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知意的院子位于镇北王府南侧,这一夜她同慕时漪睡在一张榻上。
两个姑娘这些年表面上看着是正锋相对的,私下关系却是好得不能再好。
徐知意有怕寒的毛病,等夜里睡熟了就没命的往慕时漪身上钻,口里还迷迷糊糊叫着:“仰川哥哥,你身上这么这般寒凉。”
屋里地笼烧得人,四周还放了银霜炭盆,慕时漪被熏得双颊发红一点也不觉冷,她一夜未曾合眼,心里明白徐知意当年袭击东胡在雪地里被活生生冻了三天三夜就留下了这毛病。
这些年又被徐仰川惯着,越发的严重。
本来她同徐知意想聊一些知心话的,不想小姑娘在佛堂里跪了许久,一洗漱干净便睡下了。
这一夜,瞧着她对徐仰川的依赖,慕时漪心里明白也没再问的必要。
他们之间的情分,估计早就在这些年间的相互扶持中,不知不觉超过了兄妹的情谊。
等天色泛白,外头的天光漏进屋中时,慕时漪终于熬不住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她心里惦记着事,也睡得不安稳。
约莫两个时辰后,她是被镇北王府内的喧闹声,还有徐知意的哭声吵醒的。
“怎么了?”慕时漪骤然睁眼。
撩开纱帐,便见得山栀焦急站在外头,见她醒来赶忙走了上去:“姑娘不好了,徐老太君去宫里了。”
“宫里?外祖母去宫中作何?”慕时漪无由心惊,整个人早就被这声音惊得睡意全无。
山栀一边手脚麻利伺候慕时漪穿衣洗漱,口中赶紧道:“徐老太君是去宫里求陛下,取消要纳知意姑娘为妃的圣旨。”
“这落雪的天,徐老太君就跪在太极殿的玉阶前,已经跪了足足两个时辰了,这会子才惊动府中,还是太子派西风来传的消息。”
“陛下是如何说的?”慕时漪冷声问。
“陛下震怒,发了狠话,说徐老夫人愿意跪就让她跪着,纳徐知意为妃,本就是存了垂怜徐家的不容易,要提携镇北王府的意思,不想徐老太君却这般不知好歹。”
慕时漪闻言冷笑:“见过不要脸的,我倒是从未见过他这般不要脸的。”
“传言他年轻是也是正人君子,与我父亲还有徐家舅舅都是一同长大的手足,如今没想到却能恶心成这般模样!”
“徐仰川呢?徐仰川在哪里。”
山栀回答道:“镇北王已经进宫去了,徐姑娘也要去,被镇北王派人捆了关在侧间,镇北王发了狠话,这王府中谁也不许把徐姑娘放出去,否则就军法处置!”
慕时漪刚系上狐裘披风,正要出去,西风匆匆从外头进来。
他先是朝慕时漪行礼:“夫人,莫要担心,太子殿下已经联合了朝中文臣,一同跪在外头。”
“这次是由宋家出面!逼陛下收回圣旨!”
“陛下是如何反应的?”慕时漪问西风。
西风赶忙垂眼,恭敬道:“陛下震怒,已经被人扶下去休息了,太子让奴才给夫人传消息,请夫人不要担心,最多一个时辰,徐老太君一定会平安归来。”
慕时漪提着的心大半落回肚中,但她依旧不放心,让山栀带着去侧间看徐知意。
徐知意两只眼睛都哭肿了,活脱脱像只被抛弃的小狗,她可怜兮兮看着慕时漪:“时漪,你放我出去好不好。”
“时漪,我心疼,快死了的那种。”
第103章
徐家老祖宗是被人从宫中抬出来的。
那一日,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从天穹落下,如刀子般的寒风吹得人眼都睁不开,她身后跪着大燕朝中涵盖文武两方所有重臣能臣。
帝王躺在大明宫寝殿的床榻上,心口起伏喘着粗气,太子花鹤玉骨节分明的手中端着御膳房按照御医方子炖的汤药,他神色沉静站在帝王榻前。
“父皇当真的要一意孤行,纳徐家唯一的长女徐知意为妃?”
帝王浑浊眼中嘲讽目光一闪而过:“朕是大燕的帝王,大燕一切都是朕的,纳徐家女子为妃,那是给徐家作为臣子,这下年为朕立下汗马功劳的恩宠。”
“朕还没死,你有何种身份来质疑朕?”
“太子你别忘了,宋太后死了,宋家的顶梁柱没了,朕若是愿意随时可以废了你的太子之位。”
花鹤玉闻言,面上没有丝毫变化,就连端着汤药的那只手都稳得不见一丝颤色。
他也只是俯身,轻轻把汤药放在龙榻旁的桌案上:“父皇,这药凉了就不好喝了。”
这时,有太监匆匆从外头进来,他神色慌张:“陛下,不好了。”
“除了宋家外,大燕所有的臣子,如今都跟着徐家老太君在太极殿的玉阶下跪着,只求陛下开恩,不要纳徐家嫡女为妻。”
“他……他们说,徐家作为大燕开国功臣已是人丁凋零,不能寒了徐老夫人的心。”
“反了!”帝王咳得面色发红,太阳穴附近苍老下垂的皮肤更是青筋暴起。
他奋力起身,狠狠把一旁放着的汤药推翻在地:“反了!”
“他们愿意跪,就让他们跪着吧,跪倒死为止!”
“这纳妾之事,除非徐家嫡女死了!”
“否则没得商量!”
帝王说完这话,整个人如失了力气一般靠在龙榻上,他垂在袖中的手抖得不成样子,面色也是煞白煞白的。
冬日,昼短夜长,雪一落乌云就遮天盖地压了下来,眼看的天色渐渐黑沉,寒风簌簌。
帝王躺在龙榻上,他连做起的力气都没有了。
整个大明宫,静得落针可闻,那些跪在外头的臣子,一个个坚持不住被活生生冻晕过去,西风得了花鹤玉的吩咐,命人在四周放了火盆,滚烫的姜茶一碗一碗端下去。
但是这些通通都无济于事,大半数人被抬下去御医诊治,最开始的徐老太君依旧坚持着,背脊笔挺跪在了最前头的位置。
在夕阳垂落最后一丝余晖的时候,帝王终于松口。
他睁着沉重如坠了铅一般的眼皮,整个人像瞬间被抽去了灵魂般:“去,让他们给朕滚,滚出宫去!”
“就说!”
“就说朕要为太后守孝,太后丧期三年内,绝不纳妃!都给朕滚!”
镇北王府,这一夜,谁都没能闭眼。
徐家老祖宗被人扶进宫外早早等着的马车后,就整个人一软,晕了过去。
徐仰川咬着后牙槽,双臂颤抖得不成样子,小心翼翼把厚厚的大氅裹在老太太身上,汤婆子滚烫塞进她怀中。
一双漆黑的眼睛,此刻压着猩红的血丝,宫里的御医第一时间得了太子的吩咐,被马车送往镇北王府。
汤药一碗一碗灌下去,昏迷不醒的徐老太太没有丝毫反应,这其间气息微弱得似乎下一刻人就会没了。
“祖母,孙儿错了。”徐仰川跪在病榻前,死死握着老太太的手。
他肩膀耸动,明明字啊哭,却压抑着用全身不甘心忍着,没有发出一丝一毫声音。
慕时漪握着徐知意的手,站在屏风外头,两人都没有进去。
徐知意只知老太太为了帝王能不纳她为妃,硬生生在雪地里跪得差点死过去,此刻她却是连走上前摸一摸祖母手的勇气都没有。
还有仰川哥哥,徐知意的心就像被无声的利刃,在毫无察觉间,被割成了斑驳的碎肉,痛的说不出话来,却只能压着血水往腹中咽下。
直到天明,外头露出死死鱼肚白时,老太太才忽然一声,呼吸渐渐平缓起来,苍白的面色,也恢复了一丝丝的血色。
但是她那双腿,经过御医诊治,是彻底跪坏了,本就年纪大腿脚不便,如今再被这么一折腾,虽不至于走不了路,但日后冬日里,必然难行,不能久动。
徐知意听到太医的话,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镇北王府上下,乱成了一片。
要不是有慕时漪在其中指挥着,老太太病重不行,徐知意又不同庶务,这府中也没个女主人撑着,人丁凋零中透着,世事不公的凄凉。
“姑娘,西风公公来了。”山栀行礼进来,轻声朝慕时漪道。
西风怎么这个时候来。
慕时漪手掌心发紧,搭着山栀的手,裹紧披风匆忙往镇北王府外走。
等她看见恭恭敬敬站在马车外立着的西风时,她心中似有所感,快步掀开车帘,只见花鹤玉一袭白衣坐在马车里头,里头热气吹得她疲惫神色,瞬间清醒了几分。
“殿下怎么来了?”慕时漪急忙钻进马车,想也不想就往花鹤玉怀中靠去。
这几日,事情乱糟糟的多,两人一个在宫内,一个在宫外,许久未曾见面了。
花鹤玉把娇软的人儿紧楼在怀中,轻轻叹了口气:“来看看你,想你了。”
“你外祖母可好?”
慕时漪摇了摇头:“命是保住了,但是外祖母年岁实在太大了,日后身子骨比是空亏了,只是不知细细养着,是否能养好。”
“御医说,外祖母的腿,日后是着不得凉,也不能长久走路站立。”
“殿下。”慕时漪咬着唇,眼中森寒弥漫:“我此刻恨不得能冲进宫中,杀了陛下,虽然他是殿下的父亲,但时漪这一生,就没见过比他更十恶不赦的人。、”
“杀妻杀子,残害手足,疑心病,残暴冷血无情,这世间所有的恶,都在他身上一一体现。”
花鹤玉握住慕时漪纤腰的手细细颤着,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漆黑眼中压着她未曾见过的寒颤,他把下颌死死的抵在她白皙无暇的肩头。
声音是哑的,透着细细从颤栗:“时漪,你会因为我有这般的父亲,嫌弃我么?”
慕时漪温柔笑了笑:“殿下如此心善,自然不是陛下那般人,我又怎么会嫌弃。”
“如果孤是呢?”这话,在花鹤玉喉咙中滚了数次,最终他一个字也不敢问出口。
许久在压抑的沉默中,他忽然压着声音道:“出宫前,御医同我说,陛下是身体有偏瘫的预兆。”
“若是不及时诊治,这病估计年前就会发作,而且陛下已经受不得任何刺激了。”
“是么?”慕时漪没往深想,她虽然恨不得帝王立马死掉,但她也不想她的殿下背上弑君的罪名,他是大燕清清无垢的太子。
他日后定是要堂堂正正,受天下人敬仰的。
两人在马车里说了许久的话,慕时漪惦记着镇北王府内的情况,和花鹤玉道别后,便扶着山栀的手匆匆进去。
徐知意醒来了,依旧哭得厉害,眼睛肿着眼睑通红。
她见慕时漪进来,急忙上前拉过她的手:“时漪,我嫁人吧,等祖母病好后我就嫁人,你让府上崔二夫人帮我看看,不需多高要求,寻常人家,不嫌我身上有许多伤疤便好。”
“我该嫁人的,若不是这般拖着,在苍西时就听仰川哥哥的,祖母也不用因我而受这般的罪,都是我的错。”
随着徐知意话落,外间不知是谁打翻了茶盏的声音,然后那脚步不待徐知意和慕时漪反应,就充满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