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您说的!”曹夫人仔细端详兰妈妈一阵,十分笃定,“我会看面相,您呀,至少还有四十年好日子呢。”
“哎呦,那不成老妖精了?”兰妈妈一阵大笑。
曹柔没等到回复,提着鱼往前凑凑,“嫂子?”
“清蒸,叫灶上再弄两个小菜,指派个小丫鬟去就成,你过来坐。”曹夫人拉过曹柔,“妹子,听嫂子的话,你哥既然平安,再不能和顾娘子起冲突了啊。”
曹柔看看她,又看看一旁的兰妈妈,心不甘情不愿“嗯”了声。
兰妈妈笑着递过来一个匣子,“这是我年轻时戴的,如今老了,放着也是放着,给你拿着玩吧。”
“哎呦,劳您破费,阿柔,快谢过妈妈。”曹夫人胳膊肘捅了下曹柔。
曹柔道了谢,拿着匣子回了房间。
打开匣子一瞧,有南珠手钏,有金凤步摇,还有耳珰碧玉镯,满满当当的一匣子,样式精巧,华光四射,绝对的价值不菲。
曹柔漫不经心翻了翻,盖上匣子随手扔在一边,“谁稀罕这个,我哥给我的比这好一百倍,当我是那等眼皮子浅的小户女子?”
她的目光落在床头,那里是她的白蜡杆枪,用青绸布裹着,夜夜陪着她入眠。
慢慢打开青绸布,一遍又一遍抚摸着那柄断枪,委屈的眼泪又洒了下来。
哥哥是大功臣,若是哥哥开口,郎主能不能补她一杆枪?
她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想,应当会的吧,就算往后离开王府,有那杆枪陪伴,她也满足了。
深秋多雨,重阳节过后几乎没有一日晴好,伴着连绵不绝的阴雨,顾庭云几人终是秘密到了京城。
第68章
今天一早起来, 顾春和就坐不宁站不稳的,时不时朝窗户外面看两眼。院门略一向,都要问一句是不是爹爹回来了, 每隔个一两刻钟,就打发丫鬟去门上问。
要不是春燕拦着, 她自己就要跑到门口等着了。
“兰妈妈说最快也要后晌,今儿个又下了雨,可能会更晚。”萱草站在廊下收起伞, 抖抖伞面上的水珠,蹭蹭脚底, 方迈进屋子。
厨房送饭过来,顾春和倚窗而坐, 由春燕几个摆饭布筷,望着如烟如雾般笼罩屋顶的秋雨,一点胃口都没有。
春燕打趣道:“姑娘早饭就没吃,午饭再不吃,回头见到顾老爷一激动,再晕过去怎么办?”
顾春和噗嗤一笑,终是坐到桌前, 却是略用两口就放下了筷子。
春燕待要再劝, 不妨门外响起丫鬟的通禀声,王爷来了。
“马车已到城外驿站,分作两路进城, 到府怎么也要酉时了。”不待顾春和说话, 谢景明已经自然而然坐在她对面。
春燕经过兰妈妈这个高人点拨, 比之前伶俐不少, 忙道:“王爷用过饭没有?”
谢景明摇摇头, 显得有点疲惫,“刚从宫里出来,怕你家姑娘担心,得了消息就赶过来报信。”
春燕偷偷觑了顾春和一眼,见她没有反对的意思,手脚麻利地摆上碗筷,拉着萱草躲了出去。
屋里很静,只偶有瓷器的磕碰声。
谢景明吃饭的速度很快,却丝毫不显粗鲁,举筷落筷如行云流水,不过一会儿的功夫,桌上的菜已下去不少。
顾春和看着他,微微有些发愣。
“军中养成的习惯。”他说,带着点少年气的羞赧,“我刚去军营的时候,谁也不知道我的身份,和一群大头兵在一个锅里吃饭,稍微慢点,锅里就只剩汤了。”
“一开始我磨不开面子,吃了很久的窝窝头蘸菜汤——窝窝头还不管饱,饿极了,就学着他们抢饭吃,为着几块肉,还和那群莽汉子打过架。”
想起过往的种种趣事,谢景明不由低低笑了几声,“后来我不当大头兵了,这习惯也改不了了,在外人面前尚能维持派头,在家里就懒得装了。”
和大头兵抢饭吃的龙子凤孙,恐怕大周朝只有他一个。
他的笑容很有温度,看得出,他对那些兵勇有很深的感情,不是高高在上,不通军务瞎指挥,只知道争抢功劳所谓的督军,他真真正正把将士们放在心里。
怪不得能练出威名赫赫的关西铁骑。
这场事故,一船人也不知道能活下来几个,他嘴上没说,心里一定很难过。
顾春和脸皮有些热辣辣的,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此刻定是脸红了,悄悄垂下脖颈,不让他看见自己的愧色和眼中的痛惜。
只把菜碟往他面前推推,蚊子哼哼般的说:“多吃点。”
谢景明一怔,脸上的笑容愈加灿烂,连窗外暗沉沉的天际都染上了一丝明媚。
过了申牌,淅淅沥沥的秋雨渐渐停歇。
快到酉时了,顾春和怎么也坐不下去,直接来到二门处等着。
曹柔也等在这里,把脸扭过一旁,全当没看见她。
顾春和知道,她怨恨自家拖累了她哥哥,心里有气,当然对自己没有好脸色。
曹柔摆明了不想和自己说话,凭她的脾气,若是自己上前搭讪,肯定会换来她夹枪带棒一顿抢白。
今天大家伙都很高兴,顾春和不想煞风景,不动声色往旁边挪了几步。
过了一刻钟,谢景明也来了,立在顾春和身旁。
“郎主。”曹柔向这边走近一步。
“嗯。”谢景明略一颔首,目光仍停在顾春和身上。
曹柔止住脚步,低着头退回了自己刚才的位置。
谢景明负手而立,看上去安然自若,但不知为何,顾春和总觉得他的表情有点僵硬。
秋风凉丝丝的,半晴半阴,空气中充满雨后特有的草木香气,灰白色的云浅浅覆盖着头上的天空,只在云缝破处露出几缕浅金色的阳光。
又等了两刻钟,但见许清飞奔而至,满头大汗道:“到了,到了!老曹和顾先生的马车进府了,正在门口换轿。”
顾春和大喜,提起裙角,顺着青石板路就往外跑。
“慢些,路上滑。”谢景明喊了一声,然而下台阶时,他自己反倒趔趄了下。
许清眼睛瞪得像铜铃,天诶,郎主的动作怎么看上去有点僵硬?难道……
他在紧张!
许清被自己这个发现惊呆了,眼睁睁看着郎主走远,竟忘记随侍左右。
曹柔从旁经过,白他一眼,“愣着干嘛,还不赶紧跟着郎主,当了大总管,就忘了本分了?”
差点把许清气笑,“曹家妹子,看你说的这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王府的女主人。”
曹柔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自知失言,一时又羞又恼,气呼呼说:“怎的,你自己做的不到位,还不让人说了?我也不稀罕当什么王妃,我只盼着郎主好好的!”
说罢小脚一跺,飞快地跑开了。
顾春和刚从穿堂出来,便见两顶轿子依次从照壁后绕进来,最前面是一个粗壮矮实的中年汉子,正是父亲的好友刘温。
“刘伯伯!”她使劲挥手。
刘温愣了下,看着眼前这个遍身绫罗的美人,有点没认出来,“你是……大侄女?”
他身后的轿子落地,轿帘一掀,顾庭云从内走出来,却是一眼看到了女儿,“囡囡。”
“爹爹!”顾春和扑到父亲身上,大哭起来。
顾庭云左手紧紧搂着女儿,右手颤抖着,胡乱抚摸她的头发,她的脸,她的脊背,已经说不出话了,只有眼泪,无声地落在女儿的头发上。
谢景明站在后面,摆手止住众人问安,静静候了片刻,待她父女二人哭声稍停,方上前道:“顾先生一路辛苦。”
顾庭云打量他一眼,见这年轻男子气质华贵,笑容温和,虽不乏亲近之意,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派头。
那是久居上位者才有的气度。
他当即猜到此人是谁,俯首抱拳,谦而不卑,“草民顾庭云见过王爷。”
谢景明马上还了一礼,“一路舟船劳顿,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请顾先生随我来。”
他的名头顾庭云早有耳闻,无不是说他孤傲乖僻,令人敬畏,今日见他如此礼待自己,心下更是诧异了。
许清指挥小厮将曹国斌抬上步辇,吩咐直接送到曹夫人处。
曹国斌摸着后脑勺,笑得憨憨的,“郎主,好歹把人送到了地方,就别治我办差不力的罪了,行不?”
谢景明扫一眼他的伤腿,“你这个老曹!许清,请张院判给他好好医治,用什么药材只管从库里拿。”
“得令!”许清冲曹国斌挤挤眼,自取拿帖子请人不提。
曹柔守在哥哥身边,看着郎主一行人逐渐走远,扁着嘴,要哭不哭的样子。
郎主怎么能冲一个钦犯行礼?他可是堂堂摄政王啊!
哥哥也好,许清也好,为什么都装看不见,他们不觉得这辱没了郎主的身份?
她揣着一肚子心事回了院子,有心和哥哥念叨两句,然而哥哥嫂子抱在一处就不撒手了,俩人又哭又笑,她愣是没插进话去。
无法,她只得默默回了自己的房间,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她抱膝独坐在昏昏的烛光中,只觉孤单极了。
谢景明本想让顾家父女先说说私房话,休息一晚,明天再谈正事。
顾庭云却道:“多谢王爷美意,还是先公后私,事关与北辽的和谈,我也不敢耽搁。”
于是谢景明连夜把文彦博和韩斌找来,几人看过那封密信,一时间都有种飞来横财的感觉。
信是归顺的辽人头领李修哥写的,先是骂了一通大周不守信誉,出尔反尔,将他们将牛羊一般送给北辽,简直可恶至极,把大周朝祖宗的脸都丢尽了。
然后附了一份口供,是他们俘获的使臣团文书写的,内容是使臣团和王家的私下协定。
王家交顾庭云和叛逃五百人头,二十年内,每年供奉北辽盐铁若干,绢布十万匹,黄金万两。
文彦博大叫道:“这不就是岁贡?只有打了败仗才给人家钱啊,咱们一直压着北辽打,到头来还要当冤大头?真亏太子他们想得出来!”
韩斌用手指点着信上一处,“与之相对的,北辽驻兵后撤二十里,但只有两年。哼,这才是太子真正的目的,借边关无战事,削减边防军的战力罢了。”
“这上面有北辽使臣的手印,之前都是传闻,这下总算有了实证。”谢景明吊起嘴角微微一笑,“纵然官家如何想要和谈成功,也不能容许此等卖国行为。”
他收好信,“顾先生,有这份口供足矣,密信没有必要呈给官家。你现在是戴罪之身,不可贸然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
“我知道,但我非去不可。”顾庭云瘦削的脸显得很平静,“这封信言辞激烈,官家看了定然心生不快,可李修哥再三说,一定要替他们问一问官家,给他们一个交代……我担心,若是得不到官家的回复,他们会造反。”
一旦造反,他们就同时是北辽和大周的敌人,必死无疑。
顾庭云不愿意看见这样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