑、眼含慈悲,这多半带着凡人们的一厢情愿。其实天界与人间有何差别,神仙与人又有何差别,不过痴长了一些无聊的年岁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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