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穿着月白色僧袍,面相俊秀的僧侣一边赶着马车,一边说道。
车里有两个人,一位是双腿残疾的老者。一位是面色苍白,不停咯血的青年公子。
青年公子淡淡道:“这一节,七日前就讲过了。”
僧人微笑道:“温故而知新。”
车里的人是董平与幺声雨,想来离那日墨家集会已经过去十日了。董平当时坠入水中时,他以为自己是要死的。但迷迷糊糊间,却被这个法号为悟明的和尚给救了。不能否认,有些和尚很坏,但绝大部分念经吃斋的和尚还是心怀慈悲的。
悟明现在的头等大事就是将董平与幺声雨送回少林医治,照他的话来说,董平与幺声雨的伤势全天下间除了少林寺,别的地方是医治不好的。
董平撩开车帘,看到一个不修边幅,满脸头油污的青年正跟随着马车一起向前走。青年的腰上系着剑鞘,但他却将剑拿在手里。他的表情淡然,似乎不觉得这么做有什么不妥。
这时,只听悟明道:“施主…”
青年打断了他道:“别喊我施主,我向来不往寺庙里花冤枉钱。你可以喊我游侠儿剑不快也可以叫我快剑阿九。如果你觉得麻烦,那就叫我阿九吧。”
悟明微笑道:“阿九,你可以将剑放回鞘里的。一直这样拿着剑走路,未免太累了些。”
阿九反问道:“你们和尚日夜里将清规戒律,菩萨佛祖装在脑子里,难道就不累吗?”
悟明道:“自然不累,因为那些是长在我们心里的,生在我们脑子里的。”
阿九笑道:“我也不累,因为这剑同样也是长在我手里的。”
两人说罢,董平便催促道:“走快些,要赶在日头落山之前进城。”
悟明听后,便拍了拍马背道:“马儿走快些,等进了城,有干草豆饼吃。”
阿九听后大笑道:“马怎么会听得懂人话呢?你这和尚,念经念傻了。”
悟明道:“阿九说错了。子非马,安知马之乐。”
阿九听后挽了个剑花道:“你这和尚不念佛经,反倒用道家的理论来教训我。”
悟明微笑道:“真理相同,殊途同归。佛家更讲众生平等。”
他话音刚落,就见那马儿陡然加速向前跑去。
车里的董平擦去嘴角的血迹大笑道:“好好好,妙妙妙!”那个阿九太轻狂了些,董平不喜欢,看到他吃瘪,便忍不住笑了出来。
突然,董平觉得不对劲。他将车帘撩开,就见那阿九正在外面扒着车嬉笑着。
董平淡淡道:“滚远些,一闻见你身上那股味儿我就犯恶心。”
“你这人可真是小气,嫌我身上难闻,那捂上鼻子不就好了!”阿九说完,悟明便道:“阿九说的是,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董平不再说话,他实在没力气了。
马车吱吱悠悠行了半晌,到天黑,也没赶进城去。
赶了十日的路,也算是到晋州了。等明白晌再走一天,应该就能到豫州。再去豫州之前,董平还想着要拜访一番冯玉书的世叔。一来是借他的手给书院报个平安,二来是将之前托付给他的那个小沙弥带走。少林寺是个好去处,要是他能在里面静修个几十年,应该能洗清其身上的魔障。
前朝尚佛,晋地最甚。往晋州走一番,见到最多的便是寺庙石佛。但到了如今,大多也都荒废了。董平几人寻了处名为铜狮寺的荒废院刹落下脚后,悟明便立马给幺声雨喂药运送真气续命。董平吃了几粒悟明从少林带下来的丹药后,就自己坐到一个角落力缓缓运转起真气来。他断掉的骨头,悟明已帮他接上,但他受损的经脉与内脏悟明却是无能无力。
过了足足有一个时辰,悟明才将浓稠的淤血从幺声雨身上逼出来。悟明擦了擦满头的大汗笑道:“我先骑马去找人家化些斋饭来。”
董平道:“歇会儿吧,老头子不用吃饭,我也不太饿。”
“那可使不得,你有重伤在身,不进食万万不行。”悟明话音刚落,阿九便大大咧咧的走了了佛堂里。他左手攥着,三个指缝里都夹着一个鸡腿,他的剑上还插着半只烧鸡。那烧鸡身上还有几根没拔干净的毛,看来是他自己烤的。
阿九笑道:“野山鸡,除了肉柴了点,味道还是不错的,二位尝一尝?”
董平不气的将那半只烧鸡从剑上拔了下来道:“一物换一物,今日你搭我们的顺风车,吃你半只鸡,也算不上白吃。”
悟明双手合十道:“也好,董施主有伤在身,吃些荤腥身子也能好的快些。”他说罢,便拿起身旁放着的一个钵盂走到了院子里去。
过了片刻,悟明回到了佛堂。他的钵盂里,也装上一半细小的石子。接下来悟明的举动令阿九瞠目结舌,而董平则是见怪不怪。只见悟明从钵盂里抓起一小把石子就塞进了嘴里,他眉头皱皱,便将石子咽进了肚子里。阿九当即惊呼道:“你这是真佛下凡啊!”
悟明摇头道:“阿九莫要取笑我,我只是赎罪而已。”董平起初见到悟明吃石子时,其惊讶不比阿九的少。他问悟明为何要吃石头,悟明也只是说赎罪二字而已,再问他,他便不再言语了。人的肠胃最为柔弱,武道修为再高的人,要是不小心在嗓子里卡了根鱼刺也会难受半天,更何况是要大把大把的往肚子里塞石头呢一人到底要有多大的业障,才会用这种方式赎罪。
董平看向阿九道:“你烧鸡的本事还不错,我们几人还有几天的路要赶。整天吃悟明化的斋饭肠胃也受不了,不如我雇你给我几天给我烧饭吃。”
董平说这话并不是真想要阿九给自己烧饭,而是想小小的羞辱他一下。因为所有手中拿剑的人,不管行事如何,心里总会有几分清高的。要是别人对一个剑说,给我烧饭,那他也会多少觉得自己受到了些折辱。但阿九确实目光一亮道:“甚好,甚好,你能给我多少银子?”
董平楞了楞,噗嗤笑了出来道:“你这人,有意思。”
今夜明日高悬,悟明吃了半钵石子,董平也与阿九谈好了价钱,走这一遭,董平对阿九应允了一百两银子,阿九很开心,又捉了两只野鸡回来。看着董平与阿九在佛堂杀鸡烧食,悟明合眼念起了《法华经》。
董平这几日头一次沾油腥,自是吃了个肚饱,就浑浑的睡去了。
悟明没睡,阿九也没睡。
“…佛说是经时,普贤等诸菩萨,舍利弗等诸声闻,及诸天、龙、人非人等,一切大会,皆大欢喜,受持佛语,作礼而去。”等悟明将《法华经》喃喃念完后,坐在一旁的阿九突然立了起来。
“你去做什么?”悟明抬眼问道。
阿九嘻嘻一笑道:“去杀人。”
晋州多山,也多山匪。其中老鸦山中的杜绝虎算的上是此地的一霸,当地乡绅富豪备受其苦。阿九来此地,也是拿了那些土财主的钱,来为他们消灾。
行走江湖靠的是银子与拳头,少了哪一样,都会让人寸步难行。很不巧,阿九拳头不算硬,但他却很缺钱。
老鸦山寨里,杜绝虎正坐在屋里抱着刚抢来的压寨夫人喝酒。这次抢来的压榨夫人很识趣,但杜绝虎却很不高兴。就像是吃惯了辣椒的人,很难再吃清淡饭食。他正兴致缺缺的与那女子对饮时,突然他的身子一凉,一股冰冷的杀意逐渐在屋内蔓延开来。
“谁!”
话音未落,杜绝虎便朝前方狠狠击出一掌。他如今也是炼心境巅峰的高手,其一掌下去,离他五六丈开外的门便被其击了个稀碎。那女子一惊呼,便连滚带爬躲到了桌子底下。
杜绝虎暗骂道:“你他娘是个从良的吧!”
这时只听嘻嘻一笑,阿九便从一侧闪进了门里。
“哪路的好汉?”
“我不是好汉,我是阿九。”
“不知阁下来我山门有何贵干?”杜绝虎一边说话,一边将真气运到手上。
阿九轻描淡写的说道:“杀你。”
他话音刚落,杜绝虎便一掌爆开,将圆桌推向了阿九。
此时,只听阿九道:“姑娘,别怕。”
杜绝虎目光一黯,殷殷的鲜血正从他的脖颈缓缓流下。他倒是都没想明白,这个身上没有丝毫真气的年轻人是如何发出了这一道比闪电还快的剑。
阿九也没打算知道杜绝虎心里再想什么,等杜绝虎断了气,他便将他的头割了下来,宛如他剑下的只是一只牲畜。
阿九撕下杜绝虎身上的一片衣衫包好头颅微笑道:“运气不错,今夜我还是快剑阿九。”
天不亮,董平便懵懵松松的转醒过来。幺声雨还断断续续的喘着气,还没死。悟明照例在吃石头,而阿九则尝着几样精致的小菜。
董平一笑道:“你这伙夫,称职。”
阿九白了他一眼,将半只烧鸡扔了过来道:“这些饭菜是我自己挣来的,这半只烧鸡才是你的。”
董平也能将就,拿起烧鸡啃了两嘴笑道:“总比面糊强的多。”
车轮咯吱转了半天,总算是到了同古城。董平使唤着悟明,轻车熟路的来到了冯玉书那位秦世叔的府上。府前看门的家丁见一位面目端正的和尚驱车停在了门前后,当即走下来喝道:“走走走!同古城不留和尚!”
悟明已从董平口中得知了无妄宗的事,便没有多言。此时车内的董平淡淡开口道:“是张小哥吧,我们是冯公子的朋友。”
听得此声,家丁当即恭敬道:“阁下是董平董公子?”
董平将苍白的脸露出来微笑道:“正是。”
家丁虽不懂望闻问切,但一看董平这极差的面色也知道他受了不小的伤。他当即招呼人将董平扶进了府,家丁道:“董公子,我先给您找间房歇着,我就去衙里叫老爷回来。”
董平道了声谢,又问道:“前阵子我们送到府上的那个小和尚最近如何?”
家丁回道:“那小和尚颇为懂事,府上的杂货也每日都帮着做。”
董平听后点头道:“还是将我扶进堂里吧,在屋里躺着未免失了礼数。”
“随您,我待会儿找几个人给您伺候着。”
自上次破了无妄宗救出那些女子后,董平几人便备受着附近几城百姓的尊崇。也不知哪个家丁走漏了风声,董平刚在堂做了盏茶的功夫,就有七八批人进府来拜了。也幸亏有府内几个管事的机灵,才没扰了董平难得的这半刻清净。
董平正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时,突听得一人道:“董公子,许久不见啊!”
董平睁开眼,见一面相忠厚身着官袍的中年男子正从外边走进来。
“秦大人,好久不见。”
见董平要起身相迎,这秦大人赶忙走上来扶住他道:“公子有伤在身,无需多礼。”
秦大人坐下后道:“我还以为董公子早回了燕临,没想到还能有缘相见。”
董平听后笑笑,将最近几日发生的事见略的告诉了他。秦大人听后唏嘘不已道:“墨家的名声我也有所耳闻,谁能想竟遭此大劫。”
董平道:“今日来贵府,主要是为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我有伤在身要去少林疗伤,便想给书院写封信报个平安,需由大人传达。第二件事,便是那个小和尚我要带走,我已经给他寻好了去处。”
秦大人听后点头道:“董公子去豫州避一避也是好事,听说现在燕临不太平,数批江湖中人齐齐朝燕临而去,辽人也派出了军队封了城。”
董平听后,稍稍思量,便想通了其中的关节。大批江湖人士死于墨府,唯独鹿岳书院走了出来,他人自然是要去找书院麻烦的。
秦大人吩咐下人取来了纸笔,董平一边写秦大人一边说道:“你们几个送过来的那个小和尚虽手脚勤快也懂事,但他……”秦大人嘟囔了半天总觉得羞于启齿,便附耳对董平言语了一番。
董平听后咳嗽了两声笑道:“他虽是个小和尚,但也是个男娃呀!”
秦大人听后尴尬一笑,也没再言语。
董平写完书信,便来到了院儿里。一出来,他就瞧见悟明正跟那个小和尚待在一起。
悟明道:“你可有法号?”
小和尚垂着头道:“法号,悟性。”
悟明听后面露喜色道:“阿弥陀佛,咱们皆是悟字辈的弟子,你可叫我一声师兄。”
小和尚受宠若惊道:“我是恶和尚庙里出来的,怎能跟少林的弟子相提并论!”
悟明摇头道:“那是他们的因果,并非你的因果。你若是再为他人因果纠缠,怕要坠入阿鼻地狱。”
悟明说罢,就听得董平冷声道:“这可是你天大的机缘,还不拜谢师兄?”
听见董平说话,悟性身子一颤,便对悟明脱口叫道:“师兄。”
悟明微微一笑,他此时像极了菩萨。
要走时,秦大人又为董平他们添置了一驾马车。阿九与幺声雨一辆马车,董平他们三个一辆。
两辆马车里此时都铺上的厚垫软枕,许久没睡过床的董平,现在一沾枕头便迷迷糊糊的睡下了。
悟性躲在车厢角落里,怔怔的看着睡熟的董平不知道再想些什么。忽而,他身子一动,就朝着董平靠去。突然,董平睁开了双眼,他伸腿一蹬,就将悟性又踹回了角落。
悟性吃痛,刚要哭出声时,他猛然瞥见了董平阴森的目光,便咬住了嘴唇,开始无声的掉起眼泪。
过了片刻,悟性才断断续续的开口道:“我只是…想,给施主盖上被子…”
董平将藏在垫子下的惊雪抽出来对着悟性笑道:“在秦府时,秦大人告诉我,你这个小孽畜竟偷看他与夫人行房事。我看你这小和尚,也不像你自己嘴里说的那么清白。”
“我…”悟性霎时间就涨红了脸,嘟囔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董平淡淡道:“若是让我看见你有半点不规矩,你就等着给自己收拾肠子心肝吧。”董平说罢,便又躺下来,沉沉的睡了过去。
悟性此刻佝偻在角落里,却是再也不敢动弹了。
悟明转身撩开了车帘,看见了角落里满脸泪痕的悟性后皱眉询问道:“怎么了”
悟性抽泣了两声道:“我只是感激秦大人的照顾,离了秦府有些想他。”
悟明刚想出言安慰,就见董平翻了一个身后喃喃道:“还爱打诳语…”
悟性听罢,身子一颤,忙不迭的说道:“是我,是我在秦府里偷看过秦大人与秦夫人行房事!”
悟明听后一怔,过了会儿,他突然苦涩一笑道:”师兄,曾经也偷看过。”说罢,他便神色黯然的放下了车帘。
董平听后,暗自好笑道:“怎么都是些花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