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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明月不问为什么,甚至连看都懒得看,继续做自己的事。
    微光中,谢明月轮廓显得柔和不少,简直像是一尊塑得极细致精心的神像。
    原来道貌岸然,就是这个模样。
    侧殿中声响不断,然而没有谢明月的命令,无人敢进来,只听着里面的声音惊恐地面面相觑。
    谢明月笔尖墨汁已干,在砚中蘸了蘸。
    戚不器突然注意到了这砚台,大步上前,竟直接拿走,高高举起,正要重重摔下,原本平静批阅奏折的谢明月忽地有了反应,道:“陛下的爱物。”
    这个陛下指的当然不是小皇帝,而是先帝。
    砚台已脱手,戚不器闻言一愣,下意识伸手去捞,好在他反应极快,猛地拽住了砚台,余下墨汁四溅,他抓着砚台,手上黑漆漆,还有墨汁顺着手背流淌,蜿蜒出条条黑痕。
    正是先帝那方龙尾砚。
    戚不器噎着气,却将砚台轻轻放到桌子上。
    李成绮生前所用,砸一样少一样,戚不器狠狠瞪了安闲的谢明月一眼,面色铁青地跪坐到谢明月对面。
    “谢相是什么意思?”他问。
    谢明月搁下笔,柔声回答:“我愚钝,不明白国公想问什么。”
    戚不器冷笑道:“谢相装模作样的本事愈发娴熟,好,”他气的想给谢明月鼓掌,“既然谢相不明白,我且问明白,敢问谢相送给陛下的那把剑,是什么意思?”
    谢明月的眼中流露出丝丝惊讶,他朝气得嘴唇都白了戚不器轻轻地笑了,道:“送剑的寓意虽不十分好,但也不至于令国公气成这样。况且,”他笑得愈发温和了,似乎还有点疑惑茫然地反问戚不器,“摄政王送得,我为何送不得?”
    “摄政王送剑是什么意思?”戚不器脸上最后一点血色都褪去了,“他想向陛下表忠?还是想威胁陛下?无论是什么,其心可明明白白公之于众,谢玄度,你的心思,”他声音骤然冷厉,充满了嘲弄,“你可说吗?你敢说吗!”
    谢明月笑吟吟地问:“我心磊落,有何不可说?”
    “陛下十八岁。”戚不器答非所问。
    一时寂静。
    小皇帝才十八岁,他说不上单纯,但至多是个有点小聪明的少年人,他被家中惯坏了,从来没见过朝中风雨,天地苍生不知,他不是李昭,更比不得李昭,老狐狸满腹野心成算,花言巧语,最不会付出半点真意,他没心没肺,心冷情冷。
    新帝不过与先帝五分肖似,怎可混为一谈?
    在戚不器看来,谢明月疯得丧心病狂,这样做,岂止摧折小皇帝,更是在侮辱先帝!
    仿佛刚才蘸得不够多,谢明月一手敛着袖子,倾身蘸了蘸砚台上还未完全干的墨迹。
    “陛下年岁尚小,无论先前在王府时如何,尚有雕琢余地,我们更应该放心才是。”谢明月回答。
    戚不器闻言忽地笑了,“陛下诚年幼,不过这和谢相有什么关系?”他望着重新坐回去的,好像觉得和他谈话没什么意义,又拿起奏折翻看批阅的谢明月道:“谢相是托孤重臣,还是陛下临终前握着谢相的手说,请谢相看顾后代子孙?”
    戚不器想起,在他入宫的那个午后。
    天热得连蝉都不愿意叫一声,他本也不愿意这个时候出门,奈何和陛下半个月前便已约好今日入宫,他总来宫中,轻车熟路,长乐宫中人见到他不需通报,只见礼放行。
    那个午后,宫人见他来满眼欲言又止,然而当时他太匆忙了,根本没在意这个神情之后的未尽之意。
    他看见了谢明月。
    在长乐宫中看到谢明月没什么稀奇的,李成绮对谢明月早有恩赏,谢明月可自由出入宫闱。
    他看见谢明月时才明白宫人是想提醒他谢侯在。
    李成绮当然也在。
    那个午后太闷太热,李成绮兴许是服了药,阖目睡着。
    睡得很沉,很安稳。
    所以他感受不到,谢明月拿着的那把扇子的流苏轻轻擦过他的嘴唇。
    戚不器站在原地,如遭雷击。
    他就算是傻子,也能看出这样暧昧的举止绝不可能发生在君臣之间。
    况且,李成绮睡着。
    谢明月睫毛轻轻一颤,“嗯?”他微笑着问,声音将戚不器从回忆中拉出,好像没听清,不等戚不器回答,他便道:“戚国公,你不是总角之年的孩子,不要说这般天真的话。”
    他执笔批阅。
    从戚不器的角度能看见谢明月以黑笔写下照准二字。
    除却不用朱笔,已与帝王无异。
    不论李成绮有没有留下遗诏命谢明月辅政,无论李成绮临终前有没有见谢明月,他都是托孤重臣,这个事实,谁都无法撼动。
    戚不器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谢明月做的如此正大光明,好像在行极其磊落之事。
    何其无耻!
    “那把剑,你为何不给陛下?”
    再开口,戚不器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谢明月似乎觉得这问题连回答的价值都没有,但他还是回答了,“我若不送,国公怎会震怒来此?”
    “谢相知道我说的是谁。”戚不器回答。
    笔堪堪停在半空,谢明月沉思片刻,道:“陛下不喜用剑。”
    李成绮身体太差,莫说是剑,任何一种兵器他都不会用,也用不了,谢明月回答的合理而狡猾。
    他避重就轻,油盐不进,事已至此,戚不器已经没话再和谢明月说,他站起,面上厌烦不加掩饰。
    谢明月将奏折中不合理之处圈起,没有抬头,分心道:“公务繁忙,恕我不能远送。”
    戚不器脚迈出门槛,回身对谢明月道:“陛下少年时太皇太后恐其孱弱,命家父教过先帝武学几日,不求精进,只为强身健体,我亦有幸随家父入宫,家父命人送来各样武器任陛下挑选,陛下说剑乃百兵之君,他心甚悦之,谢相,陛下非是不喜欢剑。”
    他只是不喜欢你。
    未尽之言无需说清。
    此言近乎诛心,谢明月神色不变,他唇角翘起,露出一个再柔美不过的微笑,他不理会戚不器的挑衅,“国公刚可是从陛下那出来?国公觉得,陛下喜欢那把剑吗?”
    戚不器没有回答。
    谢明月笃定得像是在面对一个自己一眼就能看到美好结局的未来,他说:“陛下喜欢就好。”
    戚不器知道,如果小皇帝不喜欢,谢明月也不会在意。
    他在意的只有这个人与先帝何其肖似。
    简直无药可救了。
    戚不器厌恶地想。
    还未踏出门口,他忽然道:“陛下那的茶不大好,我回去会派人送新的。”
    “陛下久居宫中,恐怕喝不惯国公府的茶。”长乐宫那的茶早就换过,戚不器为何说不好?谢明月听完不以为忤,反而很是不解,但他还是贴心地提醒了。
    戚不器已经出去了。
    门外瑟瑟发抖的宫人轻手轻脚进来收拾刚刚摔碎的瓷片。
    谢明月正要批注,忽地想起戚不器手上的墨汁,“去给国公端些水,”他放下笔,从袖中拿出手帕,细致地擦起砚台上的墨汁,这是先帝的爱物,自然也是他的爱物,谢明月很是珍重,“请他净手。”
    入夜,大雨。
    李成绮端端正正地跪坐在床上,他遍翻典籍,却不见其中有一句关于青玉案的典故。
    剑平放在他膝盖上。
    李成绮以手指轻按额角,先前戚不器同他说话时还好好的,怎么偏偏看见这把剑就开始笑容勉强了起来?
    他以手指叩之。
    声若玉鸣。
    这是一把好剑,李成绮甚至有点可惜它到了自己这个不会用剑的人手中。
    脚步声由远及近。
    外面雨声太大,李成绮又专注于青玉案,并没有听见。
    直到脚步声的主人停在床边,隔帘唤道:“陛下。”
    李成绮心中一惊,但他马上放松下来,因为这是谢明月的声音。
    谢明月这么大的雨天不回府到他这做什么?
    李成绮扯开帘子,面上的愕然流露得恰到好处,“先生?”
    谢明月衣裳虽然没有湿,身上却带着一股冰凉的水汽,他本就是个肤色洁白的美人,今晚或许是因为外面闪电的缘故,愈发显得面白如纸,楚楚可怜了。
    李成绮立刻清醒了许多。
    “您来做什么?”李成绮侧身给谢明月让地方,“先生请坐。”他一笑,就露出两边的酒窝,“衣衫不整,先生见谅。”
    他把剑小心放到一旁。
    虽然他知道这把剑不是玉,但总有一种它很易碎的错觉。
    一如现在的谢明月。
    李成绮多少年没见过谢明月示弱了,今日虽知道他并非示弱,只是夜里烛火所致,但还是忍不住连同他说话的声音都放轻了,“先生坐。”
    谢明月注意到了李成绮的动作,朝他轻轻地笑了。
    李成绮心中一动,那感觉像是被人轻轻掐了下。
    他开玩笑道:“先生不会是来看孤喜不喜欢先生所赠之剑吧?”
    谢明月坐下。
    他身上冷冰冰的湿气似乎因为帐内的温暖而褪去不少。
    “那陛下喜欢吗?”谢明月反问。
    李成绮承认的坦然,“喜欢。”
    青玉案光泽内敛却锋利,颇有君子藏器于身的意向,比李旒送的那把霜刃更得李成绮喜欢。
    这种夜晚总是让人忍不住放松,李成绮道:“喜欢,却很不解。”
    “不解什么?”谢明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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