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留下那盘残棋,从乾坤袋取出一个泥坛,两方玉樽。
顺德真人好酒,但他时常没有沽酒的钱和灵石,看到太微峰中漫山遍野的野果,于是便直接就地取材。
每到山中果树成熟的季节,顺德真人便采下各种果实封在坛子里酿酒,他还为这种杂果酒取了个雅号,叫神仙酿。
顺德真人曾得意洋洋地对韩昭说:“徒弟,别看这酒是土法制的,可就算是真神仙酿的酒,我也不和他换哩!”
清冽的酒液注入玉樽之中,很快便在杯中浮起一轮满月。
谢时在人间就是不喝酒的,但此情此景,送别若是没有酒来相陪,总来得不够痛快。
清甜纯冽的酒香弥漫开来,韩昭为谢时斟了一杯酒,举杯示意道:“这是师父自己制的神仙酿,不知道师兄喝不喝得惯。”
“无事。”
谢时的声音清冷,他从韩昭的手上取过那方玉樽,两人的指尖忽然相触,都是一顿。
韩昭的神色如常,她收回有些微凉的手,对谢时笑了笑:“师兄,请。”
他的体温很低,比韩昭记忆力中的还要低上一些,仿佛就要融化在这一片夜色当中。
谢时并没有饮下那杯酒,他的手指摩挲着玉樽的边缘,眼眸低垂,似乎是被桌上的残棋吸引了注意力。
“师妹的棋下得很好。”
似乎是过了很久,对面的人才缓缓地开口,他的眼底没有试探,而是淡淡的怀恋。
辛辣的酒液浸满了口腔,韩昭自顾自地咽下一口神仙酿,眯起眼睛。
这酒当真是烈啊。
“不过是略知一二而已。”
韩昭举起酒杯,眼眸弯弯,对他举杯一笑:“师兄喝这酒。”
“它入口是淡淡的甜,然后便是冲天般的辣,最后印象最深刻,最值得回味的居然是一丝微微的苦。”
韩昭叹了一口气,把酒杯放在案上:“师父不应该叫它神仙酿,若神仙做成了这酒的样子,那就当真没意思了。”
“——下次师兄来,我请师兄喝更好的。”
谢时静静地看着对面人的身影,她还是和以前一样不胜酒力,只需一口,脸上便飞起淡淡的云霞。
清风徐来,那一袭红衣耳垂间的海棠花似是被吹歪了几分。
他的心中一动,似乎想抬手为她扶正,而后又按耐下去。
谢时垂眼,在案下轻轻地捏住自己的指尖。
“师妹觉得人生并不像酒,那师妹觉得... ...人生为何?”他的声音清而缓,问。
韩昭环顾四周,笑了笑,指着两人面前的棋盘说道:“我倒觉得,人生像棋局最好。”
“对弈时黑白双方接连交替,公平。而且最重要的是... ...落子无悔。”
对座谢时的身影似乎一震。
人间的雨城,那个小小柴房,谢时在窗下教阿昭下棋,他教给阿昭的第一件事,便是落子无悔。
话,一但说出口便难以转圜,事情,只要做出了也很难后悔。
韩昭安静地看着谢时的脸,却见他的眉眼舒展,唇边露出一丝笑意。
谢时的眉眼太过冰冷、凌厉,仿佛只要有些微靠近,便能把人割伤。
他轻易不笑,但笑起来的时候,总有种冰雪消融,春回大地的味道。
“想想,说人生无悔,都是赌气的话。”谢时盯着韩昭的眼睛,薄薄的嘴唇翁动。
“... ...人生若无悔,那该多无趣啊。”
“师兄如果从未做过令自己后悔的事情,”韩昭的神色淡淡,“便何来后悔一说。”
韩昭看着谢时的眼睛,里面盛着一个小小的她,那个她在视野中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直到韩昭的脸颊感受到了谢时淡淡的鼻息。
“阿昭,”他的声音有些嘶哑,“我后悔了。”
韩昭把视线落在谢时衣领上的白鹤上,她的神色无比平静,不知为何却想到了从前。
在成婚之前,谢时也曾写过一封婚书。
他们虽然没有亲戚长辈,但谢时说,不管怎么样,于情于礼总是要有的。
“... ...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她和他一起低低地读:“——此证。”
两个人一起相视而笑,仿佛是偷偷地做了什么坏事。
那封婚书此时在什么地方呢?大概是已经变成尘土了罢。
谢时的气息几乎要将韩昭整个人笼罩,他的头低了下来,薄薄的嘴唇似乎要来捉她的耳朵。
韩昭垂着眼,没有动。
“对不起。”他说。
随即韩昭耳边的海棠花微微颤动了一下,仿佛落下一只蝴蝶。
谢时抬起身,嘴唇像也沾染了海棠花的颜色,红艳了几分。
他把一个匣子放在桌上,推到韩昭的面前:“这个东西一直都是你的,现在,我还给你。”
“阿昭,”谢时最后说,“... ...你多保重。”
他注视了她一瞬,便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太微峰上月光泠泠,树叶翻涌,发出海浪一般的呼啸声。
韩昭静静地坐在亭内,谢时最后留给她的目光情绪太过复杂晦涩,她读不懂。
韩昭垂下眼眸,素白的手指微微用力,便打开那方玉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