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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时段的蜀州附近,月前曾意外发生过一次强烈地动,造成五百修筑驰道的劳工掩埋石下,全部身死,朝廷未给予赔偿,大肆斩杀知情者用于灭口,此举惹得其余劳工不满,群情激愤之时,冲突爆发,有人斩杀了领军悬于官道之上,号召民众反齐。
    饱受徭役和赋税压迫的百姓们见状无不加入其中,各地能人者纷纷举旗响应,短时间内这支由底层百姓领导的农民队伍已经集结到五万人之多。
    起义军在攻占西南几个主要军事重镇后,便迅速止战停戈,大力收编城池军队,杀死当地执政的长官,自封为王,重建政权,各路官员纷纷抱头鼠窜,苦齐久矣的良民拖家带口自愿前来追随,南方大部分区域都已逐渐脱离大齐的掌控。
    朝廷虽派兵进行暴力镇压,但段时间的群起□□实乃层出不穷,朝廷有心歼灭却受限于兵力不足,数次争锋都处于下方位置,无奈只好召回尚在西北抵御外侮的大军。
    密报八百里加急送往雍丘城,薛子言蹙眉阅尽,扬手将密卷投入火盆中,等待火舌将其吞没,浑然不知额上已经浸出一层薄汗。
    他轻点桌案,思虑良久,抬头望向対坐的第五辞,疲惫地问道:“自我离京起,至今还不足一年,一年间斗转星移,天下不觉已有分崩之势,外有狼族肆虐,内有虎豹试图染指,可谓是动乱不堪,陛下亲拟密旨,让我等立刻返京,事发突然,你可愿随我一同回去?”
    第五辞默然,久久未回。
    薛子言想了想又说:“你的忧虑我能理解,未得朝廷首肯,逃匿服役是会受到惩治,可国有律法,上阵者按军功授爵,断不会因为兵卒们的身份而予以差别対待,此番西征你御敌有功,我会如实禀明陛下,念及战功,定会许你高官厚职。”
    “眼下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你若封将亦可随我一同南下平乱,等立了功,何愁没有替侯府平反之时。”
    薛子言是真心在替第五辞做打算,他是武将,天生就为帝国效力,忠君是他的本命,这无可厚非,但第五辞一个举家被抄,发配至荒凉西北,浑身骄傲被碾碎了跌入谷底的人,好不容易爬起来,拥有再生机会,再让他重新対害得自己家宅不宁的人感恩戴德以至于拼死效命,实属是强人所难。
    第五辞咬牙:“将军视起义军为匪,可有想过他们为何为匪?将军回京欲领兵前往南方平乱,可有想过解救的是黎明苍生,还是这腐朽堕落的大齐王庭?您是明事理的人,为何只认一封天子密诏,而视百姓水火于不顾?”
    一连数个问题,像是颗颗炮仗砸上薛子言的脑门,他手执香茗的手募地一顿,重重放下杯盏,甩袖愤然站起,身子前倾,双手死死掐住桌沿,虎目凝视着第五辞,沉声道:“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薛子言不信自己从小看到大的第五辞会说出这等以下犯上的话语来,重复着又问:“我知你心中有怨,记恨朝廷亦是情理之中,你愿意替徭役们说话,我看在眼里断不会多加阻拦,但你万不该质疑我投身报国的初心,更遑论我置百姓水火于不顾。”
    “我虽年老,却并不愚忠,我很清楚如今的局势,可身为臣子,我没有反抗拒绝的权力,此事哪怕我不接手自然也有旁人愿意代劳,谁能保证他们不会大开杀戒,从而対百姓们刀戈相向,我心底尚且还存了一些善念,并非你想象中的只顾荣华而忽略民众生死之人。”
    “你不知真相,口出恶言,真是气煞我也!”
    语毕,他拂袖背过身去,从第五辞的角度刚好可以看到他高低剧烈起伏的胸膛,一吸一鼓,当真是气得不轻。
    第五辞自知说话过重,低头慌张道歉,末了仍是不甘心地问了一句:“将军既対局势有所了解,应当也知起义军何其无辜,平了他们的乱浇灭不了百姓対朝廷的恨意,反而还会因此加重双方的矛盾,压迫之下反抗迟早会起,推翻□□的既可以是平民,那为何不能是将军你呢。”
    薛子言回头,满脸震惊地看着他,薄唇张开又微合上,摇摇头,指着第五辞训斥道:
    “胡闹!这是你身为臣子应该说的话吗!与朝廷作対,难道你还想造反不成!”
    第五辞并不认为自己所言有错,可为平息薛子言的怒气,他还是服了软。
    “是我失言了……”
    薛子言深吸口气,强忍怒火,厉声打断说:“回去,此事以后莫要再提。”
    两人谈得不欢而散,但返京之事已是板上钉钉,推脱不得,第五辞再如何不愿也只能硬着头皮准备起回程的行李。
    第一百章
    回京的时日立马便敲定下来, 薛子言将心腹二将留在西北,自己则带了半数兵卒,出发启程返京。
    温娴和众多家眷一起, 主动加入到随行的大部队当中。
    此番路途遥远,少说也得走三个月以上,第五辞担忧温娴才刚出月子不久, 身子骨弱, 适应不了回程的颠簸, 便有意打算让她待在雍丘家中, 等自己尘埃落定后再来接她回去。
    可温娴不愿,一定坚持要带上孩子随军,且还自作主张地打包好了细软。
    两人因这事争执不休,难得闹了个大红脸,第五辞心里赌着气, 冷落了妻女足有半日, 最终还是捱不住想念,策马赶去后方寻温娴。
    朝廷自来便没有约束将士们成婚的禁令, 甚至为充实边境人口, 鼓励有家室的士兵将妻子带来随军, 给予优待, 配发口粮,使其能稳定戍守边塞, 以便更好为国效力。
    是以此行同伴的家眷并不少, 可大多都是些独来独往的年轻妇人, 像温娴这般拖家带口还怀抱着孩子的, 当属万花丛中一点绿,惹人注目的次数显然高过了其余人。
    她自知出行多有不便, 尽可能凡事自己动手,却没想花生太受欢迎,惹来婶子们的诸多照顾,大伙念及温娴年岁小,时常出力帮衬着,小花生就这样在你一口我一口的热情喂养下,冷不丁地又重了些分量,温娴再抱已逐渐变得有些吃力。
    第五辞撩开马车门帘,弯腰探出头,见温娴一副累殃殃的模样,蹙眉心疼问:“可是车内坐着晕得慌?”他伸出手,抱起花生放进老妪的怀里,一把拉起温娴往外走,“我带你去去兜兜风。”
    “这不合规矩……”
    “将军下令原地休整,你我耽搁一会碍不了什么事。”
    温娴挣扎间被第五辞大力扶上马,借着探路的由头尽做些越权荒唐之事,他脸皮厚不畏惧人言,可温娴却是战战兢兢,怎么也抬不起头来。
    好说歹说才让他勒了马,两人一起沿着官道慢慢往回走。
    黄昏将至,残阳如血,徐徐晚风自山谷中吹来,太阳敛起锋芒,缓缓落入西山。
    橘红色的晚霞在天边铺开一层柔和光晕,像是少女梳妆台上打翻的精美胭脂盒。
    温娴高坐马背,不时指着远处山景邀第五辞同赏,眉眼弯弯,眼角俱是笑意,第五辞起初还笑着应和,后来注意力更多地被旁人吸引。
    他开始不着痕迹地打量起身侧奔走的旅人,老的老少的少,唯独不见身强体壮的年轻男子汉。
    自来关外战事频发,多半都是百姓往内地跑,还少有人愿意举家搬迁往外走的,中原如今许是不太平,恐怕还与南方的祸乱有关。
    第五辞拦住一位老者正要询问,这时恰有几个士兵过来问好,他忙着与下属交涉,等把温娴送上马车,再回头时,那位须发皆白的老翁已经走入队伍,正言辞委婉地同薛子言讨要水喝。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各部已经有序搭锅架起了柴火堆,粟米混着青菜一起熬煮成粥,另配一碟熏肉和酸萝卜,简简单单就成了战士们野外行军的饭食。
    老翁年事已高却饱受饥渴的苦楚,薛子言做主省下自己的口粮,留给他一起分食。
    第五辞靠近时,两人已经敞开心扉聊得仿若他乡遇故知,声音不大正巧说得是南方动乱之事。
    “军爷是打北边而来,不知可曾听说西南两地起义之事。”
    “略知一二。”
    “您和部下常年驻守边塞,想来不甚了解内地的情况,中原如今是乱得很,到处都在打仗,咱们这些夹缝中过活的小老百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遇到战乱根本毫无生存的机会,房子打没了,土地被占了,家里的壮丁也都被征用了,祖上积赞了好几代的家产,经此一遭,霍霍得全没了,可怜我小老儿这么大把年纪还要为生活奔波,此番举家搬迁到关外,也不知有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难呐……难呐……”
    老翁拍着大腿无助地叹息着,话到最后,已是泪洒满面,焦愁地说不出话来。
    薛子言听完同样阖眼陷入了沉思,除开先前回应过几句,更多时候都是沉默寡言,喜怒鲜少浮于表面,平生所被灌输的忠君奉主的不二观念首次受到冲击,他开始思考自己从军报国的意义。
    或许真如第五辞所说,该救的不只是饱受战乱困扰的普通百姓,还有庸庸无为的腐落朝廷。
    天下分崩离析,强者顺势而为,很难说各方谁对谁错,唯有救国才是真理。
    薛子言头疼难捱,略显烦躁地以手扶额,忽听对面唤了声:“将军。”他知第五辞定是又有话讲,摆了摆手去到一旁躲个清净。
    翌日大军照常出发,过了肃州辗转往南进入中原腹地,沿途可见更多拉家带口前往别处避祸的落魄百姓,无一例外都是受不住繁重徭役而被迫逃至北地的年迈老者,遇上薛子言率领的部队时,误以为是朝廷派来捉拿的禁军,一时尖叫四起,带着行李纷纷抱头逃窜。
    此行一走便是三月,大伙人在路途尚不知晓外头的消息,但从眼前遇到的境况来看,京畿附近定已不算太平。
    薛子言领兵加速全力赶路,终是在九月下旬顺利抵达了京郊大营。
    大军暂时留驻在此,而他作为主将不待休息便要立刻进宫述职,临走前特意召来第五辞叮嘱一番,好说歹说见他老实后才放心地离去。
    另外众多家眷亲属也不便留在此地,收拾完行李便自行离开,温娴独自抱着孩子,站在入京必经的官道旁,望着远方静静伫立的巍峨城楼,内心纷乱,五味杂陈。
    从当初孑然一身,挎着包袱独自踏上去往边塞的路程起,到如今重见京城繁华,已有快三年的时间,彼时她下定决心要追随第五辞而去,便没有想过还会有重回之时,此刻忽然见到旧址,这一瞬间的心情,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胜似久旱逢甘霖,超过他乡遇故知,是一种劫后重生的激越和欣喜。
    她现在迫不及待地想要入城看看,也极其憧憬地想再见一见父亲。
    身后第五辞缓缓走来,身上还挂着满满几大包行李,边走边笑,瞧着极为愉悦:“我已寻得一处僻静且适宜调养身子的好地方,你带着花生先行住下,待我在京中安定下来,便去接你们娘俩。”
    他本意是想把温娴暂时安置在乡下,找个普通农房将就住着,等自己联系好旧友,再去与她汇合。
    “岳丈那里现在还不便打搅。”第五辞想了想又说,“你若有话要留,我可以去带个信。”
    “无妨。”温娴确实是有这个打算,但并不急在此时,摇摇头便拒绝了。
    “父亲那里我改日去说,你有事就先忙着,不必操心于我。”
    第五辞道:“好”,随后拥着温娴缓缓步入了新宅。
    侯府从前尚未没落时,良田美宅数不胜数,光是位于京郊的别苑,第五辞自己就有三四处,奈何后来时运不济,举家被抄,一应田产屋宅俱归公家所有,第五辞现在是空有一张俊脸,无房无地又无权,养家糊口还得靠薛子言。
    故而三人落脚的‘农房’,实则还是将军的私宅。
    温娴调侃他傍了大靠山,第五辞自信满满说既为将军效力,享受也是理所应当,温娴说不过他,抱着孩子去同老妪收拾屋子。
    第五辞没待太久,将行李整理完毕后马上回了营地,温娴直到亥时才睡,躺在床上想着后续的打算。
    她想给家中报个平安,可又不敢明目张胆直接上门,持续好几日,一直游离在温府外围,默默观察着里头的动静。
    期间两次,温娴都已乔装站在府门跟前,可唯独没有勇气抬脚步上台阶,总在听到门后的走动声响时,慌张躲进石狮后面。
    温绍元就任的是一个不大的小官,每月只在大朝时才会进宫象征性地露一面,平日多数时候就只待在屋中,是以温娴极少能够见到他出门,更不要说借着巧合的名头在街头偶遇了。
    温娴接连碰壁,耐心都快磨尽,好不容易等到某日散朝,她如愿看到了乘着马车归来的温绍元。
    他还是那副清贫的打扮,官服洗得褪色,连袖口破损都不自知,随意理下衣摆,抬步就往里走。
    温娴不自觉地身子前倾,目光追随着他的动作,尽量将呼吸都放得很缓。
    岁月让温绍元变得不再年轻,堪堪只过了两年的光景,他的眼尾便已长出数条清晰纹路,或许是官场压力太大,亦或许是家族之内烦心事太多,那常年梳得齐整的鬓角同样生出根根白发,不多,却很惹眼。
    温娴定定看着,想要开口却怎么也不敢上前,拽着衣袖擦去淌下的泪水,她隐忍着转过身,想着见到就好,父亲无碍就好,以后寻个合适的时机再相认,最好带上月儿,一起抱来给父亲瞧瞧。
    念及家中尚在等着自己的女儿,温娴步伐不禁再次加快,刚要拐过巷口走入宽敞主街时,身后募地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慌慌张张似乎还夹杂着兴奋的惊呼。
    温娴循着本能停下脚步,却不想后颈忽然遭到一记狠厉手刀,她没来得及回头看清那人的模样,瞬间失去意识栽倒下去。
    第一百零一章
    温娴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敲晕了, 甚至还堂而皇之地带到内宅来,她觉得颇为蹊跷的同时,更惊叹于此人通天的手眼。
    天子脚下, 皇城根底,能如此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一个女子拐走,背景定是不容小觑。
    非富即贵, 甚至还有可能是名门之后。
    温娴自认为没有招惹什么不该惹的大人物, 实在想不明白有谁会对自己下手。
    若只是出于报复, 大可将她关入柴房, 没必要这样好吃好喝地供着,可若是从前的旧识,也犯不着用此等卑劣的手段,强行限制她的自由,还故作神秘地迟迟不肯露面。
    温娴颦眉看向身旁规矩垂首的丫鬟, 没好脾气地问道:“你们主子是谁?”
    几个丫鬟齐齐沉默, 而后对视一眼,开口便是公事公办的语气。
    “少爷只让奴婢们看好姑娘, 别的一概没有吩咐。”
    换言之, 这是打算要将她软禁了。
    温娴本就不悦的脸色更是添了几分厌恶, 知晓多说无益反倒还会消耗体力, 于是静坐桌前,绞尽脑汁开始思考逃脱的对策。
    丫鬟们见她似已放下戒备, 照例过来添置茶点, 又怕屋内憋闷, 推开窗牖露出一丝缝隙, 左右各立一人站在她身侧,轻摇团扇为她祛蝇消暑。
    温娴自闺阁起还没有享受过如此的待遇, 今日莫名被拐,摇身一变竟还成了主子了,她着实承受不起,拂一拂衣袖,扫下桌面的糕点茶水,站起身,大步朝门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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