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婉腾的一下子站起来,指着苏九小姐想说什么,却被阿迟按下了,“婉儿,坐。”阿迟安抚着冯婉,程希不慌不忙的问道:“请问苏九小姐,‘明明排行第二’这话是从何说起?。”你别逗了,你又不是徐家人,怎么知道真相。看你这傻样子,也就是听了徐素敏的一面之辞,便信以为真。
苏九小姐不屑的哼了一声,“我在京城时,跟真正的徐大小姐可是常来常往的!徐大小姐雍容华贵,大家气度,可不是你这生在南京长在南京的乡下女孩儿能比的。”
☆、斯言之玷
阿迟跟程希都忍不住想乐,就连坏脾气的冯婉都有点想笑。敢情这位苏九小姐是从京城来的,京城多了不起呀,南京是乡下人!却不想想,眼前这一桌子,大多是生在南京长在南京,她这一句话,把人得罪完了。
古小姐为人最方正,便想拂袖而去。我是来做客的,不是来受侮辱的!却又念及古主事和苏尚书的交情,不敢造次。做女儿的即便不能替父亲分忧,总不能给父亲惹事吧,想了又想,忍了又忍。
其余的小姑娘也大多是这想法,心里气愤,却不愿给家里惹上麻烦,大多沉默不语。虽然敢怒不敢言,看向苏九小姐的眼神都极为不善。
“从前我以为,排行是按着出生时辰排的。”阿迟轻轻笑了笑,眼神有几分顽皮,“今日听了苏九小姐的高论,方才恍然大悟,原来排行是照着出生地域排的。”
众人都抿嘴笑,冯婉大声说道:“是呢,依着苏九小姐的话,徐素敏出生在京城,就是大小姐;徐姐姐出生在南京,就是老二。原来天底下还有这个道理,今儿我算开眼界了!”
众人笑的更欢快,看向苏九小姐的眼神都有嘲讽之意。苏九小姐跺脚,“你们!”她并不是能言善辩之人,心里隐约觉着不对,却反驳不出来。其实她的意思是说徐素敏号称大小姐,徐素华也号称大小姐,徐素敏长在京城名门,说话的可信度更高。却被阿迟曲解成了眼下这样,她着急归着急,一时竟想不出言辞扭转。
程帛笑的温柔,“苏九小姐的意思,我很明白。她自小在京城长大,和京城名门贵女来往,自是更信任京城那位徐大小姐。诸位想想,任凭是谁,在京城见着位徐大小姐,来南京又见着位徐大小姐,心里也是诧异的,对不对?苏九小姐是性情中人,对朋友热心,为京城的徐大小姐打抱不平罢了,诸位不必介意。”苏九小姐打击的是南京生南京长的姑娘们,这些南京长南京长的姑娘们从来也没看的起过自己,何必跟她们同仇敌忾,还不如卖个好给新来的苏九小姐呢。
苏九小姐大喜,“不错不错,我就是这个意思。你们想想,京城有一个,到了南京又有一个,总有一个是假冒的,对不对?我和真正的徐家大小姐交往日久,自然是相信她。”满意的看了程帛一眼,这位程二小姐有几分小聪明,倒要对她刮目相看了。
冯婉气愤的看看程帛,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呀,缺心眼!程希紧咬双唇,她在家跟自己争还不算,出了门也要故意为难!我跟阿迟要好,程帛你能不知道么?帮着这傻呼呼的苏九小姐,你能讨着什么好。
这件事并非不能辨白,难处在于摊开来一说,就是公开徐氏家丑。不管怎么说,徐素华和徐素敏总有一个是先出生的,另一个晚出生,堂堂云间徐氏连这样的小事都处治不清白,好说不好听。
程希担心的看向阿迟,阿迟浅浅一笑,调皮的冲她眨眨眼睛。程姐姐你放心好了,我爹娘若连这个也想不到,当初怎么会既不和继夫人理论,也不到祖父面前据理力争?自然是有了主意的。
阿迟慢吞吞说道:“苏九小姐跟我继祖母的孙女颇有交情,真是可喜可贺之事。”徐素敏高貴,你省省吧,徐素敏的祖母是继室,能高貴到哪去。
其实阿迟并不歧视二婚的男人,也不歧视嫁给二婚男人的女人,不过苏九小姐你惯于以身份论人,那就论论身份。这个时代的原配嫡妻比继室高貴,嫡妻所出子女也比继室所出子女高貴,无庸置疑。
巧了,这桌上的女孩儿除程帛、苏九之外,全是原配嫡出,一时间大起惺惺相惜之感,看向苏九的眼神更加轻蔑。京城那位徐大小姐也就是在你眼中高貴吧,在我们看来,哼,不值一提。
程帛黯然神伤。祖母是继室,女孩儿已是会被嘲笑,若像自己是妾侍所出,岂不是连个站的地方都没有?自己容貌过人,才智过人,偏偏输在身份上,让人情何以堪。
苏九怒道:“继祖母也是祖母,也是尊长,你敢对她老人家不敬?!”她本来就不是惯于深思熟虑之人,凭着一腔血气来吵架的,一生气一着急,根本不知所云。
“我不敢。”阿迟轻轻松松说着话,嘴角噙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对着继祖母,该是什么礼节,便是什么礼节。我一分不会多,也一分不会少。”
苏九气哼哼的端起茶盏喝茶,眉间犹有怒色。程帛温温柔柔开了口,“如此,如果徐大小姐跟京城的徐大小姐真见面,又该当如何呢?我纯是好奇,才多问这么一句,徐大小姐莫放在心上。”
“三种可能。”阿迟不假思索,随口说道:“第一种,继祖母的孙女改排行。”她本来就是晚出生的那个,没什么好委屈的,公平的很。
苏九气的重重放下茶盏,叫道:“你休想!”阿迟并不理会她,神态自若的接着告诉程帛,“第二种,我改排行。第三种,我们全部不改,我是长房大小姐,她是二房大小姐。”分家呗,那就没问题了,各房排各房。
程帛目光闪了闪,“不拘是谁,改了便是,何苦要分家呢。徐大小姐难道不知,父母在,子孙不得别籍异财。依本朝《户律》,‘凡祖父母、父母在,而子孙别立户籍、分异财产者,杖一百’。”像我这样的才女,连本朝户律都研读过,这些女孩儿们却固执的看不起我,不理会我。想想,真是心中不甘。
讲起律法,阿迟娴熟的很,“程二小姐,你方才最后一句话应加上一句,‘须祖父母、父母亲告乃坐’。 不只如此,‘若居父母丧而兄弟别立户籍、分异财产者,杖八十’,但是‘须期亲以上亲长亲告乃坐’。”
阿迟的声音好似山间清泉,清冽中又带着甘甜,悦耳动听。众人听着都觉舒服熨贴,就连枯燥呆板的律例经她口中念出,好像也变的活泼可爱不少。
苏九怔了怔,闺阁少女把律例背的这么熟,是何用意?不知怎么的,看着阿迟娇嫩如粉红花瓣的嘴唇,苏九没敢再说话。眼前这人虽是假冒的徐大小姐,可伶牙利齿的,说不过她呀。
程帛心中一酸,低声道:“受教了。”跟坐中这些人比身份,自己比不过;比才华,竟也比不过。
这一桌异常热闹,早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苏尚书夫人不动声色的看了眼身旁的侍女,侍女会意,轻手轻脚走了去,打听清楚后悄悄回禀了,“……闹腾了这么一番,如今已是消停了。”
苏尚书夫人冷冷打量了苏九一眼,这些年太夫人究竟是怎么教养她的,竟把她养成了这么个性子?当着众多来客的面,对苏府邀请的小客人发难,这岂止是无礼,简直是挑衅了。
终席之后,苏尚书夫人差了两名教引嬷嬷去教导苏九规矩礼节,若学不好,不许出院门,不许见客。苏尚书晚上听说了,皱起眉头,“似是严苛了一点,若太夫人知道,岂不介怀。”
苏尚书夫人神色淡淡的,“你若不放心把她交给我管教,便送回京城去罢。像小九这样打小被惯坏的女孩儿,你当我愿意管?”她小的时候,不放心我,怕我怎么着她,远远的送到京城。如今大了,要说亲事了,又接回南京烦着我。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子,别把我惹恼了。
☆、一日不见
苏尚书讪讪的,“老夫老妻了,我还信不过你么?不过是太夫人有了年纪,又偏疼小九,怕她老人家操心罢了。”胡乱说了几句门面话,见妻子也不理会他,脸面上下不来,实在没意思,出去到书房睡了。
苏尚书夫人身边的嬷嬷劝道:“夫人有话好好跟老爷说,何必呛着他?他到底是一家之主,夫人给他留几分颜面岂不好。”只有笼络男人的,哪里撵男人的?您这边撵走了,正中后院那几位的下怀。
苏夫人冷笑几声,“打年轻那会子他便好个女色,不管在外面胡闹也好,在家里折腾也好,我何曾管过他?如今我熬到这份儿上,儿子已经娶妻生子,女儿也已风风光光出嫁,还要忍着他让着他,我图什么。”他自己欠下的风流债,凭什么妻子替他偿还,还要看他脸色?小九他若想交给我,依着我管教;不放心交给我,立马送走。
嬷嬷见状,只得罢了。苏九的亲娘是早已亡故的,所以才会送到京城太夫人膝下抚养,因此后宅府并无人帮她,替她求情。苏九抹了半天眼泪,实在盼不来救兵,只好认命的跟着教引嬷嬷学规矩。
她从前在京城,太夫人纵容她,婶婶们对她不管不问,从没人正经八百的教过她什么,不过是跟着姐妹们上学做功课而已。就算她哪里学的不好,婶婶们当做看不见,太夫人年纪大了顾不到她之所以被送回南京,就是因为到了要说亲事的年龄,太夫人气力已衰,实在没那个精力,婶婶们推三阻四的不兜揽,万般无奈,才回家求助嫡母。
和苏九一样,程帛回到程府之后,也被程太太勒令闭门思过,不许再外出。秋姨娘一声不响的去告诉了老太太,老太太把程御史夫妇叫过去臭骂了一顿,立逼着把程帛放出来。
程御史满脸陪笑,“娘的身子要紧,气坏了您,儿子媳妇罪过可就大了。”他这话跟往常一样,是要息事宁人、顺着老太太的意思。他这么一表态,程太太跟着服软,夫妻二人低眉顺眼的认了错,事情就算揭了过去。
程太太这回却是气定神闲的,微笑说道:“娘年前才跟我说过,要给二丫头寻个高门弟好人家,方不辜负了她这才貌。娘您想想,高门娶妇,最重什么?自是性情人品了。若是连场面上的事也圆不下来,如何使得。二丫头在苏府的言行举止实属不当,咱们不管教她,难道还惯着她不成。即便咱们能惯着二丫头,难不成往后夫家也能惯着她?不如早早教好了,大家省事。”
程太太这番话并没有打动老太太,却打动了程御史。正是呢,二妞眼下是择配,往后嫁了人还要持家呢,有个什么行差踏错,夫家岂能容许?为着孩子好,不如趁着她年纪尚小,该教的都教给她,省的往后吃亏。
老太太还在大发脾气,程御史使了个眼色给程太太,“你先出去,有我呢。”程太太低低笑道:“仰仗老爷了。”冲着老太太福了福,也不等老太太发话,仰长而去。
程太太出了婆婆的屋门,心胸顿时爽快了,脸上也有了舒心的笑容。回到上房,程希早等着了,亲手斟了杯热茶递过去,轻声问道:“娘,如何了?”
程太太惬意喝口热茶,“女儿,你的法子兴许管用,这会子你那好爹爹正在劝老太太。”还真让你说对了,他不是不能开口对老太太说“不”,端看怎么着对他最有利。
“什么我的法子,那是和阿迟、冾儿一道商量的法子。”程希脱口而出之后,红了脸,“横竖咱家的事也瞒不过她们,不如实话实说。”程帛都在西园住了那么久,有什么事是西园、阿迟不知道的。
程太太脸上的笑容隐去了,“这可怪不着你。秋姨娘都登堂入室了,安太太、安小姐有什么猜不着的?说起来是咱家失礼,光明正大由着个姨娘去了亲戚家,可让亲戚如何是好呢。女儿,是娘没用,从前没想清楚这利害。”总以为丈夫和自己一样很无奈,谁知道不是的,根本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