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身霜色道袍,头戴玉冠,水镜中的画面仍有余波在震颤,她这样望过去,他的面容便荡碎在水镜里,看不太真切。
这通身气度,任是谁,也无法将眼前人同方才重圆梦中那位连名字都几乎要变成一种忌讳的魔君联想起来。
苏漾闭了闭眼,轻笑了一声。他们成婚这三年,她何曾看真切过他?
重圆梦的最后,她以自己魂飞魄散为代价,替他偿还杀孽,送他干干净净重入轮回,虽说重圆梦因司景行身死而破灭,这一切并未来得及,可她能做的,已经毫无保留。
梦里梦外,他们两不相欠。
说起来,过去这三年,又何尝不像是梦一场。
是梦就总会有醒来的那一刻,人醒着的时候,不该总执着于梦中的镜花水月。
她分不清哪个才是真的司景行,是那个对她无微不至,爱她所爱,她远远见一眼就会觉得安心的那个光风霁月的神君,还是那个布下天罗地网,一步步逼着她走到众叛亲离,却还能将她揽进怀里笑着问她心软成这样如何成事的魔君?
不过她也不必再分清了。也兴许他们从始至终都是同一个人,是她一直不曾看清。
他们到此为止。
断离火一起,姻缘契一烧,自此天涯海角,再无瓜葛。
日后兴许连面都再见不到一回,他是什么样的人,他对她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思,他是不是真的像她喜欢他一般喜欢过,这一桩桩一件件,又有什么好刨根问底的呢。
水镜从两人间渐渐隐去,水镜原本的位置上升起一簇白火。火苗没什么温度,在半空中静静烧着。
他的面色有些苍白,苏漾没再多看,站起身去拿案几一侧卷起来的姻缘契。
她的手不过刚刚搭上那卷卷轴,便被他的手扣住手腕,他用力到手背青筋暴出,却下意识地只松松环着她手腕——仿佛生怕抓疼了她一般。
苏漾的视线自他抓着自己的手上淡淡扫过,望进他眼底。
司景行像是被她的目光刺了一下。
她从未用那样的目光看过他——远不是恨,也非厌恶,甚至称得上平淡,如同她在望着的,只是一个原本有两分相熟,却再没什么交集的过路人。
那一刹,有疼痛随着心脏搏动传遍四肢百骸。
仿佛他的后心还插着那把匕首——那把与他相生相克,由她亲手钉进去,一寸寸从他血肉骨骼上刮去邪气的匕首。
其实他时时都在忍耐着神魂撕裂的痛楚,可仍能谈笑自若,忍到自以为这世间已没什么能叫他真的疼上一疼。
原还是有的。
“漾漾。”司景行嗓音无端喑哑,轻声唤她时,莫名便显出几分缠绵的尾音同往常别无二致。
是苏漾听惯了的语调。
他有双分外好看的桃花眼,天生便含情,心无旁骛地看向她时,她总误以为他满心满眼都是自己。
对上他眼神的那一霎,她无数次动心过。兴许早在他们第一回 相见,在惊天境满地兽血中,他似是承袭了天边月色而来,她抬眼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已经心动——她打小就是这样,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只消一眼。第一眼就认定的,就算耗费再多,就算飞蛾扑火,她也一定要试上一试。
原来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啊。
也兴许,初见时她剧烈的心跳,只是同噬兽缠斗太久体力消耗得厉害,而非是为他。
苏漾直视着他双眼,看着他眼尾泛着的一点薄红,语气客气而疏离:“神君这样怕是不妥吧?”
司景行的手因着这句“神君”一颤。
她在云境没大没小惯了,就连当年在惊天境两人初遇,她都不曾这样尊称过他一声“神君”。再稍稍相熟一些,她便直接叫起“司景行”来。
她这样一叫,他就算是有什么话,也再无法说出口。
司景行慢慢松手,苏漾毫不客气将卷轴拿到身前,另只手凝气为刃,利落挑开卷轴上当初司景行亲手打成死结的那段红线。
姻缘契被保存得极好,同三年前装入锦盒时没有半分区别,仿佛落款处她亲手写下的名字墨迹还未干透。
苏漾咬破指尖,在姻缘契上滴下一滴鲜血——那滴血瞬时便没入纸面,杳无痕迹。
司景行垂眸看着那幅姻缘契,不知是在想什么,过了半晌才凝气为刃,在掌心划过一道,将血滴入姻缘契。
姻缘契吸收了两人的血,似是起了一层水雾,上头的字迹模糊成一片,就连落款处写下的名字也洇成毫无意义的墨团。
苏漾将姻缘契握在手中,平着拿到断离火上方。
感知到姻缘契的存在,那簇白色火苗势大了些。她动作稍稍顿了一下,而后松开手,任那卷书契掉入火中。
火舌舔上姻缘契的银红色勾边儿,迅速烧起来。
苏漾安静看着它烧成一片片灰烬,司景行却只垂眸看向她的双眼。她眸中映着那团愈烧愈烈的火,这场景恰似重圆梦中,他们共同过的唯一一次冬阴节。
那时他只看向她的双眼,便能觑见天碧星河火树银花,那时她看完焰火,再不经意撞上他视线时,眉梢眼角俱是笑意。
姻缘契烧完,断离火逐渐熄灭。
从此以后,生死不关,因果相清。
苏漾长长出了一口气,不再看司景行,转身推门出去。
苏浔一直等在门外,终于见她出来,忍不住往里头看了一眼——看见案几上那摊灰烬后才心满意足地收回视线来。
苏漾冲姻缘主行了一礼,道了一声谢,刚打算回望辰宫,却倏而想起来什么似的,步子一顿——方才断离火中那卷姻缘契,是银红勾边?
她抬手按了按额角,仔细回想当年的姻缘契。她记得分明,司景行系那根红绳时,手下卷着的姻缘契,是烫着金线边儿。
可这样一想,又不是很确定。毕竟那时她只顾得上看红绳如何在他指下交叠,哪儿顾得上那么多细节?
苏浔察觉到她的迟疑,生怕她反悔,当即挡在她面前,警觉问道:“怎么了?”
苏漾抿了抿嘴,试探问道:“苏浔,姻缘契的卷轴边儿,该是烫着什么纹路?”
“云境传统,姻缘契是银红同心纹。”见她没有要反悔的意思,苏浔放心下来。下一刻才明白她在问什么,立即狐疑道:“你问这个做什么?方才烧姻缘契时你自己没见着么?”
“倒也不是。”苏漾斟酌了一下用词,“只是有些好奇,姻缘契皆收在此处,有时会不会不慎弄混淆了?”
“只要姻缘契上写着的是你的名字,便不会错。解契时同结契一样,双方滴血其上,若双方同姻缘契对不上,断离火是烧不去的。”
“也就是断离火一旦烧去,就必定是解了契的意思,对么?”
苏浔明白过来,原来自家小妹只是怕同司景行断得不够干净,当即拍了拍她的肩,安抚道:“是这个意思,放心。”
司景行独自回到忘忧山。
苏漾从这儿搬走后,他便遣散了忘忧山众人。
虽说苏漾的意思是忘忧山留给他,云境依然供他自由出入之便,可他们已然和离,失了这层身份遮掩,他留在云境名不正言不顺,一两日还成,时间一久,免不得要被猜忌。
这时候出不得纰漏。
司景行停在山门前。
忘忧山里一片寂寂。
早些时候他在惊天境时,便是独自一人,兼之时常出入剑冢,身边连个活物都没有,也不觉得安静得过分。
同她在一起不过三年而已,也不过就是这三年,他每次回来时,即便是夤夜时分,山门里也会留着灯火,虽说算不上多么热闹,可总归有人气一些——苏漾不是耐得住黑和静的性子,有她在的地方,都得是一片灯火通明。
不过三年,他竟都快忘了她不在的时候他是如何待在惊天境的。
她不在忘忧山,连山门前那盏长明灯都灭了。
司景行抬手,山门高处悬着的那盏长明灯便落入他手中。灯体冰凉一片,里头燃着的火该是早便灭了。
这三年,她夜夜留灯等着,日日念着的,她口口声声喜欢的那个人,真的是他么?
好一个君子端方,霁月光风。
他演了司景行三年,处处拿捏,如何不清楚她心中的“司景行”到底是何模样?
他虽不屑作比,可他在她心中的样子,大概就是重圆梦中她那大师兄清洛的性子。
她自始至终喜欢的都是同一类人。
而他演了这么久的戏,竟真有些忘了自己原本是什么样的人。
他不过是在没有“清洛”时,她屈就的那个选择。
真正属于司景行的,唯有重圆梦中,她亲手绣的那只香囊。
即便那只香囊里被她藏了传音符,可至少它是真切属于他的。
司景行轻笑了一声,手上没怎么使力,那盏灯便化作齑粉,撒了满地。
当夜,破心境劫云入望辰宫迎劫台。
沧泽十八境当即便传遍了望辰宫少主苏漾同神君和离当夜悟透道心,一举步入破心境的事儿。
整个沧泽一时一片哗然。
是何等的天资卓绝,方能从洞虚初期连跨数个小境界,直接步入破心境?
不过和个离而已,难不成云境的和离对修为大有裨益?
闻所未闻,恐怖如斯。
第52章
从洞虚到破心,打破最后一道壁垒靠的是道心。苏漾得入破心境,主要还是在重圆梦中,即便堕道依旧守住了道心的缘故。
她这机缘可遇不可求,同常人修为早早堆起来只等着最后得悟道心的契机不同,苏漾是道心先至,修为反而被落在了后面。
她道心至纯至烈,她走的那条大道容不得半分侥幸,也正因此,她的破心境雷劫望辰宫不敢贸然插手助她,只能由她自己一道一道劫雷扛下来。
最后一道劫雷落入迎劫台前,苏漾一身狼狈趴在地上,一手死死握着剑柄,另只手撑着地面几度使力,却像是被抽空了气力,几度摔下去。
苏篆启同关池央亲自守在外头,见她连起都起不来,对视一眼,想出手替她拦下最后一道劫雷——漾漾的修为显然不足以撑过去,若是任由她自己扛着,谁也说不准最后这道劫雷落下后,她能否安然无恙。
若是他们出手,就算影响了漾漾的道心,但起码她不会出事——无论她日后在道途上能走多远,望辰宫都是护得住她的。
两人交换了眼神,主意拿定,准备动手起阵将劫雷引来,却被苏浔突然出声打断:“父皇母后!”
苏漾撑着手中长剑踉跄起身,只朝他们这儿望了一眼,坚定摇了摇头,便抬眼望向天幕。
望辰宫过去将她护得太好,不让她见着这世上腌臜,也不必她去处理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
接连在鲛人血泪和重圆梦中走了这两遭,她才明白,很多路需得她自己去走,很多选择需得她自己去做,旁人替不得她。
她的劫雷,也需得她自己去抗。
这只是跨境而已,又不是忤逆天道降下的惩罚。雷劫既然会下,那必然便会给她留有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