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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照川纵容有错,但陛下明察之心,不可被私欲所蔽。”
    仇红挡在他身前,语调平宁地说完这句话的画面,令裴照川一瞬恍然,记忆重回七年前的那场噩梦。
    裴映山战死后,并未立即以国礼下葬。
    尸首运回京中,裴照川跟着族人一同去迎,却不是要将兄长的尸首带回裴家祠堂安放,而是遵照母亲的命令,平静地抬棺,一路长驱直入,最终停在朱雀门前,整整三日,任凭吊唁。
    三日后,如母亲所料,宫中的皇帝亲自带人将兄长的棺椁迎进了宝华殿。
    裴照川明白,那是母亲要向朝廷做最后一场振聋发聩的呐喊,裴家已为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和皇室献出了一切,他们必须得时刻铭记裴家的恩德,不能轻易忘怀。
    裴映山死了,裴家遭此重创,在朝廷中最后举重若轻的筹码就此失势,若是不能在此时逼朝廷明确表态,保证裴家的荣华,裴家只会重蹈覆辙,走向穷途末路的深渊,再得一个宗族凋敝的下场。
    兄长的死既残酷,又给了裴家最后一个残喘的机会。
    裴照川被母亲勒令,不能前去宫中吊唁。
    她用了很多法子拖延下葬的时辰,甚至不惜于殿前长跪恸哭,将下葬的时日一拖再拖,礼官们束手无策,皇帝的赏赐如流水般入了裴家的门。
    但这远远不够。
    仇红重征吐谷浑一事,又给了母亲最后一个机会,兄长的尸首便一直保存在宝华殿的冰棺之内,直到仇红率兵凯旋,母亲听闻大捷的消息,紧绷多日的身心登时松懈,紧接而来的便是一场久病缠身。
    皇帝再度重赏裴氏,以国礼安葬裴映山的圣旨随之而来。
    裴照川趁此机会,赶在黎明前入宫,去见兄长最后一面。
    却不想,那个本该还在返京路上的人,竟不知何时已到了宫城之中,守着自己兄长的棺材,寸步不离。
    雨细若烟尘。
    裴照川在仇红面前站住脚步,抬头打量伞下的人。
    她独自一人来迎。
    京中曾有传言,仇红重征吐谷浑时,泼天的身段和架势,眉目之间的神色,皆是泯灭人性的杀意。
    而今去看,她眉眼间寡淡又贫乏,莫说杀意,就是连一点情绪都捕捉不到。
    满眸凄清冷寂。
    仿佛一具活着的空壳,装了一个死去的魂灵。
    裴照川心中情绪翻涌,他不想去看仇红,起码是在这个时候不想。
    她穿着一身素孝为兄长跪灵的样子,他看不得。
    于是侧身让开,往殿内而去。
    “裴二公子。”
    却不想,她拦在他前头,寸步不让。
    裴照川没有应声,径直从她身边行过。
    “裴二公子留步。”
    这一声落,她再度平静地挡在他前头。
    裴照川顿住,低头看了一眼仇红,又抬头朝朱漆殿门望去:“我要见兄长的遗骸,你也敢挡?”
    仇红的目光清淡到无光:“裴二公子,你该听夫人的话,你不该来此,快些回去吧。”
    裴照川面上略起愠色,“你凭何传这样的话?”
    仇红没有回应,只道:“不要浪费时间了,走吧。”
    周遭殿宇笼在青黑色的阴云之下,雨幕之中,漆瓦金踏,银楹玉柱融成一片腾跃之势,如此冰冷的高阁巨殿,没有让裴照川心寒过一分。
    面前仇红面对着他,让他离开的姿态,却让他心如刀绞。
    “退下。”
    他张嘴吐出这两个字。
    “我的话你听不明白吗?我命令你退下。”
    裴照川冷声,“圣旨已下,你已经不再是那个万人之上的仇红了,你的一切,你的所有,全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你没有资格拦我。”
    仇红仍是一动未动。
    裴照川不肯再多言,回头对身旁的侍卫道:“把她拖走。”
    “公子,可...将军她...”
    他一咬牙,齿列相错,痛得发麻,声音暗暗裂出了锋刃,“她不是什么将军了!她现在就是个庶人,你们是听不懂我的话吗?将她拖下去,她若敢还手,你们照例惩处便是!”
    说完这句话,他耗尽了所有的耐心,肩膀与仇红相撞,大步跨进了宝华殿。
    仇红欲阻止,却反被扑上来的侍卫团团围住。
    这一刻,她面上维持的平静终于被打破,裴照川已入了殿中,方一进入,她便听见厚重的宫锁之声。她暗道不好,不能在外与这些人斡旋浪费时间,无论如何得尽快让裴照川离开。
    “我看谁敢动我。”她怒吼一声,“想死的尽管动手。”
    殿中,檀香沉沉。
    冰棺停放在大殿中央,此刻天阴,四方的灯柱只燃着几盏白烛,光线昏暗,裴照川只隐隐看见,冰棺一侧正立着个身材短小的太监,小心翼翼地挪着棺盖。
    是来为棺内换冰的。
    裴照川心下一沉,兄长的尸首已停放得太久,迟迟不肯下葬的后果,便是尸体快速的腐烂和衰败。
    他稳了稳心神,试图不去想兄长可能会变成哪副模样,往冰棺方向而去,试图帮那有些吃力的小太监一把。
    小太监听见脚步,回过身来。
    本以为是外出归来的仇红,却猝不及防见到裴照川的脸,方才还松弛的神色立马惊恐起来,脚下一乱,踢倒了木桶内的冰块。
    噼啪碎了一地。
    “奴...奴才打扰公子了,奴才这就走。”
    他慌慌张张地提桶要走,走前顺带将已经挪开的棺木重新盖了回去,俯身行礼后便颤颤巍巍地离开。
    裴照川甚至还未能走到他跟前。
    侧门启闭,一声闷响,裴照川一怔,随即若有所思,而后飞快地反应过来。
    事情不对。
    联想方才仇红的反应,他额上渗出冷汗,大步疾驰走向殿中的冰棺,徒手覆上,五指扣入缝隙,狠力撬开了紧闭的棺盖。
    寒气扑面的一瞬,旋即被入眼的画面击了个五雷轰顶——棺中那人,分明不是裴映山。
    与此同时,殿外,驻守此处的侍卫顾忌着仇红的身份,无一人敢上前。
    殿门被牢牢锁住,仇红不能破坏,只得从后绕行。
    等她自侧门入内时,正撞上裴照川开棺的一幕。
    雨声轰隆作响,天边炸开一道青色的闪电,裴照川头皮发麻,几乎茫然地看向闯入殿中的仇红,“...你做了什么?”
    仇红仍然平静,她闭了闭眼,而后道:“你不需要知道。现在,把你看到一切咽进肚子里。”
    这是什么意思?
    裴照川压抑着怒气,“...兄长呢?”
    “你不需要知道。”仇红的声调毫无一丝波澜,“现在,离开,什么都不要说,什么也都不要问。”
    “你凭什么命令我?”
    她毫无变化的态度彻底点燃了裴照川,他二话不说,几步走到她身边,伸手狠狠一推便将她抵在墙壁。
    那一下令仇红疼得倒吸一口气,但她面上仍未动容过一分,只是抿了干涸的嘴唇,轻道:“...若你想裴映山死无葬身之地,裴家遭此牵连,便大张旗鼓将此事闹出去吧。”
    “你以为激怒我有什么好处?”裴照川咬牙,“...兄长对你那般好,你就是这样回报他的?”
    面对他的愤怒,仇红只字不言。
    她平宁地看着他的脸,眼神中既有悲悯,又有叹息。
    裴照川被这样的目光注视,五脏之内的怒火烧得更盛,一只手抵住她的咽喉,几乎是嘶吼出声——
    “...你到底在隐瞒什么?!”
    话音刚落,一滴泪砸向仇红的面颊,她怔了怔,面对裴照川破碎而盈满泪水的眼,她忽地一痛。
    他才十四岁。
    刚刚失去了自己的兄长。
    他想知道真相。
    她不能那么自私。
    “裴映山。”仇红垂眸,无比艰难地开口,“并非战死的。”
    “住口!”裴照川嘶吼出声,牵带着脖上的青筋抽痛,“你可知你在污蔑谁?”
    “在战前,他自戕过,被我发觉了。”
    “他的右手臂突如其来毫无知觉,军医查不出缘由,药石无医,紧接着他的右腿也跟着丧失知觉,军医仍是束手无策,只能靠药物暂缓病情。”仇红的声线有些发颤,“可是没有用,不出三日,他的十指都无法正常地动作,连刀剑都拿不稳,根本上不了战场。”
    裴照川怔了一时,继而所有绷紧的神经都猛垮塌下来。
    “你应该懂那是什么滋味。”仇红仰起头看他,“他比你懂,比你痛,所以他...”
    最后几个字,她不忍说下去。
    “裴映山纵然有错。”
    “但他已然为了裴家献尽所有了,你不能怪他。”
    “他不愿毫无抵抗之力地死在敌军面前,所以才尝试自戕。被我劝下的那一回,没有成功。后再度随偃月营上阵一战,虽然侥幸胜利,但他受了重伤,即便保住性命,也是废人一个。”
    “那场战役的末尾,他仍然选择了自行了断。”
    “这一回,他成功了。”
    最后一个字,隐隐带着颤抖的哭腔。
    “你要替他保守这个秘密。”
    桎梏着她脖颈的手,在这一刻松了。
    将士自戕是大罪。
    更不要提,他是堂堂偃月营的主将,后梁数十年来最为名声显赫的功臣。
    他若死于自戕,尸首暴露遭人发现,一旦大白于朝廷,这是比临阵脱逃更重的罪,不仅他死不安宁,整个家族也会毁于一旦。
    裴照川痛得五指发颤。
    “我不会让你们有事的。”
    素色的袍衫被风吹皱,凌乱地扬起。
    “裴映山也不会有事的。”
    雨停了。
    红色朝云如同被火焰灼烧一般,映照在宫城的大地之上。
    仇红身着缟素,静静地站在火烧云前,辉煌的晨光翻滚过她的眉眼。
    裴照川仰起头来,天上滚烫的云影映在他的面容之上,喉咙里同时滚过一股带着血腥之味的甜腻。
    她就这样站在他身前。
    既是拦他,也是护他。
    恭喜读者已触发【裴映山的秘密】(1/2)
    下章吃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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