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王”那双素来冷锐的眸子里透出晴朗柔和的色彩,瑞王在旁瞧着,一时竟有些恍惚。
有多久没有在四哥眼里见到这样纯净的眼神了?
真是怀念啊。
记得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四哥也是无忧无虑的云州小儿郎,想要什么都能得到,总是很轻易地就能心满意足。后来楚家入主洛京,四哥又是圣人儿子里分外出类拔萃的,肩上的担子、接触的人物越来越复杂,眼里的纯粹也就一点一点地消磨掉,最终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幽邃。
自己与四哥真正亲密无间的情谊,似乎就停留在了入主洛京那一年,再往后只是将幼时的亲近强行延续至今而已。幸亏他们俩是一母同胞,否则大概也会像与三哥、六弟、八弟那般——表面的兄友弟恭比幼时更胜,心底里却早已是冰凉一片。
是从何时起,自己对四哥明明真心挂念,却也不得不在放肆中谨慎措辞,时时注意不要真的口无遮拦呢?
是从父亲自封燕云王的时候吗?还是从父亲登基为帝的时候,或是从四哥封王开府的时候,又或是从自己急于逃离政权核心而远走江湖的时候?
不,一定不是因为自己远走江湖数年的缘故,而是从世家子成为皇家子以后,每个兄弟都身不由已地急剧变化,被朝中群臣拉扯着,被摸不着的大局撕裂着,变得心墙越来越高,心气越来越远。
其实四哥当年的选择也与自己是一样的吧?自己选择堕落江湖,四哥选择奔走疆场,最初都是为了远离这个至高又肮脏的漩涡。而四哥作为母妃的长子,与自己又是不同的,自己或许能够任性到底,可是四哥不能,四哥终究扛起了家国的担子,扛起了大凉的大纛,成为了大凉的一只利爪。
至于父亲……不,圣人其实已不能算真正的父亲了,圣人是君。就算表面上再怎么父子情深,圣人也首先是君,而后才是父,这一点是永远不该忘的。
“虎毒不食子”这句话用在民间大约是通的,用在帝王家就不太灵验了。前朝末帝不就亲手摔死了自己的两个幼子吗?
啧,怎就胡思乱想得这样远了……
瑞王收回心神,却见“四哥”正不解地瞧着自己。
“五弟,你盯着我做什么?”
沈婳音不知自己哪里做得不对。
“噢噢……”瑞王尴尬地整整衣襟,“没什么,圣人快要下朝了,我只是在想,圣人会不会又要骂我。”
不一会儿工夫,来人传话说陛下召见。
没进宫的时候紧张得要死,从迈进宫门的一刹,沈婳音反而渐渐镇定下来,到了此刻,面圣的恐惧基本全随果品咽进了肚子。
她闭上眼睛,默想一瞬楚欢的模样,又缓缓睁开。
展现演技的时候到了,从现在起,她不是医女阿音,她是皇五子昭王,无论出了什么意外都不能慌,她是皇五子昭王。
沈婳音坦坦荡荡受了两侧宫人的礼,与瑞王往北辰正殿而去。
北辰殿本就是帝王起居之处,布局颇具生活意趣,一眼望过去,有点像特大号、奢华版的侯府正堂。这样稍作类比,皇宫大内也就不那般可怕了。
凉帝穿着一身日常装束,斜坐在矮脚长案后读卷轴,身后两个宦官躬身打扇,衣饰体面的大总管笑眯眯侍立一旁,殿内所有宫人都不动如画,活似雕刻的假人。
沈婳音按瑞王教过的,跪下行君臣大礼,因伤口碍于活动,动作就慢了半拍。
凉帝已经亲自绕过低矮长案,在“楚欢”额头触地前扶住了他。
“你我父子之间不必多礼,身子怎么样了?别牵扯了伤口。”
龙涎香的味道缠绕着,莫名使人安心。沈婳音趁机抬眼扫过凉帝——年逾半百,身材保持得很好,举手投足间不言自威,莫可逼视。
不必瑞王提醒,沈婳音从容道:“谢陛下挂念,儿已大安。”
半个多余的奉承讨喜之字都没有,很符合楚欢的德行。
说起来,她阿音也是亲眼见过人间活帝王的人了,除了紧张,想想还有点开心。
凉帝预料自己这儿子不会有什么好脸色,没想到竟从“楚欢”面上瞧出一丝喜悦,不是从前那般拧巴着一口气的样子,而是平和甚至恭顺的。
凉帝不由多瞧了“他”几眼,久违的欣慰感仿佛一下子抚平了从前的别扭。
“瘦了,檀奴。”
趁凉帝背过身回到龙座处的功夫,沈婳音用余光瞥见了瑞王乍然抬头朝凉帝的背影看过去,似乎很是意外。
檀奴,昭王的乳名吗?
传说古时一男子姿仪秀美,小名便唤檀奴。凉帝给昭王取名檀奴,这是变相夸自己儿子美貌?
沈婳音颇无语。
她原本不打算接什么话的,但看瑞王的强烈反应,似乎这名字并不常唤,那么“昭王”也理应给出反应才是,于是道:“儿为大凉守江山,重任在肩,不敢稍纵。”
“这阵子我儿受苦了,朕知道。赐座。”
便有宦官拿上垫子,在龙座之侧放好,朝沈婳音做了个极优雅的“请”的手势。
还叩着头的小可怜瑞王没人管,只好自己从地上直起腰杆,“陛下眼里只有四王兄,都没瞧见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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