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险招。
万夜营不比偃月营,在仇红手里积下的弊病已久,如今裴照川要剜疮必然艰难。
裴照川选黄琮这个人开刀,一来是看中他背后盘踞一方的锦州黄氏,二来是黄琮足够罪大恶极,只消捅破那一层掩人耳目的膜,将其大白于堂前,便足够令皇帝震怒。
但裴照川此举,好听点,是为江山社稷着想,既是开了肃清万夜营的头,又助力了朝廷反贪治污
。难听点,便是算计皇帝,以饱私欲,但凡皇帝咬定裴照川此举,私心大于为公,这就成了掉脑袋的大罪。
仇红想通这些关节,本能地攒紧了拳。
此刻,吴守忠小心地回皇帝刚才的问话,“皇上...裴小将军,还在外头跪着呢。”
“...跪了多久了?”
“已有半个时辰。”
应完此声,皇帝仍未发话,沉默地看着书案。
众人胆战心惊地等着皇帝发话,谁都拿不定万岁爷的心思,是放还是继续罚,谁都不敢猜测。
那么大的雪,那么冷的天,行军打仗之人最要紧的便是这一双膝,皇帝沉默的这半晌,仇红不免担忧,顾不得旁的,往屏风那处凑近了些,抬眸看向侍候在一旁的吴守忠。
她本来站的位置,里头正是瞧不见的,现下为了给吴守忠递眼色,堂而皇之地站了出来,这一动,不仅里头的吴守忠看见了,众人之前的寒赋也瞧了个清清楚楚。
呵。
寒赋冷笑。
裴照川的膝盖难道是泥捏的吗?区区跪这么一下,就要了她的命?
余光中能瞧见仇红大半的影子,她表情坦荡直白,压根是一点也不藏。
胆大包天啊。
仇红。
他偏偏不想让她如意,脚下不动声色往外一撤,堪堪挡了吴守忠能往外瞧去的视线。
外头正努力递眼色的仇红:???
寒赋心头扫过一丝愉悦,眉眼舒展了几分。
“今日,不是叫你们前来敬听圣训,痛哭流涕,以醍醐灌顶的。朕明白,从前便有人感怀先帝仁德,恨朕严苛,总是不留余地,进而伤及你们手头利益。”
“但你们行此龌龊事端的时候,可想过你们读的圣贤书,写的,冠冕堂皇”
“臣等愧对皇上。”
“但愿你们真心有愧。”皇帝疲倦地捏了捏眉心,“今日,朕话尽于此,你们跪安吧。回去仔细替自己斟酌,朕今日给你们提个醒,朝廷清查,不容再缓,若是还不晓得收敛,别怪朕不留余地。”
地上跪着的一众人等如蒙大赦,千恩万谢,一道退了出去。
这些人一走,延英殿内便空寂下来。
吴守忠领着众臣出门,仇红眼疾手快,将他拦了下来。
“吴公公。”
吴守忠是个察言观色惯的,仇红不消多说,他便递了个眼风瞧了瞧外头。
裴照川仍跪着,一动不动,只是发冠上都已白雪皑皑,整个人仿佛成了雪雕。
吴守忠沉声,“依奴才看,陛下也有要放人的心思了,只待一个台阶罢了,您且放心,奴才这便去做。”
吴守忠躬身往里头去了,为皇帝看茶。
手头的茶托失手而翻,茶水一出,滚水燎泡,吴守忠的手背立马起了一片鲜红的痕。
却顾不得手上的的伤,急急地撩袍下跪,“奴才罪该万死。”
“行了。”皇帝仰头,下颚淡淡的泛出青色,“这茶滚烫,换个人伺候吧,去治治你的手。”
“奴才不敢,只是奴才一走,换谁来伺候陛下的笔墨呢?奴才不放心啊。”
吴守忠跪在地上,“...依奴才看,这裴小将军跪也跪了,倒不如......”
“伺候笔墨。”皇帝冷然一笑,“亏你想得出。裴将军那一双手,如何能大材小用?”
“陛下这话可说得不对。”吴守忠把身子伏得更低,“战事于外要紧,政务于内要紧,那都是顶天的大事,怎么能叫大材小用呢......”
皇帝捏了捏眉心,借着窗向外瞧去,“行了。”
外头的风雪更大了,像是要压死人,皇帝垂眸,松了口,“你便去带他进来吧。”
吴守忠眉开眼笑,当即磕了几个头,“奴才这便去请......”
不消片刻,裴照川入殿内,路过仇红时,视线未有一分的偏移。
那一身的风雪气极重,他在熏炉前暖了暖身子,才步入殿内。
寒赋目不斜视,只在裴照川靠近的时候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身子。
“微臣叩见陛下,谢陛下恩典。”
裴照川领了命伺候笔墨,便真就撩起袖袍,侍立于一旁,认认真真地研墨。
皇帝坐在那紫檀椅上,正翻着几道折子,听见他磨墨的响动,仍没变脸色。
只是道:“跪了这么久,你的头脑可清醒了?”
闻言,裴照川停了手中的动作,撩袍下跪,“...陛下英明,臣已知罪。”
“知罪知罪。”皇帝一面翻手里的折子,一面道,“朕看你是胆大包天。”
“你是万夜营的主将,你想处置一个旧部下,还得借朕的手?”
皇帝抬眼,目光中没有怒意,却叫在场众人胆寒。
“朕该说你是无用,还是,太过精明,竟敢算计到朕的头上?”
万夜营不似偃月营,其中沾亲带故之辈多如牛毛,仇红离开后,就愈发成了个烂摊子,强弩之末。
皇帝对此心知肚明,裴照川有心想除此弊病,奈何力量不足,进而要借力于朝廷,借力于自己,皇帝本来是并不恼的。
裴照川此举,最多算一个不得已,还远不到大逆不道的程度。
但他们彼此都未曾算准这个意外。
“你告诉朕,在你的筹谋里,可有料到晋王受伏,就此毁了一腿,落下残疾?”
裴照川闻言,心悸,头皮发麻。
皇帝的面上渐渐显出悲容。
奔袭而来的冷风,吹动所有人的袍衫,沙沙作响。
晋王仁善,出身虽低,却是皇室之中难能德才兼备之人。
皇帝从前并不重视这个儿子,却因他踏实肯干,忠诚纯粹而改观,可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
方才皇帝一直忍着没发作,但到底是亲的骨肉,他养于膝下,亲眼看着他成人,这样好好一个儿郎就此落下残疾,可能从此一蹶不振,叫他如何不痛心?
“你算计这些的时候,可有料到无辜之人会因此遭受牵连,就此断送一生?”
越是痛的时候,皇帝便不由地朝外面看去。
那女人在屏风后的熏炉边站着。
那一把骨头,明明靠自己如此近,却如堆在雪气盈满的寒风里,遥遥不可及。
就如七年前,每个与他共处的日夜。
分毫未变。
岁月如轮,轰然碾过的破碎感,在这抬眸一眼,煎沸了他浑身的血。
七年前。
两个人在含元殿前相错,一个几乎被践踏成泥,一个坐在锦绣之中,说不好究竟是谁更心碎。
那一个场景,皇帝并没有刻意去记。
只是仇红在崩溃,肝肠寸断之时,在殿中嘶吼出那一句——
“但愿与君死别。”
那个场景皇帝早就想忘了,只是这六个字却时常敲入他骨缝和心口,痛得他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
他是病了,大病一场,她却说到做到,毫无所顾一头扎回了云疆,哪怕后来他使了手段,逼她卸下万夜营,逼她回京,她也始终不肯服软。
七年不复相见。
如今呢?
她学乖了吗?
她肯低头,同自己示弱吗?
皇帝,很想看看。
“仇红。”
猝不及防被点了姓名,仇红脊背微微一颤。
“裴照川曾是你的部下,你来说,他筹谋这些,论功论罪,该如何处置?”
仇红步入殿中,伏低身子,呼吸有些急,“...臣惶恐。”
“惶恐。”
皇帝轻声笑了,面上却毫无笑意。
仇红始终低着身子,不肯抬头看他半分。
“你是不敢说,还是不愿说?”
这话逼她退无可退,仇红无话可说,只得垂眸听训。
“裴将军既然愿开这个头,事到如今,朕便遂你的心愿。”
“黄琮,徇私枉法以致上行下效,又伤晋王,罪大恶极。革职抄家,处以极刑,凡其宗族皆需严查,清白者流放,贬为奴籍,有罪者下狱,论罪而处。”
皇帝的声音冰冷,“寒相,即刻协理三司去办吧。”
寒赋领旨。
皇帝仍没打算放过仇红,“你既不愿插手裴照川的事,那朕也没什么好说的,便一并交由三司,是非功过,都交于他们......”
仇红打断了他的话,“陛下,此举并不明智。”
到这一步,她仍想迂回,“皇上今日若重处了裴将军,太后难免寒心。”
“太后仁德,却绝不徇私。”皇帝毫不退让,“寒相,便卸去裴照川的袍服,戴罪下狱...”
一切仿佛没了扭转余地。
仇红在这时终抬起眼,对上皇帝毫无一丝情绪的视线。
那双眼柔和,吐出的话却伤人。
“只不过今日是晋王涉险,若或作他人遭受此害,陛下会如此盛怒,要重罚裴将军吗?”
“裴照川纵容有错。”仇红垂眸,“但陛下明察之心,不可被私欲所蔽。”
仇红:我超勇的。
皇帝:我超气的。
寒赋:我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