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他总会有几分沮丧,没想到他只微微一低头,淡淡说:“《庄子》我没读过。”然后拖着扫把一扭头走开。
我想了想追上去:“你是傅宅的佣人?”
他警觉地抬头看我:“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想到他神出鬼没的样子,我说:“在这里扫地,你应该是吧。若不是,你难道是鬼?”
这下他低头一笑,唰唰开始扫地:“哪有鬼在大太阳底下出没,还有影子。”
我想也是,跟在他身后问:“那你为什么十几天才来扫一次地?”
他低头边扫地边答:“渔船出海,十几天才回来一次。”
我怔住:“你是渔民,不是傅家的佣人?”
他停了一停手里的扫帚:“如果你想打听傅家三少的消息,我什么也不知道。”说罢调了个头,扫去了别处。
我自然不是,只是好奇,大部分渔民只怕连自己的名字也认不得,所以追上去问:“既不是佣人,你为什么在这里扫地?”
他被追到的墙角,终于停下来,抬头瞥了我一眼:“我求了孙先生,他答应我在这里扫地,顺便听听课。”
我恍然大悟。父亲虽然不苟言笑,其实心底是个惜才的人,对聪明又肯吃苦的学生总高看一分。
既然谜底揭开,我回去上课。下午讲算术,我既不喜欢也不擅长,听了片刻就昏昏欲睡,先生宣布休息,我就干脆整个趴在桌子上打瞌睡。
门口传来唰唰的声音,仍然有人在扫地。又不是秋天,哪来什么落叶可扫。这一整天,院子里的土怕是要被他扫掉三寸。刚才中午走得匆忙,竟忘记问那个小厮,不,佣人,不,渔民,他叫什么名字。
回家路上又出了一桩事。我正跑去赶最后一班渡船,赵德容又在路上截住我。我猜到她要讲什么,她果然问:“那本《良友》画报,我也是问别人借的,现在要还。你什么时候才可以还我?”
我只好拍胸脯保证:“父亲的气估计消得差不多了,我过几天就向他要。”
赵德容似乎不大满意,并没有即刻就走,而是拧着手,十分难以启齿的样子,犹疑片刻才说:“下个月初二是我的生辰,我请同学在我家醉仙楼吃饭,请你也来。”
我颇吃惊,并没觉得自己和赵德容有如此交情,因此一时不知怎样作答。赵德容似乎怕我不答应,暗暗咬咬嘴唇,停一停说:“你一定要来……傅少爷说,他也会来。“说罢一转头,自顾自跑掉了。
赵德容一定觉得,生辰请到傅博延是天大的面子,所有的姑娘必然争先恐后地都要来参加。
事实上确实所有的姑娘都争先恐后地参加了。雅间只坐得下一桌人,既然有傅博延,必然也有赵德容的哥哥赵启容,当然也请了学堂的男同学,所以得到邀请的女同学不过就五六个人,一时间有人欢喜有人愁。我也不知为何自己有这样大的脸面,甚至连一向和赵德容不大对付的傅秀燕也在被邀之列。
我之所以高兴地答应是因为终于找到外宿的理由。吃完席必然赶不上渡船回北岛,求得父亲同意,理所当然要宿在秀燕家里。谁知那几天秀燕偶感风寒,一直歇在家里,连学堂都没有来。我犹豫着怎么跟赵德容回绝,没想到她竟然说:“我在家里给你安排一间客房……你是一定要来的。”
醉仙楼坐落在渡口不远,南岛最繁华的大街上,毗邻戏院和茶楼。宴席摆在三楼,遥望窗外一轮海上的明月。赵德容拉我坐在她身边,坐在她左手的是她的兄长,再左面,就是傅博延。
傅博延比别的男同学都大一两岁,个头也更高,坐在那里鹤立鸡群,灯光下更显得五官深邃,自信不凡。我和几个男同学并不熟,德容介绍我和大家认识,介绍到傅博延,他只微微笑说:“你就是那个弄丢我画报的人。”
我从未参加过这样的社交场合,大多时间低头不知该说些什么,傅博延倒象是个主人,笑着向大家举起杯:“今天是德容的生辰,大家都不醉不归。”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秀燕曾告诉我,赵德容的母亲和傅太太是远房表亲,因此他们也算得上远远房的表兄妹,所以赵德荣一直觉得自己是高人一等的。我觉得她家确比别人家的排场要大些,秀燕却很不服气。
男同学聊起时事,女同学更关心娱乐和时髦,想起隔壁的戏院,我没话找话地和德容说:“可惜剧团并不常常演出,上次我和秀燕看了一出小妙仙演的《梁祝》,唱得真是好。”
德容一哂,淡淡说:“你倒跟我姆妈一样,喜欢看戏。现在城里的年轻人都时兴看话剧了。”
这句话不知怎么就钻进了傅博延的耳朵里。他别过脸来朝我们笑:“现在最时兴的哪里是看话剧,当然要数看电影。今年有一部美国片《金刚》,一只大猩猩爬到帝国大厦的顶上,十分扣人心弦。”说着神色有几分揶揄:“德容怕是很久没去过省城了吧?”
赵德容低着头嘀咕:“谁说的,年前去看我姐姐姐夫,才去过。”
不知为什么,傅博延的目光径直落在我脸上,倏忽一笑说:“等哪天你们有空来省城,我请你们看。”
我是不会“有空”去省城的,也不需要他替我打抱不平。幸好这时候有人把礼物拿出来送给德容。人人都有送礼,我自然不能例外,前几日就画好几幅桃花,制成书签放在信封里,现在拿出来交给德容。
赵德容礼貌言谢,正要放在一边,有人忽然伸手过来,一把抽走她手里的信封。傅博延撕开信封,翻了翻,赞了一句:“影落清波十里红,画得不错。”然后笑说:“我这几天在读几部大部头的翻译小说,正好缺这个,送给我吧。”
赵德容只怕是不高兴的,但却低头扁嘴说:“哦。”
这顿饭吃的有些气闷。秀燕不在,自然少了许多乐趣。我找藉口走出包间去方便,本来即刻就要回去的,望见窗外月光如洗,又改变主意下楼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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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南岛旧事(3)
酒楼的后面是一小片竹林,林前筑了一小座假山,一条狭长的石板小路。我在假山前面转了一圈,本打算顺着小路往前去,不料有人在背后一声轻笑:“你要去哪里?”
身边只有竹林的黑影摇曳,风声沙沙。我吓得即刻回头,看见冷白的月光下,站着那一个高个的影子。今天他改穿黑色的立领学生装,更显得身材颀长,添了几分肃穆,只是那一脸志得意满的自信,嘴角又常常挂着不经意的笑意,总有些倜傥的不羁。
我忙解释说:“喝了几杯,有些上头,出来透透气。现在好了,正要回去。”
我想要与他错身而过,这一次他“哎”地叫了一声,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跑什么。”他嘴角一扬又笑起来,“上次看见你也是这样,一回头眼睛瞪得像受惊的梅花鹿,跑得倒比梅花鹿还快。”
黑灯瞎火,和一个陌生男子拉拉扯扯,我觉得十分不妥:“我们还是快些回去,德容见我们都不在,难免要误会。”
这一下他笑得更欢,眉目舒展,一双眼睛在月光下灼灼生辉,坦白地直视我:“德容有什么可以误会?她也知道,今天原本就是为了认识你才让她安排的。”
“我……”我顿时张口结舌,立刻甩开他的手。
他像是完全没有料到我这样的反应,停了停,退后一步,一脸讶异的神情:“我说我想认识你,你竟不高兴?”
我从没料到有人会这样大胆,一时间背着父亲偷偷读过的张恨水,李涵秋统统涌上心头,尽是有钱少爷与平民女子曲折迷离的悲欢离合,本能地感到害怕。“我还是先回去了。”我定一定神,低头说:“劳烦你跟德容说一声,我不大舒服,先走了。”
快步绕过曲折黑暗的小路,我一口气奔到前面的大街上。街上的人已经少下来,店铺外门可罗雀。没有戏的日子,戏院里黑着灯,并没有人,只有隔壁的茶楼还有人声,说书先生一声惊堂木,远远传来台下稀稀落落的叫好声。
夜间的风有几分凉意,我在街上走了一刻,冷静下来。渡船早没有了,回北岛是不可能,现在贸贸然去秀燕家,只怕要惊动她合家上下。唯一的出路是回学堂,海上有风浪的日子,父亲也常常在学堂后面小隔间里的竹榻上过夜,如今我也只好去那里蜷一夜再说。
出了繁华的主街,慢慢循着小山坡往北走,渐渐行人更加稀少,灯火变得黯淡。等走到傅宅后面的学堂,路上已经完全没有行人,夜深人静,只有高墙那边,傅宅里面的亭台楼阁依稀透出些许光亮。
我伸手去推学堂的大门,推了一下纹丝不动,竟然是锁住的。
确实,我竟没有想到,学堂晚上自然是要锁门的。悄无人声的夜里,我抓起门环把门敲得“咚咚咚”地响,心底涌上万般绝望。
我并没指望有人会来应门,敲了片刻,确实也没人来应门,但有人轻轻拉了拉我的袖子。我低头望去,看见一张煤灰小脸,正是白天在学堂门口要饭的小叫花。我扶额,弯下腰去,和他讲话:“小叫花,对不起,今天没带吃的。”
“黑子。”小叫花咽了口唾沫,两只乌溜溜的黑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我,“我叫黑子。”
“黑子,”我哭丧着一张脸,“怎么办,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你睡在街上吗?要不然你的地盘借我睡一晚?”
黑子疑惑地看我,黑眼珠转了一转,说:“你等一等。”说罢掉头踏踏踏地跑掉,转眼间消失在路尽头的茫茫夜色里。
我不明所以,只好坐在学堂大门口的石阶上等黑子回来。双手抱着膝头,我把脸埋在臂弯里,心里挣扎地想,如果现在找到秀燕家去,实话自然不能讲,到底要找一个怎样的理由才能骗过秀燕的父母?
也不知过了多久,万籁俱寂里,远处有隐隐脚步声传来,似乎还不止一个人。我从臂弯里抬起头远远望去,只见沉沉黑夜里有两个人影跑来,一高一矮,矮的那个拖着高的那个的手奔在前面,高的那个小跑着勉强跟在后面。
两个人走到台阶前停下,我才借着月光看清,黑子叫来的是那个在学堂前院里扫地的小厮。不知是不是出来得匆忙,今天他穿一身打了补丁的粗布短褂,远没有平时整洁,脚上拖着露了洞的破布鞋,沾满泥泞。他叉腰用不可思议地眼神看我,最后扬眉,带几分揶揄的口吻说:“黑子说你没有地方去,求我把我的地盘借给你睡一晚。”
“呃……”我烦恼地抱头:“我误了回北岛的船。不过不用了,多谢你的好意,我再想别的办法。”
“不用谢我的好意。”他微微扬起下巴,“我的地盘不能借给你。不过……”他停了停才继续:“如果你想回北岛,我可以送你去。”
黑子一腔热忱地来拉我,更深露重的夜里,我跟着黑子和那个小厮又回到码头。这一次不是繁华大街尽头的渡口,而是山背后的海港,道路坑坑洼洼,空气里飘散一股咸咸的海腥味。夜晚的海是一片化不开的浓黑,微茫的月光下,只看见蜿蜒的海岸边,一片渔船的乌蓬顶向远处延伸,一眼望不到尽头。
他的地盘是一艘小舢板,从头到尾不过六七步长,停在港口最边缘的地方。当地人把这种船叫作连家船,就是船中央顶一个乌蓬,有一扇单薄的竹门,或者干脆只挂道帘子,刮风下雨,严寒酷暑,渔民的吃住都在船上。他替我在船舱里点起一盏油灯,就走出去开船。
小舢板摇摇晃晃驶离港口,飘向大海。幸好这一天风平浪静,月光熹微,坐在船舱里只听到海水敲打船板的噗噗声。我悄悄打量起他的地盘:一张狭窄的木板床,床头放着几件杂物,床尾有一只小煤炉。简陋,但很整洁,枕头上一丝不苟叠着他常穿的那套青色短褂。其实他应该不常穿这一套,和他身上那件破布褂子比,这一身太新了,也许只是特殊的场合才舍得穿。
黑子兀自瞪着那对黑眼睛朝我看。我摸摸他的头:“肚子饿不饿?”
黑子似乎要点头,想了想,又摇头。“冬生。”他咧开嘴朝我笑,露出一排黑黑的门牙:“他叫傅冬生。”
油灯里的火苗随波浪的起伏摇曳,布帘子外面,南岛的灯光渐渐远去。黑子趴在木板床侧,不一刻就迷迷糊糊地睡着,我百无聊赖,掀开帘子朝后面的甲板上张望。
湿润的海风迎面扑到我脸上。正是顺风,船尾鼓满了风帆,冬生就站在帆下,掌着一杆橹,银色的月光洒在他肩头。夜色中他低着头,棱角分明的侧脸显得的分外坚毅,此刻他面色沉静,仿佛是在沉思,听到我的声音才侧过头来。
我只好干咳一声,提着油灯走过去说:“多谢你。”
“不用。”他又低下头去:“孙先生对我多有照顾,准我去听课,又借我书看。举手之劳,这是我应做的。”
像他这样一个住在船上的渔民,家徒四壁,除去一张木板床家里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不知要付出多少努力和艰辛才能识文断字。我对他充满好奇,不禁在夜色里偷偷打量他。不知他是否看透我的心思,略略一抬头给我了然的一眼: “我并不是神童,小时候也读过书,后来父母相继去世,才不得不做了渔民。”
我在心里哦了一声。父亲对他另眼相看,怕也是看他家道中落,感怀自己的身世。不管怎样,我总是感激他送我这一程,想了想问:“你要不要读《庄子》?我明天拿来给你。”
“不要,”他的嘴角牵动,似乎在笑,“我只爱看讲打仗的书。”
我好奇地追问:“你读书是为了将来去打仗?”
“不是,会写会算,卖鱼的时候才不会被骗。”他这才侧头看我,又是那副揶揄的神情,扬眉问:“你读书是为了高嫁?”
“才不是。”我狠狠摇头,望向前方波光映照的大海,“我可不想一辈子住在这小岛上。我想去省城,谁知道,有朝一日,也许我能去城里读师范学校,将来做个学堂里的老师。”
顺风顺水,北岛只不过半个钟头就到。冬生扶我下船,我再一次郑重地道谢。他也不说话,只淡淡笑笑,撤了帆,把小油灯挂在船尾,摇起橹踏上返程。
回到家父亲早已入睡,我蹑手蹑足地上楼,也不敢点灯,立刻摸回自己的床上。只是这一夜发生太多事,我躺在床上,心绪却波澜起伏,无法平静。想到傅博延那本《良友》画报,总还是早点找回来还给德容的好,于是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又摸黑上了阁楼。
阁楼被父亲改成书房,是父亲存放书籍的地方,说不定那本画册也被他扔在了那里。我点上一根蜡烛,在父亲的书架上乱翻。画册并没找到,但手指划过一排书的背脊,我忽然想到《左传》。
《左传》我自然是读过的,还在父亲的那套书上边读边注,读得甚有心得。我在书架上把那本书找出来一看,果然如我记得的一样,上面爬满我的眉批小注。我从头翻到尾,到处是我的蝇头小楷,但有一处有陌生人的笔迹。
那一篇是著名的“郑伯克段于鄢”,讲庄公和共叔段争位,母亲武姜帮共叔段谋害庄公。庄公干掉共叔段,发配武姜,发誓“不及黄泉,无相见也!”庄公后来反悔,祭仲给他支招,只要掘地及泉,在地道里相见,别人还能说什么吗?庄公从之,和母亲相见,遂为母子如初。
我那时候觉得庄公委实矫情,在下面注:“死要面子活受罪!”
不知什么时候有人在后面加了一道注:“非也。”
字迹工整,刚劲挺拔,显然是个男子的字迹。父亲的书鲜少外借,这是谁留的不言而喻。我在心里冷哼,竟敢说我妇人之见。举着蜡烛再仔细看,后面还有一行字,:“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
这句是孔子的话,论这段乱世争位的故事也甚为贴切。我在心里嘀咕,这个人,不是说只看打仗的书?原来也读过《论语》这样枯燥乏味的书。
这时候楼板一阵吱嘎作响,不知是否是父亲醒了,吓得我一口吹灭蜡烛。
阁楼里顿时一片漆黑,只有窗外的皓月当空。不知为什么,眼前浮现冬生的脸,轮廓分明脸色沉静,只是嘴角带一点点揶揄的神情,仿佛看透我的心思。我不禁探头从阁楼的窗口向外望去。墨黑的海面一片沉寂,像蕴含无数未知秘密的空洞,只有一点豆大的灯光正悠悠远去。那一定是冬生船尾的那盏油灯,像流星划过长空,打破暗夜苍茫的寂静。
作者有话说:
民国线暂时告一段落,明天回现代
第9章 你不知道的事(1)
对傅宅微微早已放弃希望,没想到这天收到南岛会所公关部的电话,约她去参观。她跋山涉水坐了长途汽车赶到,接待她的是当天的大堂客户经理,姓袁。
袁经理带她里里外外游览一遍,这里是水榭,那里是花厅,厢房原来住的都是佣人和老妈子,现在自然是装修一新,古朴的外表,现代的内设,会员价也极不菲。至于正院,原来是老爷太太的住处,宽敞精致,只有vip会员才有资格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