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家的府兵有两千人,这只是明面上的,只不过为了让皇家颜面好看些,这些府兵平日里大部分都在北郊军营驻扎。
元墨把声音压到极低:“会不会是昨天……”
“应该不是。”叶守川知道她的意思。
昨天他们把姜家作为了假定案犯,并破坏了对方的计划,所以姜家今天忽然就有了异动,倒也说得通。但实际上,姜家要对付一个捕头、一个乐坊坊主,外加一群捕快,根本只是动动手指头的功夫,用不着搞这么大阵仗。
那边几个士子已经把十八代祖宗的底细都交代清楚了,章天成摆摆手放他们回去。
最后轮到卫公子。
“姓名。”查问的那名府兵照例询问。
卫公子紧紧闭着嘴,一言不发,好像突然变成了哑巴。
那名府兵比旁人年长一些,是个领头人,名姜名义,是姜府的一个旁支,按身手与功劳,早该升任,但因出身低微,所以一直不得提拔,渐渐养出狠厉的脾性,他盯着卫公子:“不说,还是,不知道怎么说?”
卫公子看也不看他一眼,好像还顺便变成了一个聋子。
姜义一声令下:“拿了!”
两名府兵立即上前,豪奴们也不是吃干饭的,立刻挡在自家主人面前,一时间剑拔弩张。
“别,别动手。”元墨赶紧打圆场。
开玩笑,真打起来,把这屋子拆了算谁的?再说这姓卫的砸了她半个大厅,真要被绑走,她找谁要银子去?
她赔着笑向姜义道:“这人是跟前面那些人一起来的嘛,他不肯说,他们一定知道,一问就知。”
姜义神情冷冷:“上头有令,所有来路不清、身份不明者,皆要带回去问话!”
他整个人好似铁板一块,一看就不知道“通融”两个字怎么写。
元墨只好转头去劝卫公子:“喂,这位公子,我看你敢做敢当,也是一条好汉,好汉不吃眼前亏懂不懂?你的名字又不是金子打的,告诉人能少一块肉?”
卫公子一张脸紧绷,还是不开口。
卫公子的心事,在场只有同样经历过科举的章天成懂。
眼下是春闱放榜的紧要关头,万一榜上有名而身陷囹圄,名字很可能会被阅卷官一笔勾销,从此无缘仕途。
所以卫公子是打定主意不开口,准备硬扛到放榜之后再说。
但他不知道的是,真要被这伙人抓去,能不能等到放榜,还得两说。
此事全城搜查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就连章天成也不知道,他也只是奉命办事,不忍心让这么一个年轻人断送了前程,道:“罢了,这人一看就是酒喝多了,就算带回去也问不出个究竟。叶捕头,你脚程快,去将那几个士子追回来,好好问问这人的来路。”
然后不待姜义反应,又咋然显出吃惊之色,望向二楼:“怎么上面屏风后头好像还躲着一个人?”
这倒不是他的眼睛有多尖,事实上近两年他的眼睛好像出了点毛病,看近的东西越来越模糊,远处倒看得真真的,比常人要清楚许多。
他一进来就注意到楼上那扇雕花屏风,镂空的纹路后,隐约透出一道淡青色身影。
元墨忙道:“那是——”底下的话还来不及出口,两道绳索已经攸地向二楼屏风飞去。
这绳索和叶守川方才用的十分相似,只是前端多了一只铁爪,屏风在两只铁爪下四分五裂,另外两名府兵已然是人随爪至,扑向屏风后的阿九。
元墨目瞪口呆,就在这瞬息之间,别说阿九不会武功,就算换成是她也没办法逃脱。
何况一楼的府兵们于同时间立即散开,把守住每一道可以逃逸的门窗,整个红馆登时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当刀搁在阿九的脖子上,四散的屏风碎片甚至还没来得及落地。
阿九的发丝衣摆受这劲风激荡,悉数向后飞扬,整个人恍若刚自云端落地,眉眼低垂,不惊不怒,明明是刀兵加身,却竟是仙气四溢。
大厅里没有一丝声音。
半是因为府兵们的卓绝的战斗力,半是因为阿九慑人的美貌。
元墨由衷地发现,阿九真宜远观,就如花宜隔着雾,月宜隔着云。
真如仙子谪人间。
第十四章
“误会!千万别动手!”元墨忙叫道,“各位大哥千万住手,这是我们家的姑娘,不是歹人。”
在发现阿九是女子的那一刻,姜义眼中已经掠过一抹失望之色,摆了摆手,府兵收刀,后撤。
阿九不发一言,转身离去。
叶守川刚带着那几个士子回来,士子们一五一十回禀:“大人,这位卫公子是扬州人士,盐商卫氏之后,名——”
“在下姓卫,名子越。”卫公子仰着头,望着二楼阿九离去的背影,目光落在那少了半截的衣袖上,痴痴,“扬州人,今天二十三岁,八月生,尚未婚配……”
傻子也知道他是对谁说的,章天成摸了摸鼻子:“罢了,说得清来路便好。”
说罢看了看姜义,姜义点了点头,意思是收兵去下一处。
章天成便要离开,元墨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大人,您还没给小民做主啊!您看看这里被砸的,还又添了一架屏风!那屏风可是紫檀木雕的,红姑当年花大价钱买的!”
章天成心说我难道还能帮你问姜家要钱去?别做梦了!
但元墨原没指望姜家,她一面说,一面不住往卫子越身上使眼色。
章天成会意,咳嗽一声,道:“卫公子,姑念你人生地不熟,又是初犯,且又行将放榜,为你的前程计,你好生向元坊主赔罪吧。若元坊主不追究,本官也便不追究了。”
元墨躬身行礼:“大人明断!谢大人!”
卫子越没有吱声。
他依然仰着脖子望着二楼,阿九早已经去得没影了,他还痴痴地望着,仿佛那里留了一道旁人看不见的残影给他。
姜义不耐,章天成也不再耽搁,叶守川向元墨点点头,一行人离去。那几名士子也跟着走了。
元墨客客气气送到门外才回来,只见卫子越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
元墨走过去,豪奴们立刻护住卫子越,十分忠心。
“挡什么道?”元墨道,“难道你们想送他去大牢?还不快些让开?赔了钱你们也好走人。”
豪奴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几分犹豫,一个道:“少爷好像……好像被什么东西魇住了,我们得先抬他去看大夫,别的事以后再说。”
元墨微微一笑:“放心,不用大夫,这种病我最会治了。”
豪奴们还是将信将疑。
元墨骂道:“猪脑子,不把他治好了,我拿得到钱吗?”
豪奴们受此一吼,觉得颇有道理,让开了。
元墨端详这卫子越,只见他生得颇为俊秀,也算是一表人材,只是这会儿痴痴呆呆,眼睛都不眨一下,十足一个傻子。
然而这傻相元墨是十分欣赏的,因为这着实证明了自己的眼光不差,阿九首次在客人面前露相,就有这般效果,将来名动京师,指日可待!
豪奴们只见这两人一个傻着看,一个傻着乐,都很需要大夫的样子。
元墨自己开心了半晌,拿手在卫子越面前晃了晃。
卫子越的视线却像是穿透了她的手,丝毫不受影响。
中毒还挺深。
“这么喜欢啊……”元墨想了想,凑近他,低声道,“你知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什么?”卫子越梦游般地接过话。
元墨翻了个白眼,吼道:“你把我家砸成这样,你以为我会告诉你?一个只知道打打砸砸的纨绔子弟,你配知道她的名字吗?”
卫子越恍如从梦中惊醒,看着满地的狼籍,一阵苦笑:“我真是醉了,醉到整日和那群猪狗为伍,醉到明明有才情俱佳的美人在眼前,我却有眼无珠,认不得。”
他长叹一声,跟着向元墨长揖一礼:“这全都是我的过错,是我失礼了。今日损坏之物,我会全部照价赔偿。”
元墨打铁趁热:“明天我就把单子送到府上。”
卫子越点点头,转身往外走。
元墨道:“你还想不想知道她的名字?”
卫子越没有回答,哂然一笑:“我自然想知道,但更想她亲口告诉我。”
元墨笑了,笑得很灿烂,毫无疑问,这位将是乐坊最受欢迎的客人。
第二天她就送了份单子到卫子越所住的扬州会馆。
她一晚上搜肠刮肚,添了许多莫须有的东西进单子,明摆是漫天要价,就等着卫子越落地还钱,然后她再来据理力争。
结果卫子越只是看了一眼,就让下人准备好厚厚一沓银票,送到元墨面前。
元墨平静地接过,平静地收起,平静地告辞,平静地离开会馆。
平静地走进某条安静小巷。
“发财啦!”
元墨一蹦三尺高,大喊。
坐在门槛上洗菜的大妈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元墨身轻如燕,一溜跑出了小巷。
小巷外就是正街,一辆马车正飞驰而过,她冲得太快,险些撞上,幸好身手灵便,一个翻身躲开。
车夫也吓了一跳,马死死勒住缰绳,马车剧烈地一顿,车帘子“刷”地被撩开,里面的人骂道:“找死啊?长没长眼睛?不看路的?我告诉你,想死找别的地儿去,别脏了老娘的马车!”
车里的人五十岁上下,身子肥大,几乎占满了整座马车。
她脸上盖着厚厚的脂粉,唇上涂着鲜红的口脂,破口大骂之际,整张脸上只见一张血盆大口,嘴唇上下翻飞。
是会真楼的坊主夏金仙,人称夏婆子。
夏婆子身边还坐着一位美人,冰肌玉骨,眉目如画,身上穿着最上等的玉荷裙,唇间点了圆圆的一点鲜红口脂,衬得肌肤越发赛雪欺霜,正是会真楼的花魁玉菰仙。
元墨笑道:“夏姐姐,这是要去哪儿啊?”
“哟,是二爷呀!”夏婆子立刻满面堆笑,“对不住,方才没瞧清,还以为是哪个想不开的寻死呢,毕竟这年头欠债的人太多了,总有人为了逃债想出各种各样的法子。”
我这么大个人你也瞧不清你眼眶里那两只玩意儿到底是眼珠子还是绿豆呢?
肚子里虽嘀咕,元墨面上依然笑容不改:“可不是?我确实太急了,幸亏是遇上夏姐姐,要是遇上旁人,身量轻,压不住板,这马车肯定刹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