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珠迷惘了,这世上真有吴十三这般痴情守一的男人?
约莫卯时,天已经蒙蒙亮,狂躁了一夜的夏虫终于累得睡去,纱窗蒙上层属于晨曦的微蓝,屋里仍暗着,不多时,外头传来阵轻轻的脚步声,只听门被人吱呀一声从外头推开。
玉珠扭头看去,原来是璃心,这丫头怀里捧着个插了数枝百合花大瓷瓶进来了,瞧着睡眼惺忪,似乎还未梳洗过。
“哎呦。”璃心倒吸了口冷气,笑着嗔:“夫人您啥时候起来的?坐床上一动不动的,把我吓了一跳。”
“刚醒。”玉珠双臂环抱住腿,头枕在膝头,望着那几朵还未绽放的百合,故意问:“哪儿来的花?”
璃心笑道:“往山上挑水的宋家小哥送来的,你喜不喜欢?”
玉珠想呵斥几句璃心擅作主张,可又忍住了,淡淡笑着说了声“喜欢”。
璃心将百合放在案桌上,用帕子仔细地擦瓶身上的水珠,扭头问:“姑娘,除了莲子粥,你还想吃什么?”
玉珠揉了下发痛的太阳穴:“随便吧。”
璃心脱口而出:“这季节毛桃最好吃了,一咬下去,满口的鲜甜汁液。”
玉珠被这丫头的天真无邪逗笑了,“正好,我也想吃毛桃了,可又要劳烦山下的那位宋家小哥去集市买了。”
璃心哪里晓得自家姑娘已经知道吴十三回来的事,下巴高抬起,嘿然道:“他呀,你放心,他可乐得去买哩。”
这一日,玉珠原打算让福伯赶紧去雇些人,将魏王送来的扳指和家具等物全都搬回城里,可忽又迟疑了,前脚魏王才说了他帮哥哥父子逃脱了逃狱之灾,后脚她就这般冷着脸拒人于千里之外,未免有点太过不懂分寸。
还是再等些日子,缓缓说,除了入王府侍奉,旁的他要怎样报答,她都可答应。
事到如今,她总算慢慢体会到了魏王的手段,他就像高明的猎人,精心织了一张密不透风网来捕获小兽,小兽一开始或许还凭借着本能挣扎、逃跑,可后面,这个猎人不断地投喂、施恩、收网,小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扼住咽喉,可却无能为力。
不过她总觉得,魏王对她有些过于用心和敬重了,完全不像藩王该有的霸道跋扈的举止,这就很奇怪,或许有一日她想通这点,事情就有了转机。
与此同时,白日里,玉珠也在观察着璃心的一举一动,瞧见这丫头在清晨时分,将一张写了字的纸用石块压在了正大门旁的拐角处,晌午时,果然有个十来岁的农家小孩儿来取纸,而在深夜四更左右的时候,吴十三提了满满一篮子新鲜果子,放在正门口,待了小半个时辰后默默离去。
玉珠原本打算装聋作哑,只要他不出现在她面前,打扰她的正常生活,他爱做什么便去做去,甚至在后来的几天,当璃心问起她还想吃什么果蔬,她只说胃口差,没什么特别想吃的东西,言下之意是想让璃心转达给吴十三,不需要再这么殷勤地送吃食了。
没成想吴十三却送来了能开胃的山楂、爽口的小菜。
一连过了七八天,终于,玉珠再也忍不住,她觉得有必要再一次跟吴十三当面说清楚,吴先生你这么做都是徒劳的、没意义的,不会得到任何回应的。
第54章
七月初七,天干物燥, 酷热将桃树叶子晒得卷曲, 地面烫的几乎能煎蛋。
酉时用晚饭,玉珠心里装着事,压根没吃几口;
戌时她做刺绣静心, 没成想指头被银针扎破,顿时流出了血;
亥时沐浴,她反复盘算, 今夜面对吴十三时, 不能给他一点希望, 应该还像两个多月前那般冷着脸,高高在上地呵斥他别痴心妄想, 赶他走。
对,就这么办。
子时三刻, 玉珠穿上那件得体的对襟罗衫, 并将长发梳成乌蛮髻,只戴了一支桃花银簪, 移步去大门口等。
深夜的兰因山无比寂静,万物被黑暗吞噬掉,大门口悬挂着的两只红灯笼就显得格外扎眼, 不多时起了风,天空那弯月被刮起的沙尘迷住了,略显得有些昏黄。
尽管在夜里,依旧闷热得很, 玉珠穿得厚重, 摇团扇根本没用, 整个人仿佛置身蒸笼中般,从地底传来的热气似将她浑身的血都煮沸了,咕咚咕咚冒着烦闷的泡,她将衣裳的襟口稍稍往开扯了些,这才稍微松快些。
等了小半个时辰,还不见人来,玉珠没了耐心,刚准备回去,忽然听见前方响起阵轻快的脚步声,她顿时紧张了起来,连忙闪身跑回观里,关上大门,躲在门后观察。
果然,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走出个高大轩朗的男人,正是吴十三。
他看上去灰头土脸的,手里提着个藤篮,在走近兰因观的时候,这男人忽然停下脚步,特特从篮子掏出只水囊,将帕子浸湿了,仔仔细细地擦拭头脸,又整了整衣衫,快步朝正门走来。
玉珠顿时屏住呼吸,之前的理直气壮的嫌弃竟忽然消失了,她透过门缝往外看,吴十三走上青石台阶,俯身轻轻地将篮子安放在门口,他并未立马离去,而是怔怔地立在原地,盯着门板出神,良久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玉珠松了口气,犹豫再三,哗啦一声打开了门。
与此同时,已经走到下山路口的吴十三停住了脚步,他并未回头,猛地往前奔了数步,忽然又驻足,垂首盯着自己双手,没有转身。
两个人。
她在观内,他在观外,谁都不说话,惟有山间风呜呜刮来,撩动人的衣衫。
这次,玉珠率先踏出了兰因观,轻声喊:“吴十三。”
吴十三略微侧过头,闷声说了句:“无意打扰,我这就走。”
“你已经打扰了。”
玉珠率先坐到了最上边一级台阶上,淡淡道:“咱们说几句话吧。”
吴十三闻言,身子顿了顿,转身大步走了过来,他始终未敢抬头直视玉珠,自觉地坐到了最底下的那层石台阶上。
两个人就这般,一上一下地坐着。
玉珠轻摇团扇,斜眼瞥了下,篮子里装了五只薄皮香瓜,她抿了抿唇,又往前看去,吴十三此时背对着她,两条长腿自然地分开,他穿着粗布衣衫,袖子和裤脚高高地卷起来,露出的胳膊略微暴起筋,无不彰显着力量,小腿修长匀称,脚踝骨明显,左脚蹬着的布鞋破了个洞。
似乎察觉到背后的女人在观察他,吴十三坐直了身子,双臂环抱在胸前,不冷不热道:“放心,我绝不会再像从前那样纠缠你,原本只想在深夜送点吃食,若你觉得是负担,以后就不送了。”
“嗯。”
玉珠点了点头,有些失落。
她指尖轻滑过扇面上绣的牡丹花,淡淡笑了笑,准备了好几日拒绝驱赶的话,想了好多遍他死皮赖脸的样子,没想到再次见面,竟都能如此平静。
“你……你过得好么?”玉珠轻声问。
“啊。”吴十三怔了怔,双臂松缓下来,浅笑道:“还好,你呢?”
“我也挺好的。”玉珠答道。
一时间,两个人又不说话了。
忽然,两个人又同时开口:
“对不住。”
“对不住。”
吴十三略微侧身,率先开口,容颜在昏黄的灯笼光下,越显挺立俊美,轻声问:“你为什么说对不住?”
玉珠望向男人的肩膀,犹记得两个月前他挑了一夜的水,扁担把衣裳都磨破了。
“当时把你折磨得挺狠,心里过意不去。”
吴十三笑笑,她的任何折磨对于他来说,都是甘之如饴的。
“我走的那天晚上,骂你骂得很难听,对不住啊。”
“没事儿。”玉珠轻摇着团扇,仰头望去,这会儿风将黑云全都吹开,天上遍布璀璨星子,稠密地堆积在一起,仿佛一座桥。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发现吴十三这次回来后变了很多。
“你这两个月都去哪儿了?”
吴十三眺望远方,“离开洛阳后,我马不停蹄地往十方城去,等到了后,却没有回归家乡的亲切感,整宿睡不着,饭也不香,总觉得有股沙子味儿,而十七和云恕雨两个亲亲我我的样儿,更是让我烦躁,于是第三天我就收拾行李,再一次日夜兼程返回中原,天大地大,我不晓得去哪儿,最后只能回洛阳。”
“回来后,我就住进了广慈寺,以前我是无肉不欢的,可现在我居然觉得斋饭很香,老和尚的絮叨也没那么烦了。老和尚同我说,袁夫人的平静日子,我不能介入,也不能打扰,那我就想,我送点吃的总可以吧,老和尚说可以送,只是我的银子不干净,有血腥味儿。那行,我就去走镖,干苦力,我年轻有劲儿,还会点拳脚功夫,挣得不多,但已经够给你买羊肉、百合花、山楂还有香瓜,偶尔有同行眼红我的生意,故意找茬,一伙人将我堵在逼仄小巷子里对我拳打脚踢,我会抵挡,稍稍反抗,但没有伤任何人的性命。”
听完吴十三的这番自述,玉珠鼻头有些酸,他真的改变了很多。
玉珠双手合十搓着扇柄,低头盯着自己的影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轻笑道:“对了,我差点忘记告诉你,你走后的一天晚上,你的师妹戚银环过来找茬,凶神恶煞地问我你去哪儿了,我懒得同她说,并且使了点小计逼她跪下,还打了她几耳光,这事你怎么看?”
“打得好。”
吴十三冷笑了声:“打就打了,那种女人就欠收拾。”
玉珠将当日戚银环欺上门来的事略讲了几句,又赞赏了那王府侍卫骏弥的相救,说罢后,她心里冒出个打算,轻锤了下小腿,掌心倚着石台阶站起来,弯腰拾起藤篮,转身朝观里走去。
吴十三见状,急忙站了起来。
他没敢追,心头仿佛压了千万斤巨石般沉,有些紧张地问:“那个……你、你下次想吃什么?别多心,我知道你讨厌我,那我半夜来送吃食,绝不会让你看见我。”
见女人没搭理他,吴十三自嘲一笑,心里很不好受,烦闷道:“算了,我不会死皮赖脸的,这就走。”
此时,玉珠已经走到院中,她想了想,道:“洛阳城里有一家苏香记的芝麻酱很好,帮我称半斤。”
听见这话的瞬间,吴十三简直心花怒放,脸上出现了久违的笑意,一个健步冲上观门口,极力按捺住兴奋激动,嘴里反复默念:“苏香记、苏香记,要半斤芝麻酱,是半斤,不是八两。”
吴十三抻长脖子,冲女人远去的背影喊:“ 我记下了,明儿白日要走一趟镖,不远的,约莫半日就能赶回洛阳,晚上一定把芝麻酱给你带来,对了,需要给观里挑水么?”
玉珠背对着男人挥了挥手,“不用,缸里满着呢。”
第55章
两个多月来的所有烦闷痛苦, 仿佛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吴十三策马狂奔在深夜的官道上,马蹄得得得声回响在空谷, 飞起的扬尘蘸了月光, 如银似雪,温热的晚风在耳边呼啸而过,仰头望去, 天上那弯月亮都像笑眼。
一个没留神,吴十三竟从马上翻了下来,连滚了十几圈才停下, 他并未觉得疼, 站起后大步冲到河里, 手掬起数捧水来洗脸,清凉的感觉让他知道, 这并不是梦,是现实。
玉珠没有排斥他, 甚至还和他相谈甚欢!
吴十三吹了声口哨, 将马儿唤回来,策马回了广慈寺, 他想将这件事告诉惠清,可又烦老和尚在他跟前嘀咕什么色即是空,于是将马儿安置到厩后, 一瘸一拐地回到了偏僻的小院。
离得老远,吴十三听见阵银铃响动,略抬眼,便看见他的那间小禅房油灯亮着, 在窗上堪堪映出一小片昏黄, 如同一把满是斑驳绿的铜锁, 扼住人的咽喉。
吴十三的笑凝固住,他面无表情地推门而入,果然看见床边坐着个高挑女人,戚银环,大夏天的,她穿黑衣黑鞋,面上戴着纱,简直像将自己包在蛹中般。
吴十三自顾自地抓了把皂豆洗手,问:“你怎么来了?”
“想你了啊。”戚银环刚说了一句话,眼泪就掉了下来,委屈道:“当时你怒气冲冲闯进别院,骂了通我拧身就走了,从此音信全无,没良心的,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
说话间,戚银环起身,徐徐走到吴十三身侧,手攀上他的胳膊,捻了下男人的衣裳,喋喋不休地问:“这种布料不透气,这时穿着最热了,你晒黑了,但比以前更结实了,这两个月去哪儿了?”
吴十三不动声色地转身避开女人,拿起抹布擦拭供桌上的佛像、香炉和惠清送他的那串金丝迦南木佛珠,淡淡道:“这里是佛寺清静地,你不适合来,若是被其他和尚发现了,不好。”
戚银环笑嘻嘻地问:“你在赶我走啊?”女人扬了下手里的弯刀,眨眨眼,语气俏皮轻松,“可是怎么办,我来的时候正巧碰见了惠清那老秃驴,他怕我大开杀戒,屠戮了他的那些个大中小和尚,忙不迭地打开中门,低头退到一边,弯腰恭请我进寺的。”
吴十三摩挲着佛珠,嗤笑了声:“主持的武功远胜你我,他不对你动手,多半是想打开慈悲之门,给你一个回头是岸的机会。”
“少他妈的念阿弥陀佛!才吃了几天斋,你就忘记自己的身份了?”戚银环大怒,将弯刀咚地一声按在桌上,“我戚银环这辈子作恶太多,绝不可能回头,谁也甭劝我回头。”
“哦。”吴十三淡漠道:“那你走吧。”
“我不走。”戚银环冲上来抱住吴十三的胳膊,仰头可怜兮兮地望着男人,“师哥,你知不知道这两个月我是怎么过下来的,天天担惊受怕,怕你被追杀,又怕再也见不到你,我后悔了,我不想放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