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澜语摆摆手,打发了清韵,扭头看向周寒执,笑了笑,坐下道:“大人是不是太过狠心了。白妈妈不同旁人,那可是您的乳母。”
周寒执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荣澜语就笑:“罢了,大人都替我做主了,我还费什么心。不过白妈妈多少也是为了咱们好,若是贸然送走,实在很寒人心。后头花园正好缺个管事,秋浓是个不经事的,不如交给白妈妈管着……至于秋浓,她的性子单纯,光是院里的活计也够忙的……”
周寒执闻言不由得蹙了眉。
而荣澜语见他蹙眉,顿时把剩下的话咽下去。“大人觉得哪里不妥?”
周寒执摇摇头,看向荣澜语那双剔透得像山泉似的双眸道:“只是想问,你平时做事也想这么多吗?”
荣澜语没想到自己认认真真跟他说话,人家却压根没听,还问出这样的话来。她神色一滞,便见眼前人又笑:“无关紧要的人,有时不必想太多。”
“话是这么说。”荣澜语反应过来,一板一眼道:“可有时候,有些事做得不好,便会寒了旁人的心。有些事咱们只想着自己,旁人就该说咱们自私。”
“然后呢?”周寒执撂下筷子问。
“什么然后呢?”荣澜语疑惑,鸦羽睫毛微微抖动。
周寒执笑道:“旁人的心寒了,旁人说你自私,然后又能如何呢?”
“不,不能如何……呀。”荣澜语原本聪慧明丽的脸此刻显得竟有些迷惘,水润的双眼也写出几分单纯。
谁也想不到,平日端庄沉稳的夫人到了周寒执跟前,却几句话便被难住。
周寒执收回落在她脸上的目光,努力把心神聚焦在眼前精致如山水画的饭食上,继续道:“旁人怎么想,跟你的日子都不挨着。你只要自己高兴就成了。”
然而荣澜语却不赞同,别过脸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人活一世,总不能不顾及别人的心思。照你的意思,那我去参议大人府上面见参议夫人时,也可以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不必在意人家的心情咯?”
“这就是人生无奈之处了。”周寒执点点头,并没有驳斥荣澜语,反而和煦道:“正是因为这种不得不顾及别人的时候很多,所以更得在能力所及的地方不必活得这么累。”
荣澜语僵在那,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因母亲是继母,家中又有两位原配留下的姐姐,互相实在亲热不起来,所以从小到大,荣澜语都小心翼翼地活着,既不让父母亲操心,又须得让两位姐姐觉得自己不如她们。
多年辛苦下来,以至于就连母亲也觉得,荣澜语这样懂事,这样不争不抢是应该的。可谁又能明白,荣澜语这些年的辛苦呢?
周寒执那句“不必活得这么累”似乎戳到了荣澜语的心底。
“我觉得我比从前已经好多了。成婚前后,我几次怼了两位姐姐。成婚那天,我又撂下你那些亲戚,自己做自己想做的事……”荣澜语嘀咕着。
却见周寒执笑得璀璨。妖美的桃花目愈发光彩灼灼。
荣澜语见他笑,一时不理解,却听人家嘲道:“记得这样清清楚楚啊。”
她顿时赧然了。是啊,记得这样清楚,可见心里是在意的,是没放下的。
眼前的男子胸襟挺括,云纹滚边气势磅礴,恍惚间让人觉得这是一种揽尽江山的宽厚气度。而荣澜语坐在他对面,就只剩下娇小和精致。
但荣澜语感受不到这种气势的压迫,相反,正因为这种巍峨气势的存在,让她觉得身边多了一位可以遮挡风雨的人。
和风细雨也好,暴雨倾盆也罢,似乎都因为身边多了一个人,而显得无足轻重起来。
荣澜语说不出这种感受。她自认依然是不喜欢眼前的这个酒鬼的,可短短四五日,她却觉得自己的日子真的有跟从前不一样的地方。
只是又说不出,是哪里不一样。
“你先用晚膳吧。时辰不早,我要先见白妈妈,再去做一些要紧事。对了,若是参议府上传来夫人与大人争吵的消息,你也不必忧心,正常来往便是。那只是我给参议夫人出的一个主意,想法子帮她摆脱那一个个烦人的上门客罢了。”
周寒执嗯了一声答应下来。
而荣澜语便去正房见了白妈妈。白妈妈一见荣澜语便先把头低下来,双手交叠放在肚子前头,瞧着倒是比丫鬟还板正。
可荣澜语心里早凉透了,柔柔开口道:“白妈妈,你可知道,今日协领夫人手里的那摞纸,正是我之前放在周寒执书房里头的仙鹤缎坊的一些布置图和缎子图。不如您告诉我,这图是哪来的?”
“是老奴送去的。”白妈妈没二话,直接承认了。
清韵在旁冷笑道:“白妈妈倒是爽快人。那我倒想问问,您之前跪在主子面前说往后忠心耿耿的时候,难道都是在撒谎不成?”
“我自然是忠心耿耿的。”白妈妈圆眼一瞪,盯着清韵道:“上回我已经想通了,要对得起老夫人,对得起周府。可这回的事,确实是夫人做得不对。那铺子不中用,咱们或是等等,或是卖了就是。怎么能好端端的做成寿衣铺子。府里咱们老太爷尚在呢,咱们大人的舅母姨母也尚在呢,我这当奶娘的也尚在呢。这难道不是诅咒我们吗?”
“再说了,夫人跟大人在一起这么久了,却没有同床。您说,夫人的胳膊肘能往里拐吗?夫人,您是什么居心,老奴想不明白。老奴没有您聪慧,但老奴不能眼睁睁瞧着这个家,败在您的手里。即便,即便豁出去秋浓的前程,我也不能让您随意妄为!”
“仙鹤缎坊与寻常买卖无二,都是赚钱的生意。白妈妈不喜欢做这样的生意,我能理解。可您公然进大人的书房,又把书房的东西拿出去给外人。这样的事,咱们周府不能再出第二回 。为着这事,我不能再宽纵您了。”
荣澜语穿着月色衣衫站在翠竹影儿里,自是一道倩影。
白妈妈却恨极,咬着牙喊道:“不用夫人宽纵。老奴,老奴去邱府里头养老去!”
邱府,自然是郝玉莲所在的府邸。清韵与荣澜语对视一眼,主仆二人心里都明镜似的。清韵便爽朗道:“原来白妈妈早已有了落脚的地方,怪不得这样有底气。这么说,您是连秋浓的前程都不顾了?”
“秋浓自然要随着我走。难不成留在这让你们欺负。”白妈妈说完话,冷冷福了一礼,转身便去收拾行李了。
清韵瞧着白妈妈肥硕的背影,不免有些担心道:“夫人就让她这么走?白妈妈我不了解,可是以协领夫人的脾气,只怕不会做赔本的买卖。她既然能容白妈妈养老,可见还有后招呢。”
“一时半会倒不会来了。什么时候老爷来了,什么时候咱们就知道了。”荣澜语不愁反笑。
是夜,书房里的周寒执终于忙完了手边的文书,撂下手里的狼毫,双指揉了揉眉心道:“眼下是什么时辰了。”
周平颔首:“您该睡了,都快子时了。”
“今儿是初一,我得去祠堂上柱香。”周寒执打着精神,披上外袍道。
没想到周平却拦住他,恳切道:“大人,奴才不应该。方才瞧见夫人去祠堂上香了,奴才就跟去看了看,想着是不是新近府里添置家私,夫人又想那二百两银子了。”
抬眸瞧见周寒执听得认真,周平垂下头继续道:“可夫人没动那二百两银子。她只是去上柱香,而且,而且还……”
“还什么?”周寒执声音迫切。
“还冲着老夫人的灵位说了好些话。”
“你听了?”
周平的脸有些臊得慌:“是,奴才一时好奇。”
“那她说了些什么?”
“夫人说,请老夫人放心,您每日虽说辛苦些,但吃得好,穿得也好。今晚上您更是连酒宴都没去,可见是进益了。还说,还说,如今有了正五品的缺儿,您争得虽然辛苦,但上进之心难得。”
在周平一句句的叙述里,周寒执把外衫撂在椅背上,自己也沉沉坐下。
第24章 反其道而行之
时光辗转,转眼便是大半月过去。
眼瞧着便要入冬结冰,盛京城的码头迎来了今年最后的热闹。一艘艘大船刚一靠在岸边,立刻便有十数个穿着汗衫的黑黢黢的男子涌过去,一窝蜂地把里头的货物卸干净。这样的大船也载人,最后一个从上头走下来的是一位年近花甲的老者。
一袭褐色衣裳,发丝斑驳,胡子垂到胸口。望向远处的时候,眼神微眯,便有几分憨态可掬的意思。
跟前的小厮万福小心翼翼地搀着他的胳膊道:“协领夫人也是的,非叫您回来主持什么公道,您腰上的伤还没好全呢。”
“倒也不全是为着她那封信,我才回来。执儿大婚的时候我就没露面,如今好了一些,要是再不回来,恐怕亲家会挑理。”
“您怕是想多了。当初跟您论亲的是咱们少夫人的姐姐姐夫。少夫人的爹娘如今还在流放呢。一个罪臣之家,有什么敢挑您的理的。说句不该说的,咱们大人愿意娶少夫人,合是少夫人的福分了。”万福混不在意道。
“皇帝圣明,早已颁下法令,除谋反外,诸罪皆不及家人。人家两位姐夫好端端的当着官,这位三姑娘又一向名声不错。嫁给执儿,没准是执儿的福气呢。”周茂岐嫌弃万福道。
“名声不错,做什么还要开什么寿衣铺子诅咒您?”万福挺着胸脯问。
“你随我一起做买卖赔了这几年,难道还没明白些道理吗?”周茂岐叹气道:“有时候啊,一件事不可光听人说,要自己去瞧瞧才行啊。那间铺子的地址我记得,咱们一起去瞧瞧吧。”
万福不服,嘴上嘀咕几句,却还是雇了辆马车,一路往财落街去。
财落街没有城心的热闹,但胜在周围不少宅子,却也不算冷落。一连路过数个铺子,里头都有四五位客人。直到忽然瞧见一家卖绸缎的铺子,虽没排着长龙,可里头竟有十数个人头攒动。
“坐,坐这看看。”周茂岐随手在斜对面的茶棚下头扯了条板凳坐下来,示意茶博士随便上些什么,便拉着万福道:“这,是不是咱们那间铺子?”
万福连连点头。“大概是这个位置,也记不太清。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您瞧那窗户上的木花,当时是老夫人特意选的,说是要刻成牡丹,才能花开富贵。旁人家都不是。”
周茂岐吞了一口茶汤,颔首道:“对,是这。可你瞧这名字,文雅清新,谁能想到是间寿衣铺子。”
二人就这般坐着,一直到快到午时的时候,铺子里的人终于少了下来。周茂岐便扯着万福的袖子往铺子里头走。
谁料想进了门,连个迎的人都没有。
一直走到绸缎架子的最尽头,才瞧见一方温馨雅致的柜台,里头坐着夫妇二人。一人握着小狼毫在记什么,另一人拿着算盘轻轻拨打。
“怎么不卖货啊?”周茂岐拿手里的梅花头拐杖点了点地道。
里头的温长志很快抬起头来,一瞧周茂岐就笑了。“这位老爷,瞧您面露红光,容色焕发,您实在不必惦记咱们小店的东西嘞。”
“这是什么话?你莫不是怕咱们老爷拿不出钱来?”万福急道。
“不是不是。”祝氏连连摆手笑道:“您若是实在想备一套,咱们自然也卖,我们的缎子好,又有独家的封存法子,哪怕您二十年后再穿,也是新鲜漂亮的。可您瞧着精神头实在好,又何必早早做这打算呢。”
她这样说着,周茂岐才反应过来。
与旁的铺子不同,仙鹤缎坊这卖东西的法子,叫做反其道而行之。
“你们这卖东西的法子倒是好,是寒执教的?”周茂岐瞧着二人发怔,不由得笑道:“我是寒执的父亲。今日过来,只是瞧瞧罢了,你们别多心。”
温长志这才赶紧从柜台里走出来,笑着作揖道:“原来是老太爷到了。您瞧,咱们两个还以为是寻常主顾呢。”
“寻常主顾就这样卖东西吗?”周茂岐笑着问。
“是。”温长志点头道:“这是咱们夫人教的。夫人说了,这人嘛,谁都不盼着死,都希望好好活着。夫人还说,既然进了这道门,就是想买一件可心的衣裳,以防万一那日。所以咱们不必吹销,更不必劝说。相反还要劝人好好活着,夸人精神。”
这一番话说完,周茂岐只觉得心头一震。他是带着些火气来的,可遇到这样的一家铺子,听说自家这儿媳妇如此经营之道,心里的不虞早已散尽了。
再细细瞧着屋里的陈设摆放,并无寻常此类铺子的阴冷,相反处处都是人情味。一摞摞青黑色的绸缎用暖色的锦帛裹着,上头的绸带被巧妙地系成花结。墙上是百寿图,下头是龟纹香炉,幽幽的香气散在屋里,让人心神安宁。
“走吧。不去邱府了,直接回咱们周府去。”周茂岐双手背过去,捶了捶自己的腰。他庆幸自己没不分青红皂白地直接去找儿媳妇理论,更替周寒执庆幸,能得这样一位贤妻。
万福虽然不明白那么多事,可也看出这铺子并非寻常人所开的那样惹人厌恶,一时也不再劝说。
如此,二人便往周府去。
然而周府却没消停。原来郝玉莲左等右等不见人来,竟气得直奔周府而去。如此,两辆马车恰好在门口对上。
瞧见周茂岐,郝玉莲冲上前道:“妹夫去哪了?是去瞧那间铺子了?是不是气坏了?你说说,这两个孩子怎么就不听劝呢,竟然干出这种糊涂事来。妹夫啊,我随你进去,一会若是她们敢顶嘴,我肯定站在你这头。”
“这话怎么说呢。”周茂岐笑笑。他虽然是郝玉莲的妹夫,但实际上年岁却比郝玉莲大上七八岁,也是五张多的人了。
郝玉莲叹道:“我信上不是说了,那铺子是卖死人衣裳的。你说说,咱们这些长辈都在呢,她这不是诅咒咱们吗?要我说,不能行的铺子折了钱卖了便是,实在不行,交给我也成,我每月给你们一两租钱不就得了。”
周茂岐呵呵一笑,拈着胡须道:“万福。”
万福喊了一声在,弯着腰答话:“回协领夫人的话,方才咱们老爷去仙鹤缎坊瞧了。仙鹤缎坊开张不过一旬,已经净赚十两银子了。若是算上排在本月下月的订单,只怕光是这个冬天,就能赚上四五十两。”
郝玉莲眼里惊讶,心里一酸。她知道财落街前头三四条街道都没人做此类生意,却也没想到这生意这么赚钱。
恨只恨这荣澜语艺高人胆大,竟然既有魄力,又有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