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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傅琪会注意到艾微微也是因为傅修远。那时候台上的晏小勤正又蹦又跳唱得声嘶力竭,他看见傅修远站在大厅的一角,目光漫不经心地落在远处的地板上。一个女人正低着头,在角落里擦皮鞋。
    他记得那个女人,某报的记者,在那一群媒体记者里算不得很出众,但高挑白皙,有一种耐人寻味的漂亮。那身白色及膝短裙与她很相称,黑边黑领,前面一排装饰性的纽扣,既成熟又不失青春。如果下面是一双jimmy choo,他可以给她打八分,可惜她脚上的那双鞋出卖了她。圆头圆脑的白皮鞋,上面还有蝴蝶结,高中生的品味,至少落后潮流十年。不知傅修远津津有味地盯着她的脚看,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想法。
    至于后来,傅修远走过去帮她捡东西,显然他们是认识的,这确实耐人寻味。
    现在素来不管闲事的傅修远竟然热心给他发了短信,不知唱的是哪出。无奈大堂经理很快电话跟过来,报告了同样的情况。今天他本是有任务在身,只好告辞先走。
    茶色玻璃窗外夜色渐深,对面的霓虹闪烁不定。微微独自坐在三十七楼的顶层酒吧,在手机上记下几条笔记,又翻了翻自己公号上的评论,喝完那杯水果宾治,才坐电梯下楼来。
    酒会的客人渐渐散去,等她走出大堂,门外已经没有晏小勤和娱记们的影子,只有黑夜里漫天飘散的缠绵细雨。她站在大堂门口挣扎了片刻,想要走到路口去搭公车,又有些舍不得脚上这双皮鞋,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还是咬牙把包顶在头上,走进夜雨里。
    街灯是灰暗的黄色,照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是一道道黄色的反光。她顶着包走了两分钟,身边有车缓缓滑过,停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
    她大概已经认得出这辆黑车,走过去时车里的人降下车窗,果然是傅修远。他侧过身,从车窗里探头问:“要不要搭车?”
    那一刻她迷惑了一秒钟,参加酒会的人早都散了,怎么那么巧他这时候才走,又那么巧会路过这里。远处十几米就是公车站,她也完全有理由拒绝他的邀请。然而说不出什么原因,她只短暂的停顿,然后就说:“好。”
    这一回车里没有激烈的钢琴曲,是低徊的歌剧女高音,隐隐充当背景。车窗关上,隔绝外面的声音,一下子安静得令人局促。幸好今天的傅修远似乎格外友好,主动开口聊天:“拜读了你的海岛专题,写得很生动,唯独有一点遗憾。”
    她好奇:“什么?”
    他侧过脸笑说:“写南岛,怎么能不写傅宅?”
    她实事求是地叹息:“傅宅成了南岛会所,一副闲人免入的态度,连公关部也不怎么接电话。”
    他笑了笑,眼睛盯着前方,路灯下目光闪烁,顿了顿说:“傅宅在傅氏的地位比较特殊,轻易不会接待外人。”
    来之前她对傅氏做了充分的调查,创始人傅天宇,当年为躲避战乱,从大陆逃到香港,在战后香港楼市的狂潮里赚到满盆满钵,经过港市几轮爆涨爆跌而屹立不倒。傅老先生在十年前病故,如今执掌大权的是傅家二代傅维贤,傅琪就是傅董事长不大成器的公子,至今只在中层做一些杂事。
    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傅修远也姓傅,忍不住试探地问:“你对傅氏的情况,很了解?”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见他扬了扬嘴角,似乎是轻轻一笑,顿了顿回答:“我是做公关的,总认识一些人。”
    这回答模棱两可,只是她也确实没在傅氏的资料里见过傅修远的名字。
    车停到她家楼下,她向他道谢,举起背包,打算顶着包逃出去。傅修远忽然说:“说到认识的人,我倒有几个傅氏公关部的熟人,可以帮你约个时间参观傅宅。”
    她当然说好,和他互留了微信和电话。
    外面的冬雨仍下得阴冷缠绵,她说了再见,疾步走回楼里,噔噔噔上楼。走到楼梯拐弯处,她无意间向外一望,那辆黑车还在那里。他已经下了车,站在车旁,似乎连大衣也没有穿,只有一件黑色衬衫,手一动,黑夜里划出一株火苗。火苗晃动了几下才熄灭,变成一个忽明忽暗的光斑。
    她可以想象他这时候的表情,长眉入鬓,目光闪烁,嘴角带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不知为什么,她却想象不出他抽烟的样子,也许是因为他是那么一个人,似乎永远举止优雅,仪表整洁得无懈可击,连车里也总是一尘不染,飘着悦耳的古典音乐。这样的形象和爆大黄牙的老烟枪着实差得太远。
    不知不觉她已经在楼道口默默站了两分钟,夜色里她看见他忽然仰头向上望来。她吓了一跳,连忙缩回头去。
    其实楼道里一片漆黑,估计他即使抬头也看不见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心虚。她重新起步,继续往楼上走,忽然又意识到,傅修远抽烟似乎也并不违和,就像他说话的风格,永远说一半留一半,叫人捉摸不透。
    倒是沈琳看见她晚归,不失时机地来打听:“哟,我可看见了,专车接送啊,是谁是谁?”
    她平淡地回答:“没谁,偶然遇见那个乘风旅游网的傅修远,顺道搭了一趟车。”
    沈琳一如既往的大惊小怪:“妈呀,他不会对你有意思吧?”停了停,片刻又说:“如果是,你可千万要把持住。”
    她好奇:“为什么?”
    沈琳“啧”了一声,说:“太帅,一看就是个久经沙场的公子哥,你这样的纯情小白兔,当心被渣。”
    没想到沈琳对他有这样的评价,她想了想,确也有几分道理。不过想想自己苦大仇深的人生,她也不觉得自己是小白兔,所以笑着回了她一句:“我以为你要说,男的都渣,为什么不找个帅的。”
    风平浪静地过了几天,参观傅宅的事并无进展,她始终没等来傅氏公关部的回音,但等来一个快递。小小的蓝色首饰盒,里面是一根发簪,银色,顶端镶着几粒珍珠,看起来并不贵重,但是样式复古,很精致,让她想起自己拥有的一对珍珠耳环。她很少戴那对耳环,据说那是她素未谋面的母亲留给她的仅有的东西,现在拿出来一看,竟然正好和发簪凑成浑然天成的一套。
    快递没有发件人姓名,盒子里也没有只字片语,但要说她猜不到是谁送的,却又是自欺欺人。他那天要了她的电话和微信,她还以为很快会收到别的什么消息,却又没有。
    百无聊赖的时候,她又拿出那本北岛日记。已经不是第一次读了,不知为何,还是被里面的故事深深吸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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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 南岛旧事(1)
    民国二十二年三月初五
    我年满十五岁,父亲终于允我去南岛上的学堂里读书。
    我自然喜出望外,最高兴的还有傅秀燕。我们终于可以天天在学堂里见面聊天,不若以往,要等到秀燕来北岛探访外祖母我们才可以见上一面。秀燕家就在学堂隔壁的巷子里,或许等父亲高兴的哪一天,我还可以去她家里过夜,抵足而眠,说许多悄悄话。
    据秀燕讲,南岛上的人都说父亲是个怪人。诚然,四十几岁的鳏夫,明明在南岛学堂里教国文,偏偏要住到荒僻的北岛上去,天天坐船渡海去南岛,一坐就是十五年。再加上对媒婆一概冷眼相待,又不准女儿去南岛上学,行为可以算得上怪诞了。
    旁人不晓得,其实父亲毕竟是个慈父,虽然女子无才便是德,经不住我软磨硬泡,终究是准我去南岛了。
    这十五年,我去南岛的次数扳着手指头也数得过来。父亲搬到北岛时我尚在襁褓之中,长到十五岁,这已经是我去过的最远的地方。
    比起北岛,南岛是极尽繁华的集市。记得头一次来,光坐了一程黄包车,从渡口拉到傅宅后门的学堂,就花掉了我一个月的零用。那一日正好是七夕,秀燕带我逛了岛南头的鱼市,还看了一出戏。据说每逢过节,傅宅里的傅太太都要请戏班子来唱戏,全岛的人都可以免费看。那天唱的是《梁山伯与祝英台》,演梁山伯的是省城里请来的小妙仙,一句“金鸡蹄破三更梦,狂风吹折并蒂莲”唱得人眼泪汪汪。
    如今天天要来上学,黄包车自然是不敢再叫。我拖着大袋书本步行到学堂,正巧看见学堂门口大树下躺着奄奄一息的小叫花,于是把中饭给了他,这下只好饱读诗书 —— 诗书读到饱。
    南岛学堂原本就是旧式的傅氏私塾,如今革了新,与时共进,也准女学生来,除了父亲在里面教国文,傅家又请了一位先生来教算术和科学,就变成了学堂。学堂本来为傅家子弟所办,傅家当家若同意,也准许镇上其他孩子来入学,耐不过南岛上的居民很多和傅家沾亲带故,学堂就成了镇上所有体面人家孩子入学的地方。傅宅里如今这一代都已经长大,大少爷毕业于保定陆军学校,带过兵打过仗,正在福建当县长。二少爷前几年就远赴英国去留洋,还写了新诗发表在报纸上。只有三少爷,还年轻,据说也已被送去省城的洋学堂里读书,所以傅氏学堂里如今也没有傅家的本家本枝。
    秀燕的母亲也曾是傅太太的闺中密友,后来嫁了傅家铺子里的大掌柜,很知道几件傅家的私密,而秀燕又最喜欢把那些八卦偷偷告诉我,例如三姨太太五岁的女儿夭折了,三姨太一哭二闹三上吊,说有人使了坏。又说二姨太抽上了大烟,欠了一屁股的债,如今只靠卖首饰度日……
    我愕然:“出了这样的事,傅太太竟不管管?”
    秀燕鄙夷地撇嘴:“一个人老珠黄的姨太太,老爷早厌了她,傅太太自然任她自生自灭。烟馆的人也知道不好赊账给她,等她哪天首饰卖完了再过不下去,自然关进庙里一了百了。”
    这些深宅大院的秘辛,之于我是章回小说里才读过的奇闻。姨太太们似乎总是些命运多舛的人物,可鄙又悲情。傅太太就气度不同,外面对人一团和气,内里雷厉风行,从来没人敢说傅太太一句不是。
    春风十里的日子,满庭飘香。学堂是傅宅墙外的一个单独小院,中庭种一棵巨大的槐树,巨型树冠底下有一汪碧池,虽只有四四方方一小块,但和傅宅里的荷塘相通。池子那头,穿过青石板小路,就是通往傅宅的后门。一道爬满青苔的圆形木门,看起来很久没有打开过了,深宅高墙,傅宅内的情形外面看不见,只见到墙那边伸出几支灼灼桃花,开得亦粉亦白,一阵风来就卷落一片花雨。
    “我还听说……”秀燕咂了咂嘴,对我耳语,“这两天傅太太病着,傅家三少……”
    秀燕没来得及说完,一个扫地的小厮拖着长扫把,在青石板上嗖嗖地扫过,桃花花瓣沾满黑泥,灰溜溜被扫到路旁。长扫帚甚至扫过秀燕脚边,我们两个都躲了一躲才免遭池鱼之殃。我颇为那些花瓣可惜,想要出声阻止,秀燕拉住我:“不用理他,孙先生在里面敲戒尺了,我们快些进去。”
    男学生和女学生分开授课,男学生那里在讲算术,女学生这边就讲国文,这一天讲的是说文解字。父亲是受了旧式教育的人,年轻时家道中落,三十岁上才娶了个小裁缝的女儿做妻子,现在在偏远小岛上当教书匠,多少有些怀才不遇的怨气,他老气横秋地解说“德”字的来龙去脉,自然没什么人感兴趣。
    待到父亲叫大家一齐高声朗读,而他自己戴起眼镜开始看他的书,后排的学生就开始传起小册子。我好奇,用书遮住脸,偷偷回头伸长脖子。秀燕捂着嘴朝我笑,一把从后排抢过小册子,扔进我怀里。
    那是一本彩色画报,封面上印着“良友“两个大字。我从未见过这样子的书本,每隔几页就有图片,特别是那张封面,上面印着摩登女郎的照片,吊梢眼,柳叶眉,一袭紧身旗袍,头发烫得波浪起伏。
    “咳咳!”我看得入神,秀燕忽然在我身边干咳。还来不及反应,已经有高大的阴影罩在我头顶。父亲负手站在我桌前,居高临下地说:”孙惠贞,‘德’做何解,‘悳’(dé)又做何解,你来说说。”
    我支吾:“德,外得于人,内得与己,呃……‘悳’嘛,心直口快?……”
    “嗬。”父亲一声冷哼,朝我摊开手掌,我只好乖乖把画报交出去,低头等着挨训。果然,父亲接过画报,卷成一圈,向门外一指,冷声切齿说:”数典忘祖,叶公好龙。既然无心上课,不如去外面反省。“
    没想到第一天上课就被轰出来。其实并不全是我的错,后排传小册子,许是父亲早看见了。只是送女儿来读书者大约家境都还不错,父亲又不好罚所有人,哪有比拿自己女儿开刀更合适的做法?
    我坐在大槐树树荫下的小池塘边,闷闷不乐地向池里扔树叶。池里的几尾锦鲤游过来,晃着尾巴咬一咬,发现上当,又纷纷游散开去。我待再扔,有人在我头顶问:“先生说数典忘祖,是什么意思?”
    我抬头,看见一个青衣短褂的青年,十七八岁的样子,皮肤略有些黑,但剑眉星眸,正是刚才那个扫地的小厮。
    事实上作为小厮,他委实年岁太大了些,未曾料他竟然还是个好学的小厮。
    幸好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正是父亲饭桌上最常论的话题,我还不至于被个小厮问倒。我学父亲摇头晃脑的样子:” 宾出,王曰:‘籍父其无后乎?数典而忘其祖。’”怕他不懂,又好心解说:“这是个出自《左传》的典故,就是说我忘记祖制历史很无知。《左传》,你知道吧?”
    “左转?不是右转?”他停了停,挑眉问。
    我扶额:“《左传》,是一本古人写的史书……”
    他忽然打断我:“爱子,教之以义方,弗纳于邪、骄、奢、淫,所自邪也。四者来,宠禄过也。”
    这句也出自《左传》,大意是父母对小孩当教授正义,切忌歪门邪道,骄奢淫逸。我自然呆住,他扯着嘴角,似乎暗自笑了笑,说:“孙先生罚你,必定是为你好。他说你数典忘祖,大概是认为按祖制女子不该抛头露面进学堂。你一定是求了他许久他才让你来。”他停一停又说:“原来你就是孙先生的女儿。”
    我张口结舌。那小厮竟也不再理我,施施然拖着大扫把走开,转而去男学生教授算术课的门口扫叶子去。
    后来我问秀燕那扫地的小厮是谁,秀燕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有时见他在学堂里扫地,一扫就是一天,大约总是傅宅里的佣人。
    回家的路上另出了一桩事。坐在后排的赵德容半路截到我,问我要那本《良友》杂志。赵德容的父亲经营南岛最繁盛的酒楼,家里颇富庶,我以为她不至于为一本画报跟我斤斤计较,不过她绞着手说得一脸严肃:“这本画报可不容易得,是……我是说,南岛上根本买不到,你一定要还给我。”
    我只好保证:“我一定会还你的。”
    赵德容走后,秀燕才嗤了一声:“ 一本画报而已,又不是什么宝贝,还以为她有多了不起。”她附在我耳边偷偷笑:“ 南岛上买不到,一定是傅家三少从省城带来的。赵德容就这点出息,三少爷放个屁,她都恨不能拿老酒瓶装起来埋在树底下。”
    作者有话说:
    会有小部分民国的戏份,篇幅不会太长
    第7章 南岛旧事(2)
    一连多日,我并没再见到过那个扫地的小厮,倒是见到了那位鼎鼎大名的傅家三少。
    暮春的清晨,雾还没有散,我一早赶到学堂,站在院中等秀燕,不经意一看,院子的角落,小径那头,那道爬满青苔的月洞门竟是虚掩着,露出门后半段落满桃花的小路。
    我对高墙那边的深宅大院充满好奇,禁不住蹑手蹑足走过去,从半开的门缝里张望。
    正是春红尽落的时节,昨晚上下过雨,空气里尚流淌着湿意。月洞门那边是青色的石板小路,落满斑驳残红。小路尽头,绿柳成荫的荷塘上如烟似雾,只隐隐绰绰可以望见水上的九曲桥,荷塘对岸蜿蜒的长廊,和躲在绿树掩映后面的二层小楼。
    我正看得入神,背后有人清咳一声,吓得我即刻转过头去。
    一个乳白色的高个影子站在我身后。我自知万万不该站在这里偷看,连忙低头,来不及看清那人的长相,抱紧书本,错身跑回去。这一早上的书读得有几分心不在焉,后来一想,对方恐怕也没看清我的样子,摆摆头也就释然了。
    这一天讲的是新学制国语课本上的内容。父亲虽喜爱国学,不得已也要加些与时俱进的内容,让学生读一读托尔斯泰和屠格涅夫,然而终究是不热衷,没讲多时就叫大家自己朗读。一片咿呀声中,我正读得十分投入,冷不防秀燕扯我的袖子。我抬头,看见她使劲眨眼,抬起下巴朝前面努嘴。
    课堂上的咿呀声这时候渐渐低下来,所有姑娘都伸长脖子向门外张望。雾已经散去,早晨橘色的阳光斜斜照在门口,一个高个子的年轻人正同父亲讲话,穿一身乳白色的洋装,浓密的黑发,笔挺的鼻梁,笑起来神采飞扬。秀燕在我耳边偷偷说:“那个就是傅博延。”
    我不禁短暂地“啊”了一声。
    傅博延应该是来探望恩师,神色颇恭敬。父亲背负双手,大约是在说着鼓励的话。最后傅博延点头告别,不经意地朝屋里扫了一眼。
    阳光正好落在我头顶上,我眯着眼看得不太真切,只觉得他的眼光在屋里逡巡一圈,最后落在我和秀燕的方向。那目光一顿,他扬起嘴角,似乎是笑了笑,我只听到背后的赵德容深深吸了一口气。
    父亲转身回来,戒尺“啪”地一声落在桌上,冷声说:“如何?都已读完了?”课堂上才恢复一片咿呀的聒噪声。
    上完国文课,大多数学生回家吃午饭,只有我这个外岛的学生留在学堂里。门口的小叫花每日都来,我路过时便扬起一张煤灰小脸,用一对乌溜溜的眼睛无限渴望地看我,我只好每天带点食物给他,自己剩的那一份就只有一个馒头。这一天食欲不佳,连这一个馒头都觉得多余。
    我坐在梧桐树下百无聊赖,捏了一小撮馒头扔进池塘,几尾火红的锦鲤立即一拥而上。
    小鱼争食,我心里仍在思量早晨的事,明明是偷看,还做贼心虚地逃跑,被主人抓个正着,似乎他也认出我来,此刻深觉丢了父亲的脸,不禁揉碎了手里的馒头,狠狠扔了几把下去。
    有人忽然在我头顶说:“喂太多会撑死。”
    中午的大日头底下,树荫外面,正站着那个扫地的小厮,仍然是青衣短褂,穿一双快磨破头的布鞋,拖着长长的大竹扫把。“你……你……”这人来无踪去无影,委实诡谲,惊得我磕巴了一刻,转眼回过神来,不无愤懑地顶了一句:“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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