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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中缓缓飘落一截月白衣袖,沈墟执剑的手微微颤动。
    秦尘绝负手而立,柳眉剑已入箫,他横箫于胸。
    风止,雨歇。
    “喀喇”一声,只见秦尘绝头上的笠帽从中渐渐分离,终于分成两半,相继坠地,露出底下一张文秀阴柔的脸。
    “剑阁逆徒果然名不虚传。”秦尘绝冰冷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轮番扫过,“今日得幸领教高人身手,秦某输得不冤,这算命的命暂且留着,他日若要报仇雪恨,自来百里碑不夜宫,秦尘绝恭候大驾,三位,就此别过!”
    说完,他提气跃上柳梢头,足尖轻轻一点,人已越过墙头,缥缈而去。
    见人已走远,沈墟这才松气卸力,缓缓收剑入鞘。他心下疑惑,方才一战,他与秦尘绝其实旗鼓相当,再战几轮犹难分胜败,也不知此人为何突然罢手认输?
    打也打完了,眼前的危急既已解除,沈墟也不作他想,转头去寻玉尽欢,玉尽欢正弹去手中柳叶,抬头见他望过来,展唇一笑,十分浮夸地竖起大拇指:“墟弟好生厉害!为兄好生骄傲!”
    沈墟心想,我厉害我的,你骄傲什么?
    旁边卜阴阳也跟着竖起大拇指:“江湖人把那惆怅阎王的武功吹得骇人听闻,今日卜算子一看,远远不及少侠您的一根小拇指。少侠今日救卜算子一命,以后只要您吩咐,我路歧七侠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眉头绝不皱一下!”
    “先生客气。”沈墟被他夸得面上一红,“其实我也胜不了那位秦……”
    话还没说完,玉尽欢忽然抢白道:“此间事了,卜先生,眼下还是先安葬了您这三位苦命兄弟要紧,若人手不够,我与墟弟也来帮忙。”
    经他一提醒,卜阴阳悲从中来,拖着伤足跛行至孔老六尸首旁,噗通一声跪倒,失声痛哭起来:“你这老不死的糊涂虫!叫你说书的时候管着些嘴巴,总不听,这下招来灾祸你可明白了吧……”
    自风不及走后,沈墟就见不得此等死别场景,喉头轻轻一耸,别过脸去。
    这一转头,忽见院中摆着的偌大水缸里水影浮动,青苔漂游,里头影影绰绰,似有活物。
    他心下起疑,一手按上剑柄,踱步而去。
    还未近前,只听“哗啦”一声响,水花迸溅。
    沈墟站得近,想抬袖遮挡已是慢了半拍,心想方才已遭雨淋,这会儿再被缸中脏水兜头泼上一脸也没什么了不得的。正闭目待泼,倏地肩上一沉,背后那人长臂一揽,及时转过他的身子。
    沈墟鼻尖磕在坚硬光洁的锁骨上,嗅到那人身上的冷香,眨眨眼,蜷起指尖。
    玉尽欢既圈过沈墟身子,护在怀中,此举已是千钧一发,再没闲暇拂袖遮拦,于是缸中溅起的污水就这么结结实实溅了他一脸。
    第32章
    玉尽欢的脸色不大好看。
    不对,不是不好看,而是奇臭无比。
    江湖传言,魔尊凤隐,癖性喜洁,盥濯不离手,衣不容微尘。
    此时他一脸斑驳水痕,面无表情,宛如新死的水鬼,一动不动瞪视顶着片荷叶从缸里窜出来的小鬼头。
    原来是孔老六的那个徒弟,小张四郎。
    小张四郎刚刚死里逃生,被他用如斯可怕的眼神一瞪,感觉又像是死了一回,嘴一张,嚎啕大哭起来:“爷爷你死得好惨呐!”
    卜阴阳闻声赶来,悲喜交加:“四郎?四郎你没事吧?”
    “七叔公!”小张四郎一脚跨出大缸,呸去口中秸秆空心管,扑通跪倒,磕头道,“七叔公,四郎没用,没能救下爷爷,还被爷爷点了穴道丢进了缸里,你们与仇人拼命时我只能在缸底干看着……呜呜呜呜呜……”
    “你别怪六哥,大敌当前,他是想保你。”卜阴阳替他刮去脸上青苔,悲愤道,“六哥没了,你以后就跟着我和其他几位叔公叔婆好好学艺,待艺成出师,我们就去找那姓秦的报仇!”
    “好,好!呜呜呜……爷爷……”小张四郎自小与孔老六一起生活,名为师徒,情同爷孙,他伏在孔老六身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嗥哭,直哭得嗓子也哑了。
    沈墟也蓦地鼻子一酸,他不忍转身去瞧,就直板板地面朝玉尽欢,抬眼倏地瞧见玉尽欢脸上沾了几根茎细如丝的青苔,愣怔一下,伸手就想替他拈去,手到中途又觉不妥,转从怀里掏出那块不久前玉尽欢赠他的手帕,递过去:“擦擦吧。”
    玉尽欢接了帕子,慢条斯理抹净脸,抹完又把帕子递送回来。
    沈墟说:“你都用了,就收着吧,反正也是你的。”
    玉尽欢眼角一跳:“怎么,你嫌脏?”
    沈墟眼看他面色不虞语气不善,似要发作,连忙接了手帕揣进怀里,小声道:“没有。”
    玉尽欢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低声道:“小白眼儿狼。”
    沈墟知他是在说方才挡水一事,按理说自己该朝他道声谢才对,但私下里觉得那样显得客套疏远,只好装作没听见。
    卜阴阳领着小张四郎过来拜谢恩公,那小张四郎与沈墟差不多年纪,他方才浸在水缸里虽然没亲眼看见,但从七叔公的恭维声里也听得出沈墟的武功十分高强,再想到自己这般懦弱无能,不免相形见绌。偷眼瞧沈墟,只觉沈墟笔管条直,光风霁月,心中大起敬佩仰慕之意,想上前与同龄大侠交流一番,但又忌惮他身边那位凶霸霸的同伴,只好木呆呆地垂首站着,兀自淌泪。
    沈墟哪知他心里这多想法,只觉得他瑟瑟缩缩的,似乎很怕玉尽欢。
    玉尽欢有什么好怕的?
    待小张四郎平静下来,卜阴阳细问他缘由。
    小张四郎就将他爷俩午间在熙春楼说的故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期间又说到剑阁挑事的弟子和赫连熙正那个拉偏架的和事佬,卜阴阳沉着脸听完,叹道:“你们今日说的书必是教魔教中人听去了,你自想想,那凤隐魔头是何等睚眦必报的人物?六哥大庭广众之下臆测他的身世,他岂能不恼?”
    “凤隐就是这样的人吗?”旁人尚未有何反应,沈墟抢先问道,“别人调侃他两句,他就要杀人?”
    “魔教中人,行事乖张,手段狠辣,莫说调侃两句,就是走在街上多瞧他两眼,脑袋也得搬家。”卜阴阳恨恨道,“姓凤的又是魔教头子,论残暴,自是个中翘楚。”
    玉尽欢两手揣在袖子里,呵呵两声,心说就凭你这两句,真要如你所说,你脑袋早已搬过几回家了。
    “但那个秦……是叫秦尘绝吧?他说他家主子不姓凤。”沈墟皱眉。
    卜阴阳不屑道:“魔教中人,说话真真假假,岂能信他?”
    沈墟哦了一声,沉默下来,脸上似乎闪过失望之色。
    “七叔公,我瞧他说得不假。”这时,小张四郎一脸认真地分析起来,“惆怅阎王秦尘绝在魔教中地位特殊,似乎并不听凤隐号令,江湖上有人说他是司空逐凤收养的义子,若果真如此,他说的主子,应该是司空逐凤,不是凤隐。”
    “原来如此。”卜阴阳露出了然神色,“原是魔头他老娘!嗐,姜总是老的辣,魔头他老娘定是比魔头本人还要不好惹,你爷俩当众给她老人家浑配夫君,她自然恼羞成怒!说来说去,还是祸从口出,祸从口出!”
    小张四郎见七叔公捶胸顿足,心下也是懊悔不已,自是唯唯诺诺,撅起小嘴,不敢应声。
    玉尽欢懒懒摇着玉扇,在旁冷眼瞧得有趣,眼珠一转,朝小张四郎招手:“小孩儿过来。”
    沈墟亲耳听他唤小张四郎作小孩儿,眉头一蹙,心想,在他眼里,小张四郎是小孩儿,那自己呢?也是小孩儿?
    小张四郎有些惧他,多有踌躇,含着泪怯怯道:“你,你找我有事?”
    “有事。”玉尽欢颔首,“你既已追随知晓老人多年,自然也对江湖事了如指掌。”
    说起本行,小张四郎眼睛一亮,搔搔头不好意思道:“不说了如指掌吧,只能算略知一二。”
    这当然是自谦之词,瞧他无意中流露出的得意神色,显然对自己晓事之广的本领甚为骄傲。
    这本也无可厚非,玉尽欢莞尔,年少者,意气风发,恃才傲物,本就是常事。
    毕竟在这世上,沈墟只有那么一个沈墟,能身怀利器而宠辱不惊。
    玉尽欢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易近人,柔声问道:“你可知簪花夫人与赫连锦之间有何恩怨?”
    小张四郎略一思索,张口便道:“他俩此前曾是一对爱侣。”
    “这个我知。”玉尽欢道,“你知道他俩后来又为何分开么?”
    “具体什么原因只有他俩才知,不过外人也不难猜。那赫连锦从小就订了娃娃亲,对方就是明日要与他拜堂成亲的西门大小姐,西门凝烟。”小张四郎说话有种自然而然的抑扬顿挫感,天生就适合说书这门行当,娓娓而谈,“金落霞,银扶摇,玉琅琊。论财力,扶摇门西门氏还排在琅琊城赫连氏前头,这桩婚事不说门当户对珠联璧合吧,也是武林世家意图联手一早就商定的结果,实是人心所向,众望所归,那还有什么可说的?至于当事人,那赫连锦,西门大小姐,他们自个儿愿不愿意,谁知道呢?话又说回来,又有谁在乎呢?”
    “簪花夫人与赫连锦早前是有过一段情,也曾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可簪花夫人此人亦正亦邪,人品如何先不论,光是出身就输了西门大小姐一大截儿,赫连老爷子只要眼睛没瞎,万万不会由得儿子胡来,娶这么个来历不明的女人进门。我爷爷说了,像赫连锦这般地位的人物,何时成亲,与何人成亲,已不是他一个人说了就算的事了。”
    “如此说来,少城主兴许也不愿结这门亲,只是偌大一个家族摆在这儿,他实在也被迫无奈……”卜阴阳言尽于此,摇摇头,没再说话。
    四人听了,心中各有所感,为此耽了一阵儿,随后敛了孔老六等三人的尸身,拖去城外,由卜阴阳择一风水宝地,挖了个大坑,就地埋了。小张四郎从屋里带出来一些花种子,撒在了新土上,说等来年春天,花开了,坟上瞧着热闹些。
    路歧七侠已去其三,剩下四人里有三个在外野游,卜阴阳嘬唇作哨,招来几只训练有素的信鸽,写了讣告招三侠归来。
    临分手前,小张四郎告诉沈墟,因扶摇门远在西南,赫连家的迎亲队伍月前就已出发,三日前已转回到琅琊城外,今日夜间就要接新娘子入城,在同兴客栈落脚,以便明日吉时新郎官能准时接了新娘子入赫连府拜堂成亲。此次赫连西门两家大婚乃武林盛事,两边自然都重视之极,赫连家派出的迎亲队伍不光抽了府中精锐人马,还花了一千两黄金雇了龙门镖局的总镖头一路护送,西门家也派出年轻一代门徒混在其中,可以说将个新娘子护得是里三层外三层,风雨不透滴水不漏。
    沈墟与玉尽欢相视一眼,玉尽欢苦笑:“想来他们也一早料到这门亲事难以顺风顺水地结成。”
    二人与卜阴阳小张四郎告别,回到客栈,将身上湿衣裳换下,再下楼时,就听店小二惶惶叫嚷:“又一个!又一个啦!这都今儿个第三个啦!”
    他一嗓子叫完,吃饭的堂客们纷纷躁动不安。
    “有完没完了,又死了一个!”
    “我瞧这兆头不大好啊。”
    “可不是吗?都说是有人要来抢亲呢……”
    “小二,什么第三个?”玉尽欢倚着栏杆问。
    “近几日各家刚入门的新妇,有一个是一个,都在今天离奇死亡,到这会儿都三个了,你说瘆不瘆人?而且每个都身穿红嫁衣,头戴断肠花,你说恐怖不恐怖?衙门仵作说,三人都是被勒死的。”店小二吐出舌头扮了个吊死鬼的惨相,“哎唷你说这都什么事儿,明儿就是少城主的大婚之日,非赶在这档口兴风作浪,真是晦气。”
    沈墟闻言,心口一痛,短短半日,又有无辜女子丧命,不能再坐视不理。
    玉尽欢见他沉着张小脸直往外奔,忙拉住他:“你要去哪儿?”
    “找沅芷姑娘。”沈墟正色道,“劝她不可再意气用事,草菅人命。她自己伤心,便想让世间人人都陪着她一道伤心,这样是不对的。”
    “找当然要找。”玉尽欢问,“你要到哪里找她去?”
    沈墟偏过头略一思索,道:“同兴客栈。”
    “不错,你也不笨,知道她迟早要找上西门大小姐。”玉尽欢轻轻颔首以示嘉奖,又问,“到时你若真在同兴客栈等到她,也劝了她,她却执意不听,你待如何?”
    沈墟瞧了一眼手中的不欺剑。
    “动手是不成的。”玉尽欢似已料到他心思,“以你目前的身手,虽不至惨败,要想胜她,却也难。而且你此番多加阻挠,若就此得罪了凌霄宗,得罪了你花姐姐,岂不得不偿失?”他原想点明利害关系好教沈墟不去蹚这趟浑水。
    谁知沈墟此人不知为何颇有些迂腐侠气,他在原地默立良久,抬脚绕过玉尽欢:“我不与她打架,我只从她手下救人。你若怕夹在中间不好做人,便留在这里,我自己去就好。”
    第33章
    乌云漫天,星月黯淡。
    沉沉夜色中,同兴客栈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今夜,琅琊城里这座最豪华的客栈与平时也并没有什么大不同,仍是那般生意兴隆,人头攒动。
    只不过,此时满客栈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坐着饮茶的,站着谈笑的,打牙祭的,赌关扑的,一干人等无一不是中气充沛,脚步稳健,内行一眼望去,嚯,全是练家子。
    龙门镖局总镖头尉迟康统领这帮练家子,他正踏着威武沉重的步子,在楼上楼下间往来巡视。就在刚才,他已获悉今日城中发生的三桩惨案,加上金主的耳提面命,他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加倍留意起进出客栈的陌生人等,厨子,小厮,乃至轿夫,其中格外留心女人。
    一个危险的女人。
    眼下客栈内所有镖师的手中都有一张这个女人的画像。
    一个危险但美丽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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