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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晏夫妇原打算径直去映辉楼,见状反倒顿住脚步。
    倒是小柔嘉心无杂念,开口便笑,“梦泽哥哥!”
    六岁的小姑娘粉雕玉琢,语声柔嫩如莺。
    周梦泽一身寻常锦衣,见她蹦蹦跳跳地过来,眼底不由浮起浓浓的笑,连忙快步迎上去,口中道:“你慢些跑,当心摔着。”说话间目光四顾,瞧见近处有座树荫掩住的凉亭,里面桌椅俱全,便拿手指了指。
    小柔嘉会意,远远朝周晏夫妇行了礼,而后极默契地往凉亭跑。
    亭旁几株海棠未凋,牡丹初绽。
    两个孩子有一阵儿没见面了,甫一碰头,也无需半点寒暄,头对头地围着石桌坐好,周梦泽便将背后藏着的盒子掏了出来。那盒子并不贵重,是市井里寻常可见的物件,里头那核雕的小舟却极为精致,窗扇人物莫不鲜活。
    小柔嘉捧着那小小的雕船,喟叹出声。
    周梦泽瞧着她眼睛,唇边笑意更深,“喜欢吗?”
    “喜欢!”
    极为欢喜的语气,捣蒜般点头时,其中欢喜远远就能看出来。
    萧令华见了,不由莞尔道:“怪道梦泽催着要早些来,原来又是给柔嘉备了好东西。”说着睇向江月媚,含笑招呼,却也没有动身去映辉楼的意思。
    夫妻俩只管站在树荫下瞧着两个孩子,便是江月媚主动提出去瞧淮阳王,也不曾接话,只转而询问小柔嘉和她的近况。
    如此态度,已然摆得分明。
    江月媚原想仗着从前跟东宫的交情,抢在玉妩之前陪客人去映辉楼,算是暗里较劲,给玉妩个下马威。瞧见萧令华这模样,反倒有些尴尬。于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心中渐渐生出悔意,觉得她不该如此轻率任性,自取其辱。
    这悔意蔓延开时,又化成了怨怼。
    ——若非玉妩被塞进来抢了孺人之位,她也不至于落入这般尴尬的境地。
    都怪那钟氏搅乱了王府的平静!
    江月媚暗自掐住掌心。
    *
    这点小波澜玉妩自然不知情,她这会儿正快步往外走。
    虽说是闲居府中,她的穿着打扮却半点都没偷懒,是以仆妇来请时,她无需换衣施妆,便可亲自迎客。只是清漪院离垂花门颇远,玉妩再快的脚程也赶不上江月媚近水楼台,不免来得晚了些许。
    出得门洞,她一眼就瞧见了甬道旁闲谈的那群人。
    江月媚的身影自是熟悉的,弱柳扶风似的身姿,素净秀雅的衣裙,含笑谈吐之间分明跟来客极为熟稔。
    她的身旁是位貌美端庄的女人,即使穿着简素衣裙,那挺秀而立的姿态仍有出众气质,非寻常女人可比。
    再往旁边则是刚被废黜的前太子。
    这会儿初夏天暖,他长身站在那里,纵使身姿端然贵重,脸上却仍有尚未痊愈的病态。
    去年秋天的时候,这位出身尊贵、志气过人的太子便忽然生了病,日渐憔悴而又精神不济。太医院费尽手段,东宫也寻了许多杏林高手,可惜都没能瞧出门道来,只能竭力调养。到腊月天寒时,更是虚弱之极,令朝堂上揣测横生。
    虽说后来病情渐渐好转,但被病情拖着,许多事顾不过来,难免疏忽。
    这回惨遭废黜,未尝不是被病情拖累。
    玉妩尚未出阁时,就听父亲私下里提过,说太子周晏英明仁德,朝堂上极有建树,若当真能承继大统,必会是明君。而这位太子妃萧令华,据与皇家偶有往来的魏婉仪所言,是个亲和端方、进退有度的女人,出身虽算不上名门毓秀,行事却担得起东宫女主人的身份。
    夸赞满耳,玉妩对周晏夫妇印象也极好。
    只是从前尊卑有别,只可远观跪拜,无缘亲见罢了。
    如今他们造访,前太子又是拖着病体来的,玉妩哪会怠慢?
    到得跟前,朝兄嫂见礼后,玉妩开口便是失迎怠慢的歉意。
    萧令华比她年长十岁,瞧着秀盈娇软的少女面露歉然,不由失笑道:“原是我们来得突然,事先不曾招呼,府门离这儿就两步路,片刻就能到。你住在内院里,又没长翅膀,难道还能飞过来?既已嫁给了三弟,往后便是一家人,快别客气了。”
    说着话,招呼两个孩子过来,同玉妩往映辉楼走。
    自然,她也没冷落江月媚。
    但即便如此,亲疏远近已然分明,江月媚碰了个软钉子,眸色微黯。
    不过想到映辉楼,眼底却仍有柔色浮起。
    一行人过去,狄慎亲自引路。
    进了周曜养病的屋子,玉妩闻见那股药味儿,顿时想起那日被周曜捏着脖子威胁的情形来。原本还算轻快的步伐在跨进门槛时陡然变得沉重,她瞧见病卧在榻的男人时,心中愈发觉得沉重了。
    ——这两日躲在清漪院里保命,险些忘了他这身重病。
    虽说冷眼威胁的姿态令她惧怕,但英豪折翼这种事到底让人惋惜。
    她瞧着病榻上的男人,笑意渐渐敛尽。
    倒是江月媚许久没见周曜,甫一进门,便将目光牢牢锁在了他的脸上。满屋的药味扑入鼻端,从前率军杀伐所向披靡的男人这会儿躺在榻上,再也不复先前激昂狂傲的英姿。
    她鼻中一酸,眼泪立时滚了出来。
    就连在东宫历练数年的萧令华,眼圈都有些泛红。
    好在还有两个孩子。
    没有人会告诉他们朝堂宫廷里凶险狠辣的恶斗,周梦泽和小柔嘉所知道的,不过是淮阳王生了场病,只消太医好生照料便能恢复如初。
    这会儿见了面,他们也想不到重病将死、天妒英才这种事上,只管围在榻边嫩声关怀。
    周曜纵阴晴不定,待孩子倒还耐心。
    逗了孩子两句,童声稚语也扫尽旁人的暗自伤心。
    于是仆妇奉了香茶,狄慎和孙嬷嬷她们退到外面候命,留众人坐着说话。
    就着糕点喝完两盏茶,因时近晌午,玉妩自然要提摆饭的事。
    周晏夫妇在亲兄弟府上也没客气,只说随意安排即可。
    倒是周曜微抬双眸,瞧向玉妩。
    其实自打玉妩进了门,他的目光就好几回落在她的身上,只因周晏夫妇在场,不曾多说话罢了。但每回目光在兄嫂间逡巡时,总还是会忍不住瞥她一眼,从头顶的发簪花钿,到淡淡描画的眉目,再到夏日薄衫里纤细的腰肢,裙角下露出的珠鞋。
    她今日打扮得清丽,宽松的领口露出锁骨和胸前的肌肤,也露出脖颈间红色的丝线。
    那上头应是戴着吊坠之类的东西,藏在衣衫遮盖的胸口。
    衣裳是娇丽的海棠色,衬得胸前堆雪般柔白。
    周曜不知怎的就想起了那日初见。
    春光渐老,少女薄妆华衣蹲在榻前,他的指腹落在她颈间,那样温软脆弱的触感。
    只不过于她而言,那记忆恐怕不甚愉快。
    他下意识摩挲手指,似乎还能感觉到彼时的柔腻,脸上却仍是那副病恹恹的样子,道:“听孙嬷嬷说你身边有极擅厨艺的小丫鬟,王府这些菜色兄嫂都吃腻了,今日便叫她们下厨。不必多讲究,做些家常的便可。”
    说话间,目光直直落在她眉间。
    玉妩心里原就暗藏惧怕,对上那双眼睛时仍觉心有余悸,便垂眸道:“妾身这就去安排。”
    说着话,告了失陪,自去清漪院安排午饭。
    萧令华也款款起身,只说孩子们在屋里实在有点闹腾,于病人静养无益,便叫上江月媚去外头看孩子。
    离开时顺道掩上屋门,只留兄弟俩在屋里。
    ——各自落难后好容易碰了面,他们定有要事相商。
    第12章 戏弄
    映辉楼外松风阵阵,夹杂近处荷池的清香。
    等孩子们的脚步声走远了,周曜才起身下了床榻,径直过去掩上窗扇。
    他的脸上仍有病后的憔悴,如墨的头发披散,中衣素白,乍一眼瞧过去只觉病势不轻。然而那脚步却是稳当的,行动间丝毫不见受伤卧病的模样。
    周晏盯着那双脚,面露诧异。
    “你——”他顿了下,压低声音,“找到解药了?”
    “运气还算不错,拜月门里有些能人异士,虽没能彻底解毒,毕竟保住了性命。”周曜卧床久了腿脚酸累,自管在榻前踱步,宽袖摆动之间,神情也冷凝起来,“乔家这回是下了血本,里应外合要斩草除根。父皇的态度仍没有半分和软?”
    周晏缓缓摇头,病中的眉目仍旧端肃。
    “所谓宫中巫蛊之祸,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父皇若真想彻查,多的是法子。乔氏那点枕边风不至于废黜东宫,无非是父皇怕东宫势大危及皇位,找由头打压而已。当初母后和外祖家的败落,不就是他疑心太重么。”
    这话说得颇为诛心,却正中要害。
    周曜目光微凝,抬眉看向兄长。
    名儒教导的东宫太子,哪怕是被废为庶人,满腹才学与见识气度也绝非旁人能比。不管是站在东宫的权位之巅,还是落入如今一介布衣的困窘境地,周晏总是这般不卑不亢,对于乾明帝的心性,也看得比他更为透彻、冷静。
    所谓的巫蛊之祸,可不就是个借口么。
    否则何至于不经彻查、不容辩白,便一意孤行地废了受朝臣赞许的东宫,不许求情。
    这般决绝,态度自然不会轻易和软。
    是他先前心存奢望了。
    这座巍峨宫阙里,兄弟仍是相依为命的兄弟,父子却早已不是血脉至亲的父子。
    周曜的目光落在兄长身上的简素布衣,想着当日进宫求情时乾明帝的冷漠姿态,眼底不由浮起哂意。
    “所以拜月门说得没错,当初是外祖父在军中威信过高,父皇怕外戚势大,才有了后来的种种祸事。如今这情形,不过是旧事重演。”
    “没错。”周晏答得笃定。
    见周曜冷眉不语,他又道:“从前你征战沙场,屡次大破敌军,父皇自然乐于看到。但如今你在军中有了威信,又是个桀骜狂悖的性子,不像楚王襄王那样卑躬屈膝会讨父皇欢心。父子之情不及兄弟之谊,他怎会不忌惮?”
    毕竟,他还是东宫储君。
    历来天子与东宫的关系便极为微妙,更别说两人之间还横亘着元后之死的旧事。
    而淮阳王这些年行事狂悖,除了会听他这兄长的话之外,待乾明帝算不上恭敬顺从,父子间更有芥蒂横生。
    乔家便是拿准了这点,才会屡屡生事,肆无忌惮。
    如今东宫与淮阳王府遭难,乔皇后与乔国舅春风得意,与十数年前何其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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