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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尉迟康知道,世上女子,往往越美越危险,就像毒蛇,也是色彩越艳的越毒。他走镖已逾二十年,是镖局的活招牌,平生未尝丢过一次镖,今日说什么也不能栽在区区一个女子手上。
    他挎着刀,信心满满地正了正红裤腰,满面威棱地扫视堂下,但见门口走进一老一少两位身着灰布长衫的闲汉。
    尉迟康识得二人,是那说书的孔老六并徒儿小张四郎,听说孔老六日间还在熙春楼跟人大打出手,得罪了赫连家出了一通洋相。他跟这一老一少也算是老相识,便起了调侃之意,嘲道:“老六啊老六,这会儿你又不乖,出来讨打啦?”
    “哼。”孔老六摇着手中折扇,没好气地道,“你哪只眼睛瞧见我挨打了?孔老六教训愣头青,威风得很,把那眼高于顶的后生打得落花流水屁滚尿流!”
    尉迟康素知姓孔的爱说大话,哈哈大笑道:“好吧好吧,以后你说书又添了新花头啦,说你孔老六曾经大败剑阁大弟子,老当益壮,老而弥坚,嚯嚯,威风,威风!”
    孔老六不理他揶揄说笑,一手牵了徒弟就往伙房走。
    “老家伙去哪儿呀?”尉迟康发声问,“今儿这客栈不听说书,想住店打尖儿去别家吧。”
    孔老六停下来,敷衍地拱了拱手:“镖爷,这家店一个姓王的伙夫是我邻家小娘子的意中人,她今儿托我前来给他捎个要紧话儿,说完就走。”
    “什么话儿你说给我听,我替你捎去。”尉迟康边说边朝这边走来,腰间大刀打着皮腰带,铛铛作响。
    孔老六觉出手心里蓦地一紧,安抚性地拍拍徒弟的手,转过身,迎面啐了尉迟康一口:“呸!人家一对小鸳鸯说点贴己话儿你个大老爷儿们还要偷听,也真够没羞没臊的。要不你也搁大家伙儿面前说说,平日里都拿什么腻歪话来讨婆娘开心?哎哟,我倒忘了,镖爷家里有一个大老婆,五个小妾,众口难调,也不知你偏爱讨好哪个?”
    他一通胡搅蛮缠,四下里响起一片嗤嗤低笑。
    尉迟康没的闹了个大红脸,手一扬:“得了得了,你赶紧去吧,老不正经的还干这红娘的勾当,也不知道收了那小浪蹄子多少银钱,你瞧你比我没羞没臊多了。”
    孔老六朝他翻个白眼,大喇喇地弯腰进了伙房。
    穿过伙房,沿着墙根溜到后院。
    待到没人处,孔老六把佝偻的腰挺直了,长袍衣袖也登时短了半截,他活动着筋骨怨声载道:“哎唷,这缩骨功使起来可真要命,还是某人舒坦,换身衣裳抹个脸,装哑巴不吭声就行了。”
    脸还是孔老六那张脸,几可乱真,声音却已变回了熟悉的嗓音,不是玉尽欢又是何人?
    “小张四郎”眸色复杂:“没想到你还有这种本事。”
    “你当为兄真就只靠三脚猫轻功行走江湖?”玉尽欢倒转折扇指指自个儿脑袋,“为兄靠的是这个,还有手艺。”
    “小张四郎”仍是盯着他:“相貌可以靠易容,身量可以靠缩骨功,那声音呢?”
    “自是靠喉骨的舒展与收缩,这确是最难练的。”玉尽欢得意洋洋地伸出一只手掌,五指张开,“我这么跟你说吧,天下会这门手艺的,算上我和我师父,不超过五个人。墟弟,这回你可对为兄刮目相看了吧?”
    原来这“小张四郎”也是假冒的。
    黑暗中,沈墟顶着一张旁人脸,浑身不自在,这会儿即使心中叹服,嘴上仍习惯性杠他一杠:“不过是一些旁门左道罢了,你要是把研究这个的心思花在练功上,此时早已名扬天下了。”
    “名扬天下有什么好的?”玉尽欢颇为不屑地冷嗤一声,“武功高了吧,三不五时就有人来下战帖逼你和他打架,把你当做成名路上的垫脚石,财大势大吧,人人又都想来巴结攀附,什么都带齐了就是不带真心,没意思,不好玩儿,不如这般籍籍无名浪迹江湖,还能结交到像墟弟这样不可多得的挚友。”
    沈墟听他这般感慨,半晌没说话,最后质疑道:“可你从来也没掩饰过你有钱。”
    甚至浑身上下还写满了我很贵,快来巴结我,快来攀附我。
    玉尽欢喉头哽了一下,悻悻道:“我这不得给自己找点优点,才能入得了你的眼吗?”
    不然你图我什么呢?图我洁癖脾气差?图我臭屁二百五?
    沈墟眨了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忽然飞快地道:“我又不是看上你有钱。”
    “嗯?”他说得太快,气口也太轻,玉尽欢没听清,凑过耳来,“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沈墟偏过头去,淡淡道,“我还以为你不会跟我来。”
    玉尽欢正环视四周情形,顺嘴接道:“为什么不跟?上天下地,你去哪里我去哪里。”
    说完发觉身边没了声,低下头,沈墟正睁着那双大而澄澈的眼睛定定地看他。
    玉尽欢摸摸鼻子,难得的心下发虚。
    任何人被这么一双干净无垢的眼睛盯着都会发虚的,因为只要你心藏任何一点污秽,在这双眼睛无声的注视下都会感到愧怍,仿佛肮脏的自身已不容于天地。
    沈墟垂落身旁的手捏了捏指节,他面上罩着层面具,没人能瞧出他此时具体的神情。
    这可能就是易容的好处。
    四下里阒静无声,漫长的对视中,玉尽欢渐渐眸转漆深。
    夜风拂过,只听沈墟轻声道:“你须得记住今日此言。”
    ====
    “梆——梆梆——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已是三更天。
    宽敞洁净的厢房内,金蟾蜍香炉缓缓吐着暖香轻烟。
    绫罗帐,红烛泪,青丝三千丈。
    美人揽镜空叹息,夜未央。
    “小姐,时辰不早了,快些歇息吧,明日还得早起梳妆呢,养好精神要紧。”丫鬟铺好床,温声劝道。
    “好紫衣。”女子便是西门凝烟,她拉过陪嫁丫鬟紫衣的手,牢牢握住,哀哀恳求,“我想与师兄说说话,你帮我唤他进来可好?他,他就守在门口。”
    “小姐!”紫衣自小与西门凝烟一起长大,主仆二人情同姐妹,此时板起脸来不依她,“要是被门主知晓可怎么得了!裴公子好不容易才求得此次送亲的机会,你俩安生些,门主老爷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西门凝烟急出眼泪来,“要不是怕父亲逐师兄出扶摇门,我万万也不会答应嫁给赫连锦。事已至此,自是无可挽回,可,可我明日就要嫁作他人妇,此生此世相见无缘,难道,我想最后与师兄话别,说两句话也不行么……”
    说着,哽咽出声,伏在床上哭起来。
    紫衣见小姐伤心落泪,想起小姐与裴公子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本是佳偶良配,却遭父母生生拆散,要去嫁那声名狼藉的赫连锦,越想越替小姐不甘,心疼不已,也跟着啜泣起来,陪着哭了一场。
    西门凝烟哭肿了眼睛,紫衣打了冷水进来,拧了帕子来给她敷上。西门凝烟一动不动地任她摆布,紫衣在床前站了一会儿,悄悄退出门去。
    过了一会儿,传来开门时的吱呀动静,西门凝烟只道是紫衣回来了,闭目躺着并未动弹,良久,忽听一道魂牵梦绕的嗓音在床边响起:“烟儿,是我。”
    西门凝烟一怔,立时摘了眼上帕子,凝神望去。
    只见绰约烛影下,她的心上人长身玉立,还是那般的温润谦和,柔情似水,也还是如往常一般微微笑着,只是笑意未达眼底,眉间也拢着化不开的忧愁。
    “你竟还笑得出!”西门凝烟将手中帕子砸在他胸膛上,含泪嗔道。
    “烟儿明日就要出嫁,师兄不笑,难道还哭么?”男子惨然一笑,目有痛色。他曾无数次梦见烟儿凤冠霞帔,明眸皓齿,与人拜堂成亲,喜结连理,许多年前他就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只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他仍觉心痛如绞,不能幸免。
    二人相对无言。
    须臾,西门凝烟拉他坐下,伸手将他抱住,脸贴着脸,与他相依偎,柔声唤:“毓哥哥。”
    裴毓身子一震,西门凝烟从小到大极少如此唤他,每次叫声毓哥哥,便是惹了祸闯下篓子,撒娇求他帮忙掩过。
    “说吧。”裴毓目光宠溺,“这次不管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应你。”
    西门凝烟抬起头来:“真的?”
    裴毓道:“真的。”
    “好,那你带我走。”西门凝烟一双潋滟眸子注视他,神色郑重,“你带我走,我便嫁你,从此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刀山火海,黄泉碧落,你往哪儿去,我便往哪儿去。”
    裴毓听她自剖心意,先是大惊,后是大喜,原来烟儿对他情深至此,竟能抛下身份与他携手私奔!激动之下,他再顾不得礼数,一把握住西门凝烟一双娇软柔荑:“此话当真?”
    西门凝烟原也是将门虎女,贞烈之极,重重点头:“我西门凝烟此生,非裴郎不嫁。”
    裴毓又痛又喜,忍不住滚下泪来,三指并起朝天发誓:“我裴毓今世,也非烟儿不娶,此情此意,天地可鉴,日月可表!”
    二人情深意笃,互表心迹后便紧紧搂抱在一起,良久不分。
    此时冰轮西斜,人影渐长,时间不等人,两人这才商议起如何逃婚来,首当其冲的就是要先出得客栈,只这一环便难如登天。
    “客栈内外眼下遍布武功高强的趟子手,打起来必是敌众我寡,双拳难敌四手,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带你出去,不能硬拼,还需智取。”裴毓一筹莫展,负手在房内来回踱步,却是无论如何想不出什么良计来。
    恰在此时,靠窗的屏风后传出一道清朗人声:“裴公子,西门姑娘,勿怪玉某深夜唐突,我有一计能助二位脱离苦海,有情人终成眷属。”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凤隐这个玉尽欢固马还是有个江湖名号的,叫千面郎君,名号还挺响,随便打听一下就知道,但小嘘嘘是个土包子,所以就他不知道。
    玉尽欢:看呐这有个老实人,大家都来骗他!
    沈墟:……就很气。
    第34章
    裴毓骇了一跳,他竟未察觉到房中另有他人,再望向西门凝烟,西门凝烟亦是一脸惊惶,心下一凛,当即伸臂将其揽至身后,低声喝问:“来者何人?”
    只见屏风后转出二人,一老一少,布衣草鞋,其貌不扬。
    裴毓方才听声音,来人分明是个年轻男子,不免疑窦丛生:“只你二人?”
    “只我二人。”那老者一开口,俨然就是方才那道清朗嗓音,全无半分老态,作揖道,“在下玉尽欢,这是我一位姓沈的兄弟,我二人久仰扶摇门高徒裴三侠的威名,今日得见,幸会幸会。”
    扶摇门门主西门昼手下有“钟灵毓秀”四位亲传弟子,裴毓排名老三,所以江湖人称其为裴三侠。
    “玉尽欢?”裴毓似在何处听说过这个名字,只一时想不起来。
    倒是西门凝烟博闻强记远胜过他,娥眉微蹙,粉面生威:“原是千面郎君玉公子。”
    “什么千面郎君,江湖人惯爱夸大其词,不过,鄙人姓名能入西门姑娘尊耳,倒是实慰平生。”玉尽欢不知从哪儿抽出他那把专用玉扇来,人模狗样地摇起来。
    西门凝烟冷笑:“江湖人言玉公子一人千面,风流倜傥,专爱拈花惹草处处留情,却不知阁下还有大半夜偷偷摸摸擅闯女子闺房听人墙根的癖好。”
    “西门姑娘好生伶牙俐齿。”她说话不客气,玉尽欢也不恼,微微一笑,“只是俗话说得好,君子不光独美,也有成人之美,玉某为了二位的姻缘前程,也只好不拘小节深夜潜入,还望姑娘海涵。”
    裴毓见他彬彬有礼,上来先自报家门不说,举止规矩,言语中又似有相助之意,心下一动,抱拳道:“玉兄见笑,裴某与烟儿此时自顾不暇,言语中多有冲撞,失敬了。”
    “毓哥哥……”西门凝烟听他竟然对一个登徒子客客施礼,心下不满,刚欲发作,又见裴毓给她递来稍安勿躁的眼色,埋怨的话到了嘴边只得又咽了回去。
    裴毓请二人落座。
    玉尽欢也不卖关子,直言道:“西门姑娘想逃出客栈,此时正是千载难逢的时候,再晚可就来不及了。”
    “哦?”裴毓知他已把方才自己与烟儿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一手按在腰刀上,倾过身去,“还求玉兄赐教。”
    他已有思量,姓玉的若非诚心帮忙,他就出手将其擒住,免得此人到处声张。
    玉尽欢知他心思,只不动声色,盘腿而坐,单手撑膝,另一只手伸折扇指了指沈墟:“这个计谋还需借我这位沈兄弟配合一番……”
    他言简意赅地说完,裴毓的手随即从刀柄上撤下,眼中满是掩不住的欢喜:“此计可行,此计可行!我自备好青骢马,在城外五里亭相候,只要出了琅琊城,从此天高地远,人海茫茫,我与烟儿双宿双飞。只是……只是此事若被发现,风险极大,到时赫连家若与西门氏联手,要给个说法,不知这位沈兄弟……”
    再一思索,他又冷静下来,摆手拒绝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若因为我和烟儿,累及他人丢了性命,裴某一辈子良心难安。”
    他此时已知玉尽欢二人是真心帮他,不免为刚才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惭愧,也已打从心底里愿意结交二人。
    “你要是担心他会失手被擒,那大可不必。以沈弟的武功身手,即使是那位令人闻风丧胆的簪花夫人来了,也未必奈何得了他。”玉尽欢好言宽慰。
    裴毓闻言,不禁对面前这位平平无奇的少年另眼相看,当今武林,能与簪花夫人不分上下的人物,一只手也数得过来。玉尽欢既如此说,瞧姓沈的少年也并未反驳,想来此言非虚。
    自古英雄出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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