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走后不久,徐逊陪着张劢走了进来。季太太冷眼瞅了瞅,张劢这小子就不说了,身量像他爹,面容像他娘,英气勃勃中又俊美非常,相貌没的挑。徐家这孩子也很不坏,温文尔雅的,风度极佳。
张劢和徐逊恭恭敬敬拜见了长辈。季太太看着张劢微笑道:“六年前我曾在京城住过两三个月,和令堂有过一面之缘,彼此很是投契。自打到了南京,这可有好几年没见了,十分想念。”
“那时晚辈随父兄去了漠北,并没在母亲身边尽孝。”张劢神色恭谨,“若不然,早该拜见您了。”这位季太太,大舅母的本家嫂嫂,原来是和娘亲见过面的。
张憇也大为可惜,“我那时也在京城,怎么没见着您呢?孟家嫂嫂那里,我也是常来常往的。”她和悠然要好,连带的也和孟家异常亲热,和悠然的哥嫂、姐妹都很熟络。
张劢微笑提醒她,“十三姑姑,那年姑丈不在京中,冾儿还小,您极少出门的。”张憇恍然大悟,“仲凯所言极是,那年外子奉命治理淮水,足足有一年多都没回家。”
季太太目光中颇有欣赏之意,“男子汉尚能这般细心,难得难得。”张憇很热心的点头,“仲凯是真难得,又能干又孝顺,还很细心,周到体贴。”把张劢夸成了一朵花。
张劢微微一笑,诚恳对陆芸道谢,“家祖父有了年纪,最喜贵府的细粥、小菜,烦了您好几回,真是惭愧。家祖父说,天底下的美食他也算尝遍了,贵府的吃食别有一番风味,令人难忘。”
陆芸笑道:“老人家喜欢便好,这又不费什么事,邻居之间,原是应当的。”被华山老叟这样的世外高人如此称赞,荣幸之至。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多么正确呀,送礼不在于贵重与否,合适就成!
张憇心里很犯嘀咕,老爷子什么时候爱喝粥了?却也不肯说破,也殷勤说道:“老爷子记着您的情呢,吩咐过我好几回,让我好好跟您道谢。”
陆芸很是过意不去,“些须小事,何足挂齿。倒是我家阿述、阿逸顽皮,累着国公爷了。他们小孩子脾气,又要看大雕又要看古琴的,定是折腾人。”眼前这位是魏国公、都督府佥书,可不是看孩子的。
张劢长揖到底,“不敢当,不敢当。我是晚辈,您是长辈,若您不嫌弃,可否和十三姑姑一样,称呼我仲凯?”您叫我国公爷,这怎么使得。
“极是极是!”不等陆芸说话,张憇已是大力赞成,“咱们是他长辈,称呼他的字便可。徐太太,嫂嫂,叫他仲凯也成,阿劢也成,随意随意。”当然了,叫仲凯显着客气些,叫阿劢的,那是极亲近的长辈。
陆芸和季太太哪肯直接呼名,自然是含笑称呼张劢的字“仲凯”。张劢则分别称呼她们“伯母”“舅母”,徐逊嘴角抽了抽,西园主人方才还彬彬有礼的称呼父亲“徐大人”,这会儿母亲已成了“伯母”,估计等回到外院,父亲便变“伯父”了。
陆芸和季太太都夸奖张劢“懂事,知礼。”张劢微笑看了眼徐逊,“哪里,晚辈是粗人,像徐兄这样的名士之子,青年才俊,才说的上懂事、知礼。”
张憇热心表示赞成,陆芸微笑表示谦虚,季太太不动声色的打量了徐逊两眼,徐家大郎人才是极好的,眼眸纯净。正在南京国子监读书?也是,寻常人这个年纪,可不正在读书么。似张劢这般二十岁做到正二品武官的,拢共也没几个。
拜见、叙话过后,张劢也不便在徐家内宅久留,和徐逊一起告辞离去。果不出徐逊所料,到了外院,张劢改口称呼徐郴“伯父”,季侍郎“舅父”,恭敬行礼。徐郴和季侍郎性情疏朗,一个说“世侄不必多礼”,一个说“仲凯请起”, 都没跟他虚客气。
内院、外院都搭着戏台,徐郴、季侍郎都不爱热闹,命只用萧管悠扬吹奏。宴席之后,红泥小火炉上坐着供春树瘿壶,徐逊亲手煮茶。茶壶古秀可爱,茶味隽永醇厚,季侍郎大加赞赏,“好茶,好壶。”张劢微笑看着徐逊,接了一句,“好男儿。”季侍郎目光落到张劢身上,落到徐逊身上,大笑道:“好男儿,好男儿。”
☆、白圭之玷
总体来说,徐府正月初三的年酒是很成功的,两家客人当席认了亲,春风得意,皆大欢喜。张劢丝毫没有功勋人家子弟的骄横和纨绔,反倒是满面的诗礼家风,言行举止谦恭得体,季侍郎看在眼里,心中多少满意。
季家、张家的客人在徐府一直盘桓到日铺时分,方告辞离去。因下了雪,路上滑,张劢和徐逊骑了马,慢慢跟在季家马车旁边,一直把季侍郎一家护送回府。
“仲凯到了南京,只和程家来往,竟没有到咱家拜望。”晚上,季太太沐浴过后,坐在西洋玻璃镜前理妆,慢条斯理跟季侍郎说着家常,“阿筠也是的,定是没跟仲凯提过咱们。”阿筠,是张劢的大舅母,季学士的小女儿。
“要说起来认亲戚,还是以父亲的亲戚为主。”季侍郎坐在四出头官帽椅上,脸上带着淡淡的、舒心的笑意,“像程家,是平北侯的外家,自然是要当正经亲戚走动的。咱们是平北侯夫人这头的亲戚,疏远些也是有的。”
“别家或许是这样,平北侯府却一定不是。”季太太拿起一把漂亮的小鱼形檀木梳子,慢慢梳理着长发,“普天之下谁不知道平北侯对岳父言听计从,异常敬重?才不会怠慢孟家的亲戚。”
季侍郎呵呵笑了几声,“横竖今儿也见着了,也认亲了,有什么不一样的?仲凯独自一人在南京,孩子称呼你一声舅母,往后他的衣食住行,你多少照看些。”
季太太微笑摇头,“我可管不着。张家姑奶奶是个爽利人,有她坐镇西园,什么事都是妥妥当当的,用不着旁人插手。”人家有亲姑姑在,自己这八竿子打不着的所谓舅母,跟着瞎凑什么热闹。
季侍郎深知自己妻子美人心性,素来有些傲气,好脾气的笑了几声,并没再说什么。季太太对着镜子怔了会儿神,“你说,徐家是不是真有什么心思呢?”年酒日期定在初三,待客又殷勤的很,还命徐家大郎进来拜见。
季侍郎沉吟片刻,“不拘他家有心无心,总之是不成。太太,云间徐氏虽是大族,徐侍郎却是没实权的闲职……”季太太不满的看向他,“还有徐次辅呢。”有位阁老祖父,也不差了。
季侍郎陪笑道:“太太有所不知,如今次辅一职,竟是极之危险。自先帝即位以来,首辅、次辅一向不和,最后或是首辅被次辅取代,或是次辅被首辅踢走。如今的首辅是严大人,圣上最是宠信他,次辅已是换了几任,他却一直屹立不倒。”没准儿哪天徐次辅就不行了,他的孙子,还是算了吧。
朝政时局季太太知道的自然不如丈夫多,只好听了丈夫的,“如此,便先放上一放。”季侍郎见她似有遗憾之意,奇道:“瑶儿还小呢,何必沉不住气。”
季太太有了烦恼之色,“到三月都满十六了,不小了。不早早的给瑶儿看人家,难不成真等到十九岁才定下?你不知道,给闺女看人家真真是不容易,门弟又好家风又正子弟又出色的,真是不多。”
季侍郎捋着胡子,想了一想,“徐家大郎,我再留神看看。孩子是个好孩子,家里也清清净净的没有烦心事,倒也难得。”徐次辅为人谨慎,在首辅大人面前一向毕恭毕敬的,许是能长久做阁老,也说不定。
季太太白皙的面容上绽开一个美丽的笑容,“正是这么说呢,若瑶儿能像徐太太似的过清净日子,闲职也没什么。”横竖徐家家大业大,又不是靠着俸禄、冰敬炭敬过日子的穷官儿。
季侍郎取笑道:“原来太太这般中意徐家。”季太太理好妆,款款站起身,“中意的很呢。徐太太温婉可人,不像个会刁难人的。徐家小姑娘也讨人喜欢,一定很好相处。”子弟好,婆婆、小姑也好,打着灯笼难找。
其实今天还见着一位青年才俊,不过季侍郎和季太太都是内心骄傲之人,坚持婚姻之事必须是男家央求女家。张劢既然没有任何特别的殷勤,也并没流露出一星半点的心意,季侍郎和季太太自然不会把他列入女婿侯选。季家女儿不愁嫁,季家女儿尊贵的很,用不着上赶着。
徐家爹娘也在盘算儿女的终身大事。“伯启,今儿季侍郎待阿逊如何?咱们阿逊相貌又好,性子又好,他该满意的很吧?”陆芸和普天下做母亲的一样,总觉着自己的儿女最优秀、最好。
徐郴比她理性,“言辞、目光之中,都颇有欣赏之意,很是夸奖了几句。不过他也一般无二夸了仲凯,这么着,许是他惯常的客气话。”
陆芸轻轻叹了口气,“咱们求不求是一回事,季家肯不肯给,又是一回事。”阿逊愿意等,也不见得季家便愿意许配女儿。徐郴微笑道:“这有什么,咱们多示好,多亲近季家,过上三五个月,便托人去探探口风。”儿女亲事哪能一蹴而就,都是要按部就班,循序渐近。
陆芸点头,“只有如此。”说着话,陆芸孩子气的撅起嘴,“早知道今儿不请西园了。阿逊和仲凯一起进来,季太太盯着仲凯问七问八的,阿逊倒没看几眼。”
徐郴失笑,“难不成咱们逊儿比不上仲凯?”陆芸很是不服气,“自然比的上!不过阿逊没有国公爵位,还是岁禄五千石的国公爵位。岁禄五千石,而且是只要不出差错便可以世世代代传承下去,何等诱人。”
“这诱人的国公爵位,原本是林氏太夫人那一房的。”徐郴悠悠说道:“林氏太夫人丢了这爵位,哪里能够甘心?她老人家身子康健的很,往后谁若嫁了仲凯,先和林氏太夫人过过招吧。”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心中俱是了然。今晚仲凯和阿逊一起从季家回来后,还专程接阿述、阿逸去西园玩了会儿,两个孩子快活的很。西园格外殷勤,张劢格外谦恭有礼,他们又不是傻子,哪里会察觉不到。若是平北侯府二公子前来求亲,倒是令人动心;若是魏国公前来求亲,实在舍不的。
接下来的几天一直是忙忙碌碌,或是请人喝年酒,或是被人请去喝年酒。到了正月初八,徐郴的上司礼部苏尚书宴请同僚及家眷,徐郴和苏尚书向来相得,一家人都去了。
阿迟随着陆芸到了大花厅,带着得体的微笑,见了一拨又一拨的夫人太太。她是徐家唯一大小姐,生的又玉雪可爱,礼节又周到,见的人无不夸赞,“徐太太,令爱真是招人喜欢。”
苏尚书夫人是位慈和的长者,微笑拉过阿迟,“这般好看的小闺女,也不知徐太太是怎生调理出来的。”苏尚书夫人身边站着位身穿石青色对襟长袄的中年妇人,快言快语,“这还用问,徐太太会生啊。”惹的众人皆笑。
离苏尚书夫人不远处,站着位大红缕金百蝶穿花洋缎银鼠袄的少女,眉目也算清秀,身量不高,是个生面孔。众人说笑了一会儿,苏尚书夫人抬手叫过这少女,神色淡淡的说道:“这是我家小九,一直养在京城太夫人膝下,年前才到的南京。”
众人心中了然,都笑着称呼“九小姐”,神色间却不如何亲热。苏尚书夫人的亲生女儿早已出阁,且从未听说过苏家有位九小姐,想来这位是庶出,且看样子不得苏尚书夫人的意。既如此,又何必应酬她。
寒暄过后,请入席。夫人太太们的席面在花厅中间,姑娘小姐们的席面在东北角,这里更暖和,也更安静。和阿迟同席的除了程希、程帛姐妹,冯婉小姑娘,还有于监正家两位小姐,古主事的独生女,宁少卿的次女,项知府的小女儿,另外就是苏九小姐。不拘是认识也好,不认识也好,都是官宦人家的女儿,交际应酬的功夫都过的去,斯文有礼的叙着话,人人面上带着微笑。
“听说你自称徐大小姐?”一片祥和之中,一个尖锐的少女声音响起,“你明明排行第二,为何自称徐大小姐?真正的徐大小姐在京城呢,你好没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