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的气氛已经有点一触即燃的意思,所以贝勒一边用目光盯着弟弟一边缓缓从座位中站起,以免动作幅度过大引起误会,直到确定弟弟已经收到了自己的目光警告并清醒过来,才转头看向艾格。
“请原谅我弟弟的言语过激,首相大人,他只是太爱我们的父亲,关心则乱了。但不论如何,您要求海塔尔家举家迁往君临的要求都实在是大大出乎了我们的预料……我无法立刻给您答复,特此请求暂且中止会面,待我向父亲大人转告您和女王的要求后,再由他在晚餐时分亲自与您进行沟通。”
在面对自身阅历、能力皆无法解决的麻烦时,不自作主张地说胡话、出昏招而是立刻叫暂停然后去汇报上级……这贝勒·海塔尔倒也算是人间清醒一枚。艾格自己的班底几乎全是底层出身,打仗还凑合,能放心单独拎出去办事的寥寥无几,若非注定没法站同一立场,艾格还真挺想和这位贝勒爵士交个朋友,将他拉进自己内阁的。
“嗯,去吧——带上你弟弟一起。”艾格非常爽快地同意了请求,丝毫没有追究年轻人方才言语冒犯的意思——然后下半句话立刻又让贝勒心中一寒,“除了两位海塔尔,其他人都留下,我有事要与你们相商。”
被提到的旧镇各行业首脑面面相觑,而贝勒则身体僵硬地愣在了原地。
越过海塔尔家直接与他们的附庸对话——这商量的东西,能是什么好事?
如此赤衤果衤果毫不掩饰的挖墙脚,当面破坏贵族游戏最基础的潜规则,贝勒还是第一次见识。
正因闻所未闻,他们根本就没有准备任何应对的预案!
偏偏告辞的话语已经说出去,他此刻还能改口非要留下旁听不成?
被这猝不及防的一招打昏了头,贝勒一时间只觉天旋地转,呆呆地立于原地站了几秒,直到艾格的催促响起。
“怎么,贝勒爵士是腿麻了走不动路么?”艾格面露关切,“需要人扶一把么?”
“不必,首相大人,先告退!”
强烈到极点的不祥预感涌上心头,面前这位黑衣首相绝非自己能对付的角色,眼下只有立刻去请出父亲大人这条路可走。贝勒咬着牙跺了跺脚,朝弟弟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同离开了房间。
……
这是海塔尔家的居堡,他们世世代代用于接待访客、面见附庸的大厅,保不准就有什么暗道或秘洞能用于继续偷听会谈接下来的部分。就算没有,在座如此多人,也必然有对高塔家族忠心耿耿之徒通风报信。
但艾格不在乎。
他接下来要使出的,是一记以力破巧的阳谋,绝无任何办法可以对抗或破解。
“诸位。”
大门尚未完全阖上,他便端正坐姿,换好了一副热切和真诚的表情。
“女王本想指派一位总督,在海塔尔家作客君临的两年期间代管旧镇。但我认为此举太过生硬粗暴——空降的官员不了解本地的风俗民情和详细条件,绝无法以最合适的方式进行统治和管理。不如顺其自然,由旧镇居民自行推选有能代表,组成类似议会的机构,来行使或履行各项权力和职能,填补高塔家族暂离形成的管理空缺。”
“女王陛下胸怀宽广从善如流,明智地接受了我的建议。我将这项改革简单概括为‘旧镇自治’——现在,我需要与各位商谈细则,明确相关权力和义务,并通力合作,共同推进这项计划的落实落地。”
……
第711章 旧镇自治(上)
从理论上来讲,整个旧镇——无论人还是物,都是海塔尔家的财产。
居住在这座城市里的人们不仅依旧要像农奴一样缴纳赋税、服封建劳役,还得忍受参天塔领主利用特权垄断利润最丰厚的行当、实行各种各样的专卖……总之是以一切能想得到的方式来进行剥削和掠夺。
用时髦点的话来说,旧镇的“营商环境”恶劣到极点,根本不是人能呆的地方。
可就是在这么个封建秩序与城市运作水火不容的环境下,旧镇的各行业领袖却如此一致地拥护支持海塔尔家,这又是为何?
造成这一反常状况的,有主、客观多方面的因素。
客观方面:冰火世界不稳定的气候,让市民们没法靠个体能力和少量私产就过上节奏明确、预期稳定的生活——每到长一点的凛冬,居住在城墙内的大多数人依旧得像过去几千年一样仰赖参天塔的过冬储备生存……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旧镇人自然不可能像地球世界里的中世纪市民们一样动不动闹罢工、搞起义。
主观方面的原因就多了。
海塔尔家偏好商贸不喜争斗的家风,以及相对开明平和的统治管理方式,缓和了两个阶层间早晚会爆发的矛盾;
气候导致历史进程的相对落后,遏制了市民们普遍意识到他们是一个阶层,更没觉醒需要自我保护的“市民精神”;
最后以及最直接的就是:在这个比烂的世界里,旧镇的主人已经算是鹤立鸡群了。
和维斯特洛其它城市的领主们动不动就要参与一场战争然后紧急征收各种苛捐杂税比起来,海塔尔家稳定有节制地割韭菜简直就是高风亮节、千古仁君。出了维斯特洛,那就更别提了——那些所谓自由贸易城邦甚至还停留在奴隶制时代,生活在那里不仅要被当成工具“用”,甚至还有可能被作为商品“卖”!
……
一言蔽之——全靠同行衬托。
旧镇人打心眼里不相信:女王的到来能让他们的日子比在海塔尔家治下时变好。趋利避害的本能才驱使着他们……去与“天敌”领主穿一条裤子。
而艾格要做的,就是用“旧镇自治”这块大饼,一下砸破面前这群人的刻板观念。
海塔尔家对旧镇人的剥削和压榨也许并不厉害,但领主身份让他们有随时加大剥削和压榨的能力和权限。这就像一把把悬在头顶的利剑——而“自治”,就是将这些剑从天花板上解下,关进柜子里去。
身处下位的普通市民们也许因为整日低头忙着生存而从未有机会注意到头顶上的风景,但爬到平民阶层的顶端、踩在颇丰的私产上接近了天花板的在座各行业领袖们,却是天天都能看到这些剑的存在,因而绝对能立刻意识到此举的巨大意义的!
艾格根本不怕计划暴露,因为他是在借海塔尔家的“花”献旧镇人民的“佛”——而作为花的原主人,海塔尔们绝对拿不出更好的条件!
漫长但绝不无聊的“城市自治方案研讨会”开始了。
由于事先做了大量功课甚至草拟了第一版方案,一切都近乎百分百地照着艾格的设定进行着……通过激烈的辩论和商议,这群站在平民阶层最巅峰但依旧不是贵族的俊杰们,(自以为)艰难地从艾格手中争取到了如下自治权利。
反垄断——打破不合理的专卖,一定程度开放市场经济。
贸易自由——制定明确的商业法,减少封建体制对经济活动的干扰。
人身自由——市民免除徭役,改以合适的税金抵扣,城市可以行使“接纳法权”。
私事+私产保护——领主不干预市民的宗教信仰、婚姻安排,以及对财产的拥有、交易、馈赠和遗传等一切支配。
即使不计尚未敲定(艾格不打算再给)的更多司法、行政、财政甚至军事权力,光看已经达成一致签署好的这几个大项,也足以让走出会议室的几乎每一位与会代表脸上都笑出花来:如果历史进程自然流淌下去,这些权利中随便哪一项恐怕都得他们联合起来进行十几甚至上百年的艰苦斗争才能从高塔家族手中夺来。但现在,乘着女王打击封建割据、扩张王权的东风,它们就这样从天上掉进了怀里!
而作为回报,旧镇人需要:一,凑出一笔巨款购买“坦格利安债券”以支持女王对奴隶主的战争;二,在艾格与包括但不限定于海塔尔家的河湾贵族的后续斗争中献上绝对的忠诚和支持。
……
待到会议散场完毕,艾格才好整以暇地从座椅中站起离开大厅,来到了参天塔连接上下楼梯的走廊里。
他大概是七国最不守本分的客人——确实怀着臣服之意的海塔尔家打开大门邀请艾格进入参天塔,他却转眼便翻脸下令接管别人的老家:此刻在塔内来来往往的人已经几乎从海塔尔家的侍卫仆从全被换成了西征军的人员。这么做其实有点违反宾客权利的嫌疑,但从另一方面来讲,其实也是在保护主人的最大权益——生命安全。
作为河湾几乎唯一没有起兵对抗女王便投降了的大贵族,艾格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地去伤害海塔尔家的成员。但面对“旧镇自治”这一刨根式的利益动摇,海塔尔家又绝不可能坐以待毙——与其等这群贵族干出什么傻事被挫败后再纠结“如何惩罚比较合理”,艾格选择了从源头解决问题:釜底抽薪,将海塔尔全家都软禁在高塔的上半部分,杜绝他们搞事情的可能。
至于下半部分,他就毫不客气地笑纳……征用来作为他在旧镇暂住期间的行宫和指挥所了。
“艾格大人。”全程陪同旁听甚至记录下了旧镇自治研讨会议程的弥赛菈终于忍耐不住,小心翼翼地开口,“给市民们的自治权力是不是有点太多了?我觉得,只一半也完全可以让他们死心塌地支持女王了呀。一下全给了,这不是与您一向强调的‘缓慢施恩’原则相违背了?”
“问得很好!”
艾格很欣赏弥赛菈这种……提问总能直达要害的本事。有时候他甚至会怀疑,这女娃其实已经看穿了一切,只是故意给自己回答问题把逼完全装完的机会,以这种高级的方式来取悦自己。
他们踏上楼梯,在一名士兵的带领下向二层腾好的客房进发。周围人来人往,幸而都是自己的下属,艾格便不避嫌地直接开始解释。
“‘缓慢施恩’原则针对的是人性中的一个弱点:人总是会觉得已经习惯了的东西便是理所当然。所以,当想要赢得人们的喜欢和爱戴的时候,最好把能给的好处一点点可持续地给出去,而不要一次性掏心掏肺全拿出来……却后继无力。这一原则的执行对象是人民——因为在得罪了许多贵族后,女王的统治必须获得人民的支持才能稳固。对人民,这种需求是长期甚至永恒的,而对旧镇精英们的则不是。再想想,看能不能想通这个问题?”
“女王对旧镇精英们支持的需求,不是永恒的?”这个提示太过明显,弥赛菈皱起两道细细的浅金色眉毛,然后舒展开来,“啊!因为两年之后海塔尔家就能回封地了!”等等……她旋即陷入了更大的困惑,“可,海塔尔家回封地后,女王不是更需要各行业精英们的支持才对吗?”
“理论上如此,但实际上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待到那时,比起对旧镇精英们支持的需求,女王更怕的是海塔尔家明智地接受了旧镇自治的现状——依靠旧日人脉和关系网重新和自治议会打成一片,又确立回在此地说一不二的地位和权威。”艾格不无自得地笑了起来,“所以,你觉得我今天‘给的太多’,这种感觉是对的。但事实上,这恰恰是我刻意为之,为的就是埋下冲突的根源,彻底杜绝这两派人重新合流的可能!”
“给的再多,反正也是海塔尔家的东西!”弥赛菈眼睛一亮,她终于明白了,“等习惯了说一不二的雷顿伯爵在两年后回到旧镇,绝无法坦然接受自治议会的权限职能还在他们之上的现状,就会产生矛盾!”
“没错,到那时,我不仅不会继续无脑宠着自治议会,甚至还会反其道行之,支持海塔尔家获取回一些……‘合理’的权力。”艾格揭晓了标准答案,“到那时,旧镇议会需要女王对《自治法》的继续承认和保护,以避免海塔尔家对小王国的‘复辟’;而海塔尔家又需要王政府对他们领主身份的认可和统治权力的支持以免被彻底架空甚至赶走或消灭……”
“两边都无可奈何地不得不仰赖女王的支持——这种状态,不是比其中一方对女王的所谓‘爱戴’,要可靠和稳固得多?站在这两者之间当着高高在上的调停和仲裁者,旧镇这个游离在外的特区也将被彻底纳入王家治下,成为大王领计划的最后一块拼图。”
原来如此!
弥赛菈恍然大悟,肩膀微微发抖,兴奋得小脸蛋都发热通红。她本就对艾格想出的这套离间瓦解旧镇势力的计策佩服的五体投地,这下发现这个本就气势磅礴的计划居然还有更精巧而宏大的下半部分,一时间竟觉合适的赞美奉承之词都找不到。
这种站在伟人身边,见证甚至亲历重大事件和历史转折点的感觉,简直是太棒了!
……
第712章 旧镇自治(下)
边走边聊,带路士兵很快将艾格领到了目的地门外。
海塔尔家原本以为要接待一位贵客,特意把客房楼层中最大的那间腾了出来,谁想最后开门请进来的是一头饿狼。
实际上,会议还没开完……甚至贝勒·海塔尔兄弟都还没从会议上中途离开,参天塔内的人员换血和软禁就已经有条不紊地开始。眼下主宾近乎撕破脸皮,他作为客却还要继续待在他人家里,安全因素便变得十分重要。艾格的侍卫特意另挑了间档次接近但稍小的次级客房,而没有住在海塔尔家原本定好的那间里——这样,即使安保工作出了什么差池或塔楼中有什么暗道,也没人能准确威胁到首相大人的安全。
推开木门,一个装潢精致、摆设齐全,豪华中不失优雅,奢侈中又兼顾了舒适和实用的房间展露在艾格面前。
华丽的锦绣壁挂,厚实的编织地毯,巨大的宽床,阔气的桌椅,到处摆设的雕塑和装饰品……这些寻常物件自不消提,房间正中央居然还有一件让他恍惚间觉得身处另一个世界的家具:一张看起来能供两人坐的沙发状矮椅。
“嘿!?”
情绪放松之下,他轻笑着惊叹一声,走近捏过一把,然后坐了进去。
松松软软,包裹住躯体,居然还有几丝明显不弱的弹性。看起来像,摸起来像,就连坐起来也像——这不是一张沙发状矮椅,它就是一张沙发!
沙发不需要多高的科技树,冰火世界的人已经发明并不是稀奇事,但让他惊叹的地方在于:这张沙发无论是面料的柔软贴肉,还是做工的精细别致,乃至包裹其中的绝不是乳胶却有着相近物理性质的填料,都让它有点接近穿越前他常坐的现代工业化产品。在这个化工体系不存在的世界里,这玩意绝对是奢侈品中的奢侈品——哪怕贵族间也可以拿来炫富用的那种。
北境还是长城什么的就不要提了,就连高庭提利尔家的客房里也没有这种好东西!
见微知著,海塔尔家的财富和权势,恐怕还要在预料之上。
“这群土皇帝,还真特娘会享受。”
他挪动身子,调整到一个舒适的坐姿,闭上眼睛养起神来。
弥赛菈当然不知道艾格已经在盘算能从参天塔里榨出多少油水,她轻轻地关上房门,回头见艾格略有疲态,便轻巧自然地绕过沙发来到他背后,一双细嫩小手越过沙发背,熟门熟路地替男人捏起肩颈来。
小公主的手法技巧越发熟练高明,享受着王家级按摩,男人受用地哼哼一声,算是对她服侍的肯定和鼓励。
“总主教走时看起来很不满意。”方才那番旧镇自治计划的下半部分,在让弥赛菈听得大开眼界的同时也心痒难耐,意犹未尽的她还想继续和艾格说话,“大人就这么放他回去,不怕他操控教廷在背后使坏搞鬼吗?”
怕他搞鬼?
艾格心中暗笑。
完全相反,自己怕的是他不搞鬼。
方才那场会议的几乎每一位参与者都是满意而归——除了总主教。
和给了市民们一堆从未有过的自治权不同,对七神教,艾格只简单承诺了会保护宗教自由,给教会的旧镇部一个自治议会席位……至于总主教要求他和丹妮莉丝公开宣布改信、由他为女王涂抹圣油进行加冕等要求,却是果断说了不。
此举固然是因为已经有了红神教作替代品……但事实上,就算没有,他也不会给七神教什么好脸色。
和市民阶层与封建秩序天生对立不同,教廷是旧秩序除领主外的第二大受益人。除开正攵教合一的情况,大部分时候教权都和封建领主一样站在王权的对立面……在被改信红神的史坦尼斯·拜拉席恩从君临赶回旧镇后,教廷更是和海塔尔家结成了牢固的联盟,彼此是鱼与水的关系。
所以,在大王领计划中,打击河湾贵族的封建割据和压制七神教教权,是齐下的双管,一明一暗并进的两条线,缺一不可。
梅葛和杰赫里斯两位坦格利安先王付出了莫大的努力和代价才将七神教削弱成今天这副样子,他艾格才不会将这头恶狗放出笼子,做千古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