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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琼英不放心,坚持要送叶芜出门。
    明月茶坊的伙计驾了马车来接,叶芜本欲上车,忽又停下脚步,转身拉住沈琼英的手,似是十分感慨:“沈妹妹,听我一句劝,这世间男人大半是负心的,能抱柱守信的百中无一。身为女子我们能做的,就是好好守住这颗心,过好自己的日子,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
    沈琼英怔了一下,低声应下了,叶芜这才掉头上了马车。
    叶芜语气中带了几分无奈与不甘,全然不似平日那般洒脱爽朗。也许她也和自己一样有难言之隐吧。
    第6章 腌芥土布鱼羹+香露米饭
    顾希言出任金陵府丞已有一个多月时间了,虽然之前有地方任职的经验,但以应天府之大,庶务浩繁,处理起来也颇费功夫。这一天他直忙到掌灯十分,才得以小憩。
    恰巧韩沐来找他:“快到酉时了,公务是永远做不完的,我们还是先出去用过晚饭再忙吧。”
    顾希言活动了一下有些酸痛的肩膀,正打算起身,却见应天府推官江文仲匆匆忙忙跑了过来,官帽亦有些歪了。
    “顾府丞、韩治中,出大事了,李府尹请二位过去商议呢。”
    顾希言看了江文仲一眼,低声斥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是什么事?”
    “顾府丞恕下官失仪。”江文仲喘息略平:“前不久致仕的张侍郎,突然于昨日晚间暴亡。府上乱成了一锅粥,李府丞让您赶紧去查明死因呢。”
    江文仲口中的张侍郎,即刑部侍郎张允中,今年尚未过花甲,因素有咳喘之疾,先后向皇帝上了几道辞表,终被加封为通议大夫,允其返原籍金陵养老。
    谁知刚刚不到两个月,就出现这样的事,顾希言与韩沐也见过他几面,纵然他咳疾久治不愈,但身体还算康健,怎么突然就一暝不视了?
    顾希言和韩沐对视一眼,快步向应天府尹李公弼所在“夙公堂”走去,行至半路,顾希言忽又停下脚步问江文仲:“你去过张府没有。”
    江文仲忙道:“下官便是刚刚从张府回来。”
    顾希言随即问:“可知张侍郎去世那一天,都见了什么人?”
    “下官问过了。”那小吏略一思索道:“张侍郎那天见的人不少,据府上管家说:“张侍郎当日申时曾与蒋御史、谢通政赴明月楼茶坊饮茶,其后便独自前往醉仙楼用餐。”
    顾希言陡然变色,只略一停滞,便与韩沐匆匆向夙公堂走去。
    夙公堂内,推官江文仲先开口,向长官简单陈述张侍郎一案。
    “根据线报,张侍郎去世那天晚上,曾独自前往醉仙楼饮酒,醉仙楼女掌柜沈琼英亲自掌勺做下酒菜招待。当晚张侍郎在三山街附近的小巷倒地暴亡,附近茶坊的伙计最先发现了尸体。”
    应天府尹李公弼略一沉吟问道:“仵作验过尸了没有,具体怎么说?”
    江文仲忙道:“已经验过了,尸身并无伤痕。看上去像是因病身亡。”
    李公弼松了口气,随即道:“即是如此,当是张侍郎酒后咳喘之疾发作导致,让仵作填个验尸格,以病亡上报朝廷好了。”
    江文仲叹了口气道:“下官原意亦是如此,可一则张侍郎的夫人方氏一口咬定丈夫是为人所害,定要官府彻查。她是有诰命在身的,其兄长方为仁现为左副都御史,亦是个难惹的人物。二则张侍郎尸体是在府外发现的,坊间想必早已传得沸沸扬扬,若坐视不理,事情就更麻烦了。”
    李公弼顿感头大,沉吟片刻道:“既然这样,就从张侍郎暴亡的地点查起吧。对了,他去世那天曾去醉仙楼饮酒,无论如何,醉仙楼的沈掌柜是脱不了干系的。”
    韩沐实在没想到沈琼英竟然与张允中之死相关,皱眉问道:“张侍郎平时与沈掌柜过从密吗?”
    江文仲笑笑道:“据下官了解,沈掌柜可不是一般人物,身为青年女子,短短几年内把醉仙楼经营成金陵最有名的酒楼,定然手腕非常。据说她与金陵几大高官显爵皆有交往。”
    顾希言面色一直淡淡的,看不出什么神情,此时突然开言道:“既是如此,下官愿负责张侍郎一案的调查。”
    “好好。”李公弼知道顾希言办事一向稳妥,这几年在地方兴文教、修水利、断疑案甚有政声,当下如释重负:“有伯约盯着,我就放心了。”
    第二天一早,顾希言和韩沐提前来到张侍郎死亡现场调查。
    那是一条十分隐蔽曲折的巷子。张侍郎便是在巷子内一所宅院的后门倒地身亡的。门口放了两口大缸,里面并没有水。后门西侧有一口井,再向西一拐,便是金陵城热闹的三山街,向东折去,便到了秦淮河。
    最先发现张侍郎尸体的是附近茶坊的伙计,名叫李丰年,此时亦被传唤过来问话。
    韩沐首先开口问道:“十月十六那晚,你是何时发现张侍郎尸体的?”
    李丰年看上去颇为沮丧,愁眉苦脸答道:“亥时一刻。两位老爷,前日小的去报案时,江推官已经问过小的了,小的保证不敢欺瞒官府。”
    韩沐接着问:“那么,你可记得当时张侍郎的尸体是什么样子?”
    李丰年皱眉道:“那晚小的与友人饮酒后回家路过这条巷子,因有了酒走路不稳,猛然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一具尸体,当时酒都吓醒了,赶紧去报官,也顾不上留意尸体的形貌。”
    “你再仔细想想。”顾希言沉声道:“此事关系重大,你说得越细越好。”
    顾希言目光淡淡扫过李丰年,虽不凌厉,却给人予无形的威压。李丰年心下一紧,皱眉苦思半刻,犹豫道:“小的隐约记得,张侍郎当时身着玄色直裰,上襟似乎有一大片水迹。别的,小的就实在想不起来了。”
    李丰年忽然下跪,垂泪道:“两位老爷,小的说的句句是实,绝无半句虚言。小的家里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未长成的幼子,断不敢做违法之事,此案确与小的无关啊。”
    “知道了,官府自会有公断。你且回去吧。”顾希言安抚了李丰年两句,与韩沐对视一眼,看来这个案子越来越复杂了。
    顾希言与韩沐忙碌了大半天,回到府衙已到午饭时间,二人便去公厨用午餐。
    国朝初年,应天府衙的公厨照例用羊一只、鸡一只,好歹材料还算新鲜,不过到了现下,份例多有克扣,饮食亦渐渐不堪。就以午饭来说,每碟肉不过数两,而骨头占了大半,汤饭亦皆生冷,每每令人难以下咽。所以应天府的各级官吏,大多是自带餐食的。
    顾希言和韩沐因早上出门匆忙,没来得及带饭,只好去公厨。今日的午餐照例是白切肉、腌芥土布鱼羹,白米饭。
    毫无例外,白切肉每碟只寥寥几片,腌芥土步鱼羹闻上去发腥。白米饭倒是随便吃,但颜色发黄,不知是放了多久的陈米。
    单看菜肴的样子,韩沐已是没了食欲。皱眉夹了一片白切肉,似是不大新鲜;腌芥土布鱼羹一味死咸,因调味不当,带了一股强烈的鱼腥味;白米饭水放少了,又干又硬。
    韩沐长叹一声:“简直无下箸处啊,伯约,我们还是出去吃吧。”
    “今日公事冗繁,我们没时间出去。凑活填饱肚子吧。”顾希言眉头微皱。
    顾希言虽然不抱怨,可是他却是吃过美味的土布鱼的。昔日在沈家,沈琼英常做腌芥土布鱼羹。
    杭州人以土布鱼为上品,可金陵人颇看不上,认为它是“虎头蛇”,是以在金陵,土布鱼价钱很贱。沈琼英与多数金陵人不同,她觉得土布鱼肉质细嫩,最适合做羹汤。
    初春的土布鱼最为肥嫩,切去鱼嘴,斩齐鱼尾,将鱼身劈成两片稍微腌制。炒锅烧热后倒入少许猪油,下葱花爆香,然后倒入冷水,煮沸后加入腌芥、鱼肉、少许盐和香葱,就可以出锅了。
    沈琼英做的腌芥土布鱼羹卖相极好,汤色澄清,鱼肉乳白,葱花碧绿,腌芥嫩黄,看上去就诱人食欲
    刚刚腌好的芥菜鲜辣爽口,有效化解了鱼腥,而鱼肉清鲜柔嫩,滋味悠长,腌芥的鲜味和鱼肉的鲜味融合在一起,喝一口鱼羹,简直鲜得连眉毛都掉下来。
    这样的鱼羹和白米饭是绝配。将羹汤浇到米饭上,米饭亦沾染了鱼鲜,变得滑润适口。每次做腌芥土布鱼羹,顾希言都能多吃两碗饭。
    便是简单一碗白米饭,沈琼英做来亦有巧思。她不知从那里查来的古方,亲手制作了蔷薇露,在焖饭将熟的时候倒一小盏,等到饭完全熟时,拌匀后盛入碗中。用这种方法蒸制的米饭,米香浓郁,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香,吃起来格外香甜。
    记得有一次沈家宴客,沈琼英亲自下厨煮饭,客人吃到后都赞不绝口,还以为沈家斥巨资买了名贵的稻米。沈琼英只是在一旁微笑,待宾客散尽,便拉住顾希言咬耳朵:“顾哥哥,这个法子我只告诉你,切勿外传。我煮饭的时候偷偷放了一盏蔷薇露,所以饭才格外香甜。其实桂花露、香橼露也可以,只是不要放玫瑰露,玫瑰露的香味太浓了,客人一尝便会发觉这不是米饭自身的香味。”
    顾希言就笑:“就知道是你搞得鬼,我一早发现你在做花露,想必就是为了这事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曾几何时,顾希言不得不承认,他的胃口自小便被沈琼英养刁了。
    顾希言和韩沐就着白切肉下饭,草草结束了午餐,又处理了半响公务,韩沐过来提醒顾希言:“伯约,我们是不是该去醉仙楼查问沈掌柜了?”
    顾希言望向一旁的刻漏,沉默片刻终是道:“走吧。”
    第7章 鳗面+面老鼠
    顾希言、韩沐来到聚宝门外的醉仙楼时,天已向晚,一盏盏灯火亮了起来,映衬着醉仙楼的翼角格外分明,如鸟斯革,如翼斯飞,熙熙攘攘的人流争相涌入。这不愧是金陵最华丽最有人气的酒楼。
    纵然顾希言此行目的特殊,亦忍不住露出微笑,时隔多年,沈琼英终于实现了她当初的梦想。他的思绪回到十四年前。
    那一年沈琼英十三岁,顾希言十五岁。
    六月初八是顾希言的生辰,这日他早早起身梳洗冠带,向顾家先祖亡父奠香祭奠,叩拜过母亲,便至沈德清、谢小鸾等长辈处行礼,接下来沈府大摆筵席,请了一班小戏,直闹到戌时才稍稍消停。
    因白天忙着行礼陪长辈玩乐,顾希言晚饭也没顾得上好生吃,正打算让贴身小厮去厨房取些点心填饱肚子。沈琼英提着食盒来拜访他了。
    “顾哥哥”沈琼英朝他笑道:“你晚饭没吃饱吧?”
    顾希言笑了:“小机灵鬼,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沈琼英撇撇嘴道:“我看你只顾着与父亲聊天,桌上的菜也没动几筷子,手边的寿面也剩了许多,是厨子做的不合胃口?”
    今晚的寿面是鳗鱼面,是用大鳗一条拆肉去骨后,加入鸡汤和面,碾成面皮后切成细条,再放入鸡汁、蘑菇汁、火腿汁中煮熟,这道点心原是极费功夫的,顾希言却不爱吃。
    顾希言笑笑道:“油腻腻的,看上去就没胃口。”
    沈琼英拍手笑道:“巧了,我也不爱那面,也没吃饱,刚才在小厨房做了一碗面老鼠,顾哥哥要不要尝尝看?”
    面老鼠又名面疙瘩,是寻常百姓饱腹的吃食。做法亦很简单:面粉中混入少许豆粉,加水调成面糊,虾米泡温水,黄芽菜切段备用。起油锅,油热时加入少许葱白,下虾米炒出香味,加入清水煮沸,再用筷子把面糊拨入汤锅里,待面疙瘩漂浮起来,放入黄芽菜略煮,临出锅时撒一点葱花,滴两滴虾油即可。
    沈琼英做的那碗面疙瘩香气袭人,小小的面团如软玉一般漂浮的汤中,配上嫩黄的黄芽菜、碧绿的葱花,看上去就诱人食欲。
    顾希言迫不及待地舀了一勺面老鼠品尝,面疙瘩滑溜溜的,几乎不用怎么咀嚼便滑入腹中,经霜的黄芽菜脆嫩、鲜甜,咬一口带着鲜美的汁水,与爽滑的面疙瘩搭配在一起异常和谐。他不由脱口赞道:“好吃,比席上那碗鳗面落胃多了。”
    沈琼英自得地笑了笑,且不吃那面疙瘩,先舀了汤品尝,入口是醇厚质朴的面香,细细品来又带了一丝虾干的鲜香,这一碗面汤简单又不单调,竟有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感觉。
    沈琼英开始大发宏论:“顾哥哥,我以为烹饪食物宜精不宜杂,就比如这一碗面疙瘩,突出是面香和菜香,有主有宾,味道才不易混杂,而席间那碗鳗面,又是鱼肉、又是鸡汁、火腿汁、蘑菇汁,完全抓不住重点,把食物本身的味道都破坏了,可惜了好食材。”
    顾希言忍不住调侃道:“英英这番话可谓近乎道矣。我看你烹饪很有天分,莫非日后想做一名厨娘?”
    沈琼英的神色便带了几分认真:“顾哥哥,我的志向便是在金陵开一座大酒楼,让金陵的士人百姓都喜欢吃我做的菜,届时我的酒楼一定会非常抢手,没准会一座难求呢。”
    顾希言笑了:“若真是这样,我得提前在你的酒楼定一个位置。苟富贵,勿相忘。”
    沈琼英得意地笑:“那是自然,顾哥哥自然在我的酒楼有专属座位。”又眨眼问:“顾哥哥长大后的志向是什么?”
    顾希言愣了一下,恢复了少年老成的样子,声音也有些闷闷的:“身为江阴谢家的后人,自然是希望科甲高中,仕途顺遂,重振先祖的荣光。除此我别无选择。”
    沈琼英思索了一会儿,忽问:“如果抛开江阴谢家的身份呢,谢哥哥最想做什么?”
    “这样呀。”顾希言难得露出几分少年意气:“其实少年高第,入职馆阁,镇日里做些舞文弄墨、寻章摘句之事,并非我所愿。大丈夫自当有澄清天下,使四海升平之志。我倒是宁愿出任地方,为百姓做些实事。”
    沈琼英笑了:“我晓得,就是你常说的,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君子当不怀其身,以天下苍生为念。”
    顾希言的眼睛亮了:“英英知我。真希望我们日后都能所愿得尝。”
    如此说来,十四年后的今天,他们算是初步实现了少年时的理想吧,可为什么还是觉得意难平?
    韩沐咳嗦一声提醒顾希言:“伯约,沈掌柜现已在西楼等候,你看?”
    “走吧。”顾希言不再迟疑,快步向西行去。
    醉仙楼中要属西楼装修最气派豪华,前来用餐的皆是达官显贵,不过今日沈琼英已提前谢客,偌大的厅堂中,便只剩下她和春兰两人在等待。
    因之前与沈琼英见过一面,韩沐觉得眼下这情形实在有些尴尬,咳嗦一声道:“也是有缘,我们又见面了。沈掌柜勿要惊慌,我们今天来只是例行问话。”
    沈琼英神色看上去很镇定,道了万福后笑道:“真是好巧。妾明白两位的来意,两位有话,尽管问便是,妾自当知无不答。”
    却是顾希言先开口:“坊间皆传,沈掌柜与过世的张侍郎过从甚密?”
    顾希言眉眼冷峻,这般凝视的时候,给人无形的威压,不少人面对他的目光感觉无法遁逃,沈琼英却非常坦然,直视他道:“顾府丞这话说得有趣,妾是做酒楼生意的,与张侍郎这般达官显贵迎来送往,亦是做生意人的本分。若众人皆传妾与其过从甚密,便是这样吧。”
    顾希言面色微变,沉默片刻忽又问:“张侍郎去世那日来过醉仙楼,是沈掌柜亲自掌厨招待的,你做了什么菜?”
    沈琼英随即道:“张侍郎喜食鸡,当日妾做了灼八块,栗子炒鸡与他下酒。酒是他自带的秋露白。一应食材都是从北门桥市采买的,顾府丞、韩治中若不放心,自可令人查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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