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旁一直沉默的韩沐忽然开口:“沈掌柜恕韩某冒昧,那晚张侍郎来醉仙楼饮酒,可与沈掌柜说了什么?”
韩沐此话一出,顾希言和一旁侍立的春兰皆转头看向她。
沈琼英愣了一下方道:“张侍郎那天心情看上去不好,妾下厨做了菜肴后,陪他饮了几杯酒,他说有些头疼,便先回去了,妾不过是开解他几句,也没说什么特别的话。”
顾希言凝视沈琼英片刻,刚要再问些什么,忽见有人闯进来,年纪约三十出头,头带方巾,身着宝蓝缎直裰,星清目朗,气质儒雅,只见他提高了声音道:“不知二位官人问话结束了没有,在下亦是醉仙楼的掌柜,若还有话,直接问在下便是。”
“谢表哥,你怎么回来了?”沈琼英亦不复老成的模样,惊喜地看向他。
第8章 雪花酪
“忙完商帮里的事情,记挂着你这里,便赶回来了。”谢临放缓了声音,向沈琼神露出微笑。
谢临比沈琼英年长八岁,是其母舅谢兆的独子。谢兆是扬州有名的盐商,兼营绸缎、酒楼生意,家资丰饶,素有谢半城之说。谢兆于五年前去世后,谢临便继承了父亲的衣钵,渐渐将产业转移到更加繁华的金陵。
谢临年纪虽轻,为人却仗义仁厚、乐善好施,颇有儒商之名,且长于筹划,善于经营,与官府关系很好,不出五年时间,谢家的产业便翻了一倍。
韩沐注意到,谢临甫一入场,顾希言的脸色便沉下来。待沈琼英与谢临寒暄完毕,顾希言冷声道:“官府问沈掌柜话,自与阁下无关,还请阁下回避。”
谢临凝视顾希言片刻,忽然笑了:“抱歉,是小民不知轻重打扰顾府丞办公了。不过眼下小民是英英唯一的亲人,她的安危小民责无旁贷,还请顾府丞允许小民在场旁听。”
此人还真是难缠。韩沐眉头一皱,忽然计上心来,笑笑问道:“谢掌柜在场也好,正要请问谢掌柜。十月十六张侍郎去世那晚,谢掌柜身处何地?”
谢临不假思索答道:“那日晚间,我一直在自家绸缎铺查验账目。亥时初去了醉仙楼,吃完英英做的宵夜,大概亥时三刻返回家中。绸缎铺的伙计,还有下人们皆可作证。”
沈琼英忙在一旁补充道:“谢哥哥说的没错。那日张侍郎在醉仙楼用过晚餐后,大约戌时初便离开了,谢哥哥那时还在绸缎铺查账,他与张侍郎并没有交集。”
顾希言扫了沈琼英一眼,沉声道:“令表兄与张侍郎是否有交集,官府自会查证,沈掌柜无需多言。”
韩沐忽然发现一个疑点,皱眉问道:“亥时已经很晚了,谢掌柜去醉仙楼,难道仅仅是为了吃顿宵夜吗?”
此言一出,沈琼英和顾希言皆愣了一下,转头看向谢临。
谢临却笑了:“正是如此,金陵坊间皆知英英厨艺非凡。我的胃口被她养刁了。有时忙碌了一天,晚间便特别想吃到她亲手做的宵夜,否则夜里睡觉也不踏实。”
良久的沉默后,顾希言开口道:“谢掌柜的话,我们会作为呈堂证供记录在案。今日叨扰,告辞。”
顾希言也不看沈琼英,向韩沐使了个眼色,二人径直离开。
在回应天府衙的路上,韩沐颇有些不忿道:“伯约,我看这个谢掌柜大有问题,他与沈掌柜这么晚还见面,关系肯定不正常,说不定他们在密谋……”
“够了。”顾希言忽然打断韩沐的话,冷声道。“官府论罪,总要有实证。这些无凭无据的抱怨,还是不要说的好。”
说话时,二人已经来到成贤街一带,看到“王家乳酪”的幌子,韩沐便走不动路了,坚持进店买了两碗雪花酪。
雪花酪原是夏日解暑的冷饮,当下正值深秋,吃雪花酪未免有些不合时宜,顾希言微微皱眉:“季安,这个时节,你吃什么雪花酪?”
韩沐摇头叹气:“没办法,最近衙门里差事太多,心火就大,每每觉得浑身燥热,只好用点冷饮压一压。我看伯约这几日也忙得脚不沾地,不如与我一道用一些?”
顾希言看向那碗雪花酪,其色当真莹白如雪,顶端点缀着少许红豆沙,配上透明的琉璃盏,越发显得身价不菲。他不由一阵恍惚,只是沉默着不发一言。
韩沐还以为顾希言有些心动了,再接再厉劝道:“坊间那些饮子店,所售的雪花酪往往加入大量的花生碎、山楂和蜜饯,把碎冰都掩盖了,吃起来太甜腻,只好哄小孩子罢了。而王家乳酪不同,他家是将大量的滴酥加入碎冰中的,入口有浓郁的奶香,辅料只有红豆沙一味,清甜不腻,这一碗就卖三钱银子呢。”
韩沐自然是出得起这点银子的。韩沐先祖韩复,是国朝开国功臣,父亲韩渠世袭勤忠伯,膝下有三子,韩沐为幼子,自然轮不到他袭爵,身上也少了责任,加之自从祖母、母亲溺爱,自幼养成了纵情不羁的性子。应天府治中不过正六品,所得俸禄还不够他日常零花。
在韩沐的催促下,顾希言终是尝了一口雪花酪,细腻的碎冰很快在舌尖化开,清凉甜蜜,奶香四溢,依稀还是记忆中的味道。
顾希言自然是知道王家乳酪的,那是沈琼英少时的最爱。他的思绪又回到十三年前。
那一年顾希言十六岁,沈琼英十四岁。
还记得那日是谢小鸾和杨文俪共同的好友虞清远的生辰,二人一早便前去贺寿。因虞清远的住处在金陵北郊,与沈家相距甚远,谢小鸾、杨文俪便没有带儿女同去。
沈琼英的父亲沈德清长年往来于扬州、金陵两地,那天也不在,家中便只剩下沈琼英、沈均益和顾希言三人,沈琼英自然不肯放过这难得的机会,一直怂恿顾希言带他们出去逛逛街市。
谢小鸾、杨文俪临行前嘱咐顾希言看家,他是稳妥人,原是不肯,经不住沈琼英苦苦乞求,在加上沈均益也在一旁帮腔,便松了口,约好带上家丁,只出门逛一个时辰。
结果这一逛就是大半天。沈均益倒也罢了,沈琼英身为女子甚少出门,对坊间的一切都很好奇,他们逛了鸡鸣山下的真武庙、卞壶庙,去榻房买了布料纸张,又到三山街采购了许多时鲜果品,品尝了鸭糊涂、赤豆小圆子糯米藕等小吃,最后逛到成贤街,沈琼英和沈均益实在走不动,便在王家乳酪那里歇歇脚。
按照顾希言的意思,原本是要尝尝他家的招牌糖蒸酥酪的,可沈琼英、沈均益偏偏看上雪花酪。
顾希言自然不同意:“那里有深秋吃雪花酪的,小心着凉肚子疼。”
沈琼英看向顾希言笑道:“顾哥哥,我与小弟就分食一碗好不好,你放心,我们一定不会多吃的。”
沈琼英这段时间在长个子,原来圆圆的小脸变尖了,身段也日见娉婷,仿佛春天的细柳,面对她这样明媚的笑容,顾希言怔了一下,就有些心软。
见顾希言犹豫不答话,沈均益便以为他同意了,自作主张让店家上了两碗雪花酪。
沈琼英和沈均益吃得极开心,沈琼英当时便将这雪花酪评为金陵第一,还说自己已经掌握了店家的用料配方,以后定会在家中仿制。
那一天他们一直逛到申时才回家。
临近傍晚,顾希言想到要检查沈琼英的习字,又惦记着她白天吃多了雪花酪会着凉,便来沈琼英房中探视。
谁知沈琼英反常地没有出门迎接,反而是她的贴身丫鬟晴翠悄悄从房中走出,还不忘关上房门。
顾希言皱眉问:“英英呢?”
晴翠尴尬地向房内看了一眼,低声道:“姐姐肚子疼呢,顾少爷改日再来吧。”
果然是雪花酪吃多了,顾希言便后悔今天太纵了她,又放心不下她的身体,快步向前推开要进去看看。
“哎呀顾少爷。”晴翠忙拦住他:“您就别去了,姐姐身子不方便呢。”
晴翠越是这样说,顾希言越是不放心,当下不顾众人拦阻,推开门的走了进去。
来到沈琼英卧房,她小脸苍白地躺在榻上,额头上都是汗,见是顾希言来了,勉强忍住疼痛,神情莫名有些羞赧,低声唤道:“顾哥哥。”
“肚子疼得厉害吗,喝了点热汤没有?”顾希言问。
“刚喝了一点。”许是身子虚弱的缘故,沈琼英一反往日的娇憨,变得异常柔弱,低声道:“顾哥哥先去用晚膳吧,我没事,就是贪嘴着凉了,休息一会儿就好。”
顾希言责备的话就在嘴边,看到沈琼英这样难受,却说不出口,反过来安慰她道:“我不饿,你既然不想吃饭,我让厨下做碗粥,撒上点肉松,你热热地喝一碗好不好?”
沈琼英摇摇头,忽又皱眉转过身去,低低地□□,顾希言急了,忙吩咐一旁的张嬷嬷:“肚子疼得这么厉害可不成,你快教小厮出去请个大夫来瞧瞧。”
张嬷嬷是沈琼英的乳母,在沈府颇有面子,也就没那么多顾忌,听到顾希言的嘱咐,忍不住扑哧一笑:“不妨事,顾少爷信我老婆子,还是赶紧去吃饭吧。”
顾希言只觉得莫名其妙,还要再说话,却见沈琼英从榻上坐起身来,拉住他的手,低低求道:“顾哥哥,你快去吧。”
沈琼英的脸色本是苍白的,此时却泛出异样的潮红,额头还挂着细密的汗珠,宛若被雨水打湿的桃花,慵弱妩媚兼清丽风流,顾希言从没见过她这样的情态,忍不住内心一动。
经不过众人苦劝,顾希言只得闷闷地走出沈琼英的闺房。却还是不大放心,生平第一次,他站在檐下开始听壁脚。
张嬷嬷那豪爽的笑声从室内传来:“顾少爷可算走了。这是老身早就做好的月布,小姐好好收着。这来了癸水啊,可不能再吃生冷了。”一面又感叹:“女子来了癸水,便可以嫁人生子了。时间过得好快,一转眼功夫,小姐便长大成人了。”
顾希言原本比沈琼英长两岁,也渐渐知晓人事,听到张嬷嬷的话,脸登时红了起来,心跳也开始加速,又呆呆站了一会儿,忽然抬脚跑开了。
“伯约,还愣着做什么,雪花酪都要化了,我们赶紧吃完回衙门吧。”
韩沐的催促打断了顾希言的沉思,呵,一晃十三年过去了,王氏乳酪依旧屹立不倒,只是他们却回不到从前。
第9章 羊背皮+爆羊肚
送走顾希言、韩沐二人后,谢临叮嘱沈琼英道:“以后官府再来人查问,英英一定要提前通知我,我来出面同他们交涉。”
沈琼英沉声道:“不必麻烦谢表哥了,他们不过是例行询问,我可以应付的来。”
谢临的神色带了几分郑重:“你对官场并不了解。张侍郎出了事,应天府一众官吏无法向朝廷交代,急于找人顶缸。我们一定要小心才是。”
见沈琼英还有几分犹豫,谢临再接再厉劝道:“英英,我知道你和顾府丞的关系,可是你们毕竟多年未见了,人心隔肚皮,况且官场中人身不由己,一切以谨慎为上。”
沈琼英怔了一下,垂首低声道:“好,下回官府的人来,我叫上谢表哥一起便是。”
十年前因为一场变故,沈琼英全家搬到扬州投靠母舅谢兆,后来沈琼英父母、舅舅相继离世,谢临便成了她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这么多年来,谢临待沈琼英像同胞妹妹一般,她也很信任依赖谢临,视他为同胞兄长。
因谢临年纪比沈琼英大上许多,便有了几分长兄如父的意思,对于谢临的话,她总是应从的。
沈琼英不愿意再讨论这个话题,笑问道:“谢表哥今晚想吃什么宵夜,我去准备。”
谢临笑道:“今晚怕是没口福了,来宾楼的吕掌柜请客,我现在得赶过去,改日再麻烦你吧。”
在去来宾楼的路上,谢临回味沈琼英的笑脸,突然想起了她初来谢府时的情形。
沈琼英给谢临的第一印象是小心谨慎。初来谢府那一年,并不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言行举止合规合矩,叫人挑不出一点毛病,便是扬州城的大家闺秀也不过如此。沈琼英很少笑,即使偶尔露出笑容,那笑容也是浮在脸上的,根本到不了眼底。
但她又很有韧性,轻易不露出沮丧的神色,沈德清、谢小鸾辞世的时候,她也只是把自己关了一天,痛哭一场,事后还是一切照常,并没有自怨自艾。
谢临是知道沈琼英的遭遇的,从小父母娇养无忧无虑长大的女孩,遇到这般挫折后还能保持平常心努力生活,她实在懂事得让人心疼。大概从那时起,谢临便格外留意照顾这个表妹。
可偏偏是这样懂事的沈琼英,竟然固执地想要自己掌厨经营酒楼。
当时谢临以为沈琼英只是一时兴起,经不起她的恳求,便将扬州天宁寺附近的一家面馆交给沈琼英去经营。这家店原是谢家祖传的产业,到了谢临手中已经渐渐没落,每年收入有限,谢临把她交给沈琼英经营,原是有几分死马当做活马医的意思。
那知沈琼英厨艺非凡,又擅长学习经营,先后研发了三虾面、百合面、大爊面、云英面等多种样式,经过扬州城老饕的品题,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知道面馆的掌柜是一位年轻女子,做出的面条十分美味,面馆的生意很快变得异常火爆,若不提前预定,往往一座难求。
短短一年时间,那家面馆便在扬州饶有名气,利润翻了一倍都不止。
后来谢临将谢家产业迁到金陵,又花大价钱盘下大名鼎鼎的醉仙楼,沈琼英便顺势提出,将醉仙楼也交给她经营。
谢临此时却有些犹豫了,他固然信任沈琼英的才能,可自己对醉仙楼毕竟投入巨大,他还想以此为先声,渐渐打开金陵的市场,沈琼英毕竟还太年轻,能不能肩负起这个重任,他心里还真没有底。
恰巧在这时,谢临为了打点关系,定好在醉仙楼宴请金陵众多仕绅名流。在这些名流中,又属唐良智名声最响亮。他原是榜眼出身做过翰林学士的,后来致仕返回原籍金陵,为人豁达,喜爱醇酒美食,在当朝甚有诗名,任何菜肴经过他的品题,便能声名远播,身价翻倍。谢临费了好大力气,托了不少关系,才请动他参加这次酒宴。
唐良志点名要吃羊背皮和炒羊肚,说是自己当初中进士时,在恩荣宴上吃过这两样食物,此后一直念念不忘。回到金陵后,便一直没有机会吃到了。
这可难坏了醉仙楼的主厨,做羊背皮、炒羊肚是蒙古人最擅长的,金陵城的厨子大多是南方人,如何会做北方的菜肴?
正在谢临一筹莫展时,沈琼英站了出来,说自己会做。
谢临将信将疑,沈琼英一般也是江南长大的女子,怎会知道羊背皮、炒羊肚的做法?醉仙楼的主厨更是不屑一顾,他认为沈琼英这是年少轻狂,一心想取代自己的位置,所以才会急切地表现自己。
可眼看宴请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近了,沈琼英天天去求谢临,看到她那热切的目光,谢临便有些心软,何况她的语气那般笃定,说不定真的有办法。
最后实在没办法,谢临拍板定下沈琼英掌厨。宴会那天一早,沈琼英竟牵了一只乳羊过来。醉仙楼的一众厨役大为诧异,都等着看她的笑话。
别看沈琼英年纪轻轻,人看上去柔柔弱弱的,杀羊却真是神速,先掐断羊的主脉,羊一点都不挣扎,并无多大痛楚便死掉了。接下来,沈琼英抽出一把折刀,以庖丁解牛之技,不一会儿功夫便将羊皮剥下来,而整只羊一滴血都没有溅出。
竟是这样神乎其技,在场的厨役都看呆了,脸上的嘲讽之色顿去。醉仙楼的主厨便有些讪讪的,转身去了别处。
羊背皮是羊背部的肉,蒙古人认为是羊身上最鲜美的部位,国朝亦常用它来封赏臣下。沈琼英麻利地剔下羊背肉,用锋利的厨刀切成小块。起锅烧热加入素油,下葱花、羊肉稍加炒制,再加入草果、良姜、陈皮、胡椒、杏泥、松皇、生姜汁和适量盐调和,放入盏内大火蒸制。
在等待羊肉蒸熟的时间,沈琼英开始着手做炒羊肚。她将新鲜羊肚洗净后切成细条,一面将汤锅加水煮沸,一面将炒锅加热倒入素油。先将羊肚放入汤锅汆烫,再快速捞起,用纱布沥干羊肚的水分后,迅速放入油锅内爆炒,将熟之时,麻利地倒入葱花、蒜泥、花椒、芫荽、酱油、醋、酒和少许盐调匀,这道炒羊肚便可以出锅了。
沈琼英叮嘱一旁的厨役:“炒羊肚儿要趁热吃,讲究得就是镬气。你赶紧把这道菜送到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