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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法子,玉珠只能暂且让王府的下人将东西搬进来, 等过后再做处理。
    晌午过后, 天空黑云密布,电闪雷鸣间, 暴雨倾然而至,雨后的兰因观焕然一新,院子里的青砖被洗净, 凹陷处洼着清水,大梨树的叶子透绿油亮。傍晚时分,夕阳将天空的鳞云烧红了,因在积水处, 犹如春日里的花瓣般漂亮。
    夏日炎热, 主仆三人的饭食多摆在院子里。此时, 石桌上已经摆上三道菜,一条清蒸鲫鱼,两道素菜,以及一壶春日时酿的桃花小酒。
    玉珠没什么胃口,胡乱地扒拉着饭,垂眸望去,跟前放着魏王留下的那枚玉扳指,这是权势地位的象征,亦是一把扼在喉咙上的枷锁,从前她自负清高,宁为玉碎,可现在……
    玉珠不由得长叹了口气。
    对面坐着的璃心正好捕捉到这一幕,夹了一大块鱼送嘴里嚼,扫了眼桌上的玉扳指,手好奇地伸过去想要拿起看看,谁料被福伯用筷子重重地拍了下手背。
    璃心嘟着嘴,痛得连揉手背,生气地瞥了眼她爹爹,转头望向玉珠,小心翼翼地问:“王爷今儿送了那么多厚礼,又、又把贴身的扳指给了你,算不算提亲了呢?”
    玉珠心里事多,只是默默吃菜,并没回答。
    璃心两条胳膊撑在桌上,身子往前探,不依不饶地问:“夫人你是怎么想的呢?你会不会嫁给王爷?”
    玉珠柔声笑问:“你怎么看呢?”
    “嗯……”璃心沉思了片刻,“夫人你和陈姑爷和离,不就是因为那个花魁娘子嘛,我听说王爷就比皇帝的位子小一点点,他肯定有数不清的侍妾美婢,到时候你肯定要生气,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玉珠暗笑,还真是孩子气,她故意问:“王爷不好,那你觉得我跟谁合适?”
    “吴大哥啊。”璃心脱口而出,“吴大哥年轻,长得又那么英俊,光看着就赏心悦目,而且对夫人那么的痴心关爱,你要是跟了他,保管一辈子都享福。”
    “越说越没规矩了!”福伯将筷子重重地按在桌上,虎着脸,叱道:“这话是你一个云英未嫁的小丫头能说的么?我都给你说了多少遍,吴十三是朝廷通缉的要犯,不可以随便提起,否则会给咱们惹麻烦的,你还把他的名字拎饭桌上,当爹爹不敢揍你么?”
    福伯扬起手,佯装要打。
    璃心不服气,挺直了腰杆,气道:“通缉犯又怎样,不兴人家改过自新吗?爹您从小教我人要知恩图报,人家吴大哥对咱们真的特别厚道仗义,若是有个哥儿对我这么好,我立马就嫁了。”
    福伯轻打了下闺女的头,“呸,你甭以为我不晓得,最近你经常和王庄里那个挑水送菜的小子宋逢春眉来眼去的,区区庄户的儿子也敢打我女儿的主意,回头我要找老宋头说道说道,让他管好自家小子!”
    璃心羞红了脸,“宋大哥出身虽然低,可我也不是高门大户的小姐啊,爹爹你也太小看人了。”
    “你还敢说!”福伯手指戳了下璃心的脑袋,“咱们袁家是书香之家,你以后起码要找个读书人,看上个种地卖苦力的算怎么回事。”
    玉珠见这对父女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了,忙劝和,她摩挲着璃心颤抖的背,柔声道:“你不要怪福伯凶,女孩子成亲是大事,可马虎不得,你爹爹就你这么一个孩子,自然紧张你,怕你被坏人骗了。”
    说到这儿,玉珠轻轻推了把璃心,笑道:“好啦,别哭了,去帮我乘碗汤。”
    璃心嗯了声,起身抽泣着去厨房了。
    福伯望着女儿单弱的背影,咬牙骂道:“这丫头真被我给宠坏了。”
    转而,福伯沉重地放下碗筷,担忧地望着玉珠,“姑娘,瞧魏王如今这架势,对你是势在必得的,你怎么想的?”
    玉珠盯着那枚扳指老半天没言语,忽然抬头问福伯:“您呢?您怎么看?您是长辈,这么多年见多识广,不妨说说。”
    福伯沉吟了片刻,眉头蹙起,“说句不中听的,姑娘,你就算想吃回头草,跟陈姑爷和好,一则中间发生了这么多事,你们俩到底有了隔阂间隙,怕是破镜难再圆,二则陈姑爷就算再精明强干,还是臣服于王爷脚下,头先他同意你住进兰因观,便已经能看出他的选择了,那陈家不是个能长久的去处,至于那吴十三,年轻人虽热心,可却不是个良人,跟着他注定了颠沛流离,何必呢。”
    玉珠苦笑:“您的意思是让我妥协,去给王爷做妾?”
    “倒不算妥协。”福伯叹道:“起码王爷从未逼迫过你,也未曾给过你难堪,再者皇家王室之侧妃,到底和寻常人家的侍妾不同,那是能上宗谱玉牒的庶妻,有名分品阶,听说还有俸禄哩,可见王爷给了你极大的体面。于将来看,姑娘若嫁入了王府,有了王爷庇佑,一辈子吃穿不愁,也没有豪强权贵敢欺辱你,而王爷这回帮了你哥哥这么大一个忙,说句难听的,袁家要有朝廷有人,必定飞黄腾达。”
    “我晓得您老是真心实意地为我和家族着想。”
    玉珠打断福伯的话,轻笑道:“如果我不再看重什么夫妻恩情这套,王爷确实是不错的选择,只是我觉得,哥哥未必会愿意我为了偿还王爷的恩情,就把自己一生搭进去,且走裙带关系到底是邪路,用心读书科举,堂堂正正做天子门生才是正途,还有……”
    玉珠凑近了福伯,秀眉紧蹙,压低了声音:“今儿我和王爷闲聊,他说起了太后娘娘斥责他的事,太后骂他有鹰视狼顾之相,这可不是什么好话,再看他在洛阳城嚣张跋扈的样儿,想必早都生了不臣之心,若将来真有这么一日,他阖家必遭灭顶之灾,妻友亲族没一个会有好下场,咱们何必蹚这趟浑水呢。”
    福伯猛地打了个激灵,大手忙去擦额上的冷汗,连连点头,“还是姑娘通透明见,老奴真是目光短浅,险些害了……”
    玉珠轻拍了拍福伯的胳膊,“您老也是关心我和袁家,这两日我将王爷送来的礼物归置归置,您老再去雇上些人,尽快将东西还给他。”
    正说话间,璃心端着个大漆盘走过来了。
    璃心依次将三碗粥摆在桌上,嘟着嘴:“你们俩说什么悄悄话呢,怎不叫我听。”
    “说你坏话哩。”
    玉珠笑着打趣了句,垂眸看去,璃心端上来的竟是莲子百合粥,里头还添了核桃仁、杏仁等坚果,她舀了勺吃,莲子有一点点苦味,但后味甘甜,很是爽口,不禁笑道:“今早上我还念叨着想吃莲子粥,下午你就给我弄了。”
    说到这儿,玉珠轻拧了下璃心的脸蛋,“什么时候下山买的莲子?我竟不知。你这丫头真是越发贴心了,再这样,我可舍不得放你嫁人了。”
    哪料璃心脸刷一下红了,忙避开这个话头,“是前几日去城里买丝线,看见街上有卖新鲜荷花和莲子的,就称了些。”
    瞧璃心这样,玉珠顿时明白过来这丫头没说实话,暗自猜测多半是山下王庄那个叫宋逢春的小伙子送来的。
    少女怀春,有了心仪的对象也是常事,若是那位叫宋逢春的小哥人品佳,即便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那又何不可的。
    夜凉如水,经历了一整日的喧嚣,兰因观终于安静了下来。
    玉珠辗转反侧了许久,怎么都睡不着,她不晓得将扳指等物退回给魏王,究竟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魏王会不会恼羞成怒?会不会生气?可瞧他好歹是一方诸侯,气量应该不会那么狭窄,待她也还算真诚。
    还有毕竟魏王帮了袁家这么大一个忙,又该如何还人情?
    越想越烦,蓦地,玉珠想起了吴十三,想起了当初心情烦闷时,在广慈寺同他倾诉。
    现在,她真的想找个人诉说苦闷。
    吴十三……
    玉珠痴愣愣地望着黑暗的床顶,听王爷说,吴十三离开洛阳后过得逍遥且快活,现在,他应该正怀抱着新婚的美娇娘颠鸾倒凤吧。
    鼻头一阵酸,玉珠讥笑不已,瞧,这就是男人,钟意你时什么情话都能说出来,做种种让你感动的事,可这种激情来得快,去得也快。
    所以呵,根本没有什么刻骨铭心和忠贞永恒,这世上谁离了谁,照样生活。
    玉珠缓缓起身,下床穿上绣鞋,打算去院中透口气,门才刚打开条缝,她就看见隔壁屋住着的璃心穿戴整齐地出来了。
    璃心手里端着烛台,小心翼翼地环视了圈四周,快步朝右边小门那边走去,警惕地等了好一会儿,这才蹑手蹑脚地打开门出去。
    玉珠心狂跳,这丫头难不成在……私下偷情?这要是让福伯晓得,铁定打断她的腿。
    玉珠忙找了条披风穿上,亦轻手轻脚地跟了过去,她不敢发出半点响声,刚走到门口,手刚碰到门栓,就听见外头的璃心似乎在同人低声说话,语气颇含着抱怨:
    “我看你以后还是少来送东西了,今儿幸好我反应快,将逢春哥哥拉出来挡着,我爹爹他们才没怀疑。”
    一个清冷年轻的男人声音徒然响起:“真是劳烦妹妹了,对了,夫人她喜欢吃莲子粥么?”
    玉珠瞬间大惊,这个男人声音很熟,竟、竟然是吴十三?!
    玉珠越发不敢动,手捂住口,背紧紧地贴在石墙上,脑中几乎乱成了浆糊,吴十三不是回西域的十方城了么?王爷今儿不是说他如今很逍遥快活么?他、他怎么又回来了!
    这时,璃心活泼灵动的声音再次响起:“喜欢呀,头先姑娘突然想吃烤羊肉,我告诉了你,你立马送来了条羔羊腿和木炭,哈哈哈,她吃了好多,都上火流鼻血了,这不,今儿你送来的莲子是新鲜的,下火最好了,她连喝了两碗。”
    “好,那就好。”吴十三语气温柔,“她还有什么想吃的,你就写在纸上,用石头压在老地方,我看到后就给她弄来。”
    紧接着,吴十三又说:“对了,你不是说她最近睡不太安稳么,我弄了些百合花来,你到时候给她插瓶子里,她心事重,睡不好会头疼。”
    第53章
    忽然, 玉珠特别生气,她真是越发觉得吴十三这个人行事鬼祟……世上所有不好的词来形容他都不过分, 当初明明头也不回离开的, 怎地又回来,厚颜无耻、脸皮真厚!
    他什么时候接触璃心的?
    他是才回中原不久,还是压根未曾离开?
    他偷偷来兰因观的目的是什么?又想要引诱她?
    正生气间, 玉珠不小心踩到根干树枝,咯嘣一声脆响,在这静谧深夜显得格外刺耳。
    玉珠的心狂跳起来, 她要被外头的人发现了么?
    而就在此时, 外头忽然传来福伯的怒喝声:“死丫头, 我早就疑心你私会男人,可让我逮住了吧, 姓宋的臭小子,你好大的胆子, 老夫今儿非打出你的牛黄狗宝了, 嗯?你你你,你是吴十三?”
    紧接着, 吴十三略显尴尬的笑声传来,“伯伯,好久不见了。”
    “这究竟怎么回事?”福伯压着声, 声调中全是不可置信,“你们俩怎会在一起?莫不是……”
    璃心急忙解释,“您可别乱猜,吴大哥就是托我给夫人送点吃食。”
    福伯再次叱道:“云英未嫁的大姑娘半夜私会男人, 传出去谁还敢要你!臭丫头, 赶紧滚回去挺尸!”
    转而, 福伯压着火气说:“烦请吴先生移步,咱们爷俩聊聊。”
    听到此,玉珠怕发出声响,急忙脱下绣鞋,赤脚奔回上房,她几乎都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屋里漆黑无比,她手捂住心口站在门后,透过门缝往外偷看,没多久,璃心气呼呼地从前门进来了,恼怒地将打门摔上,大步往自己的小屋走去。
    玉珠心里数了几百个数,等外头没动静了,这才略松了口气,原本,她该将门户关好,上床休息,装作根本没发现吴十三回来,可鬼使神差,她轻手轻脚地再一次打开房门,赤脚出了屋子,又疾步朝后小门行去,尽量不发出半点声音打开木门,走出兰因观 。
    极目望去,此时天上一轮朗月当空,银白的光华撒下人间,犹如给大地披上层如雪似雾的轻纱,风吹来,将桃树叶子吹得飒飒作响,福伯的小屋的窗子亮着灯光,给这静谧黑夜增添了些许暖意。
    玉珠提起裙子,朝小屋走去,她觉得自己应该去怒斥吴十三的无耻,然后再一次将他逐走,可走到门口,却迟疑了,她屏住呼吸行到半开的大纱窗旁,偷偷地侧身往里看。
    屋子里陈设简单,不过一桌一椅,一床一柜罢了。
    昏黄油灯下,福伯脸上额头的皱纹仿佛更深了,他面无表情坐在上首,手里拿着杆烟枪,两指默默地从灰布烟袋里夹出点烟丝,填进烟锅里,随后将烟锅对准灯焰,猛抽了口,嘴边顿时冒出片灰白的烟雾,老人顿时也咳嗽了几声。
    在福伯旁边,赫然坐着个极俊朗的男人,正是吴十三,他好像晒黑了些,不同于往日的吊儿郎当,他身上似多了些许忧郁,那双微蓝的眸中也仿佛从烂漫的春过渡到了秋的愁,让人一眼就陷进去。
    “什么时候回来的?”福伯问。
    “有七八天了。”吴十三不住地搓着双手,看上起似有些紧张,“我、我其实……”
    “你别怪伯伯说话难听。”福伯狠抽了口旱烟,“你回来怎么也不打声招呼?心儿是个傻孩子,大半夜的偷偷同你见面,总归不大好,你便是为了玉珠,也不该这样。”
    “是我莽撞了。”吴十三沉声道歉。
    此时,屋里烟雾缭绕,屋外夏虫嘶鸣,炎热夏夜似乎有了些许凉意。
    福伯又往烟锅里装了些烟丝,思忖了良久,叹道:“十三哪,咱们爷们都是敞亮人,又相识一场,伯伯今儿就算得罪你也要说一句,这一路走来,我确实看到你是真心喜欢她的,只是你们到底身份不一样,走的路也不一样,你应该不忍心看她后半生过着被官府追杀、有家不能回、四处飘零的动荡日子吧。”
    吴十三没反驳,头越发低垂,苦笑了声:“其实我就是想给她送点吃食,没打算现身的,我也不敢打扰她平静日子,可又担心得很,那时她为了赶我走,故意说要同陈砚松和好,我怕她又被姓陈的苛待,就、就想偷偷躲在暗处护着她,如今瞧着他们夫妻仿佛确实缘分尽了,哎,等她有了更好归宿,我立马走,绝不打扰。”
    福伯揉了下眼睛,长叹了口气,大手轻轻摩挲着吴十三的胳膊,柔声问:“回来后住哪儿?”
    “广慈寺里。”
    福伯皱眉道:“以后别赌了,也别再干那些打打杀杀的事,好好寻个营生过日子。”
    “赌早都戒了。”吴十三给自己倒了杯水,小口喝,“我现在干走镖,偶尔去码头扛包、帮闲,挣得银子都干净。伯伯,有饭没?我一整日还没吃东西。”
    “有。”福伯将烟锅在桌子腿儿磕了几下,挽起袖子,“下午还剩半锅莲子粥,我再给你炒个韭黄肉丝。”
    听到此,玉珠什么没做,什么话也没说,她从哪里出来,就回哪里去。
    这一晚,玉珠彻夜难眠,合衣而坐至天明,脑中很乱,可好像又很清晰,去年道今年发生了太多事,找女儿、和离、魏王,还有吴十三。
    让人恨得牙痒痒,又无可奈何的吴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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