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寒赋煞费苦心,从西凉带回来献给仇红的“诚意”。
仇红从前猜不透阿云的身份。
眼下却也豁然,瞬间便洞悉了阿云真实的来处。若她没猜错,阿云便是传言中祝氏王那位死于时疫,英年早逝的长子祝云破了。
传言中祝云破并非祝氏王的亲子,只是祝氏王迎娶新妇后,过继到膝下的长子,因其品性端正,才干出众,虽与祝氏王并无亲缘,却受其宠爱至深,父子之间情谊浓厚,就是亲生子也无可比。
因此,祝云破死于时疫魂归九天之后,祝氏王心中悲痛,一连半月避人不见,甚至连西凉王的召见都一而再再而叁推拒,甚至主张祝氏军从与后梁对峙的前线撤下,休战火以为祝云破灵魂祈福。
仇红越查证,脑子便越乱。她实在想不通,寒赋这样大费周章,偷渡祝氏王的长子到自己身边,究竟打着什么算盘,又有什么计谋。
她真是愈发猜不透寒赋的心思了。
也愈发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今日常朝之后,她本想找寒赋说个清楚,却不想此人压根没来上朝,也没想到,本该驻守青州的林无隅在听闻杨家下狱,杨知微被充作奴籍的消息之后,竟公然违抗圣意即刻返京。不仅要返京,他甚至在听闻噩耗后的片刻之内,便一纸诉状报上了刑部,要替杨知微喊冤。
仇红前脚方回了将军府,后脚便听闻,本要重回华清宫休养的梁帝,行轿途中得知林无隅不仅不感激鄱鳎炊党庵髡牛タ故チ睿踔烈丫舫谭稻┑南ⅲ奔戳沾笈鲋涂窨炔恢梗匠葜渚股鲅础�
“好。”梁帝咳完一场,心肺中的辛辣之气逼得他眼尾血红,“朕替他着想,他反而倒成了那个因小失大,拎不清的混账。”
“陛下息怒。”吴守忠惦记龙体,“林大人无非关心则乱,罪人杨氏是林大人的发妻,且成婚之后一直对林大人忠贞不二,林大人如此心慌,自然情有可原。依奴才看,这正是林大人心思单纯,为人纯粹的印证。陛下应该高兴才是,怎可因此气坏身体?”
“什么为人纯粹?”梁帝却不买吴守忠的账,“朕从前看他玲珑心思,万事妥帖,怎么一旦耽于男女私情,整个人就愈发显得蠢笨起来,如今连朕的心思都体察不了了。当庭违抗圣意,他还知不知道他是朕的礼部尚书?”
吴守忠见状,忙顺台阶道:“那可要叫裴小将军出马,将林大人拦了去,在此事完结前,不许他回京?”
“呵,他林无隅既铁了心要回,朕何必阻拦。就让他回!”梁帝摁了摁眉心,“等他回京,不是要替他的发妻喊冤么,刑部大牢外头有的是空处,就让他待在那儿,哪儿也不许去,待案子结清,看他究竟还有何话说。”
半个时辰后,吴守忠便带着口谕去寻裴照川,令他带着百名千牛卫于城门把守,一旦林无隅回京,无需禀报,只需当场将人送往刑部大牢即可。
裴照川受命,因着仇红的缘故,很是为难,却也不敢违抗圣令,只在出发前打发了小卒去将军府传信。
几乎是前脚他们刚到城门,后脚仇红便得知了这噩耗。
而坏消息接踵而至,紧接着而来的,竟是杨知微被去除良籍,充入青楼做妓的悲讯。
仇红再坐不住了,城门那头,她自知拦不住林无隅,更劝不了皇帝,只能拜托裴照川能拖则拖。而她自己,则要赶在杨知微被送入勾栏之前见她一面,至少能保她一时是一时。
天阴得极快,仇红驾着烈风一路驰行,赶到刑部大牢时却仍晚来了一步,押送杨知微的车马已经出了皇城,仇红想得知杨知微的具体下落,却只被告知四个字——“无可奉告”。
仇红没工夫与他们较劲,时不等人,她没时间耗费,刑部的人无可奉告,她便只能去找傅晚晴打听消息。
来不及休整,仇红快马加鞭赶去大理寺,路中却与来刑部做事的傅晚晴撞了个正着。
“将军。”
“傅晚晴。”
仇红勒马,开门见山,“杨知微被押去了何处。”
傅晚晴一怔,“将军此事怕是不好提前透露于将军。”
仇红反问,“有什么不好透露的,朝廷都敢把一个好好的女子送到青楼去,你还怕提前同我透露?”
傅晚晴摇头,“却不是朝廷所为。太子主理此事,是发了仁心的,罪人杨氏最差也不过发配到醉音阁做官伶,但罪人杨氏一听闻林尚书为了她冒犯圣颜,便要求刑部快些将她转移,甚至自愿要入平康坊的勾栏瓦肆。”
仇红心口一下便疼起来,“她被送去了平康坊?”
“卑职已不能透露更多。”傅晚晴冲她拱了拱手,“职责所在,还请大人宽恕。”
仇红知她苦衷,对傅晚晴还愿意向她透露这些表达感激过后,便迅速骑着烈风马不停蹄地赶往平康坊。
天已完全黑了,平康坊内却灯火如昼,方一入坊,仇红就被铺面的胭脂水粉掠去了鼻息,入目琳琅一片,女子香袖轻纱袅动,丝竹声缠绵不绝,一整个颠倒乾坤的金玉荒唐。
仇红眼花缭乱。
平康坊内香铺酒肆鳞次栉比,秦楼楚馆更是数不胜数,杨知微被送去了哪儿,她毫无头绪,只能硬生生一家又一家地找。
为了掩人耳目,仇红换上了男子打扮,将烈风交由马夫后,便从南到北,挨家挨户地寻。
这是最蠢笨的方法,却也是唯一能令仇红安下心来的方法。
半个时辰后,仇红已走遍了平康坊内半数的青楼,却一点没瞧见杨知微的影子。膝盖已隐隐地发疼,仇红却不敢慢下来,生怕如今懈下半分气力,杨知微便要被眼前的龙潭虎穴吞了去。
想着,仇红便来不及休息,转身向前曲的方向而去。前曲楚馆多为世代名妓,仇红之前一直没去那里找,是想着杨知微如今身份特殊,贸然将她送往前曲,于朝廷没有任何益处,但眼下只有前曲所在她没有去找寻过,只能试上一试。
长巷内人影攒动,仇红尽量避免着与人相撞,但还是不免被人触碰到身体,就在擦肩的一瞬,一道少女甜柔的嗓音猝不及防往她耳边留了一句:“将军若要寻人,今夜摘星阁,或许是个好去处。”
仇红下意识转身去寻这声音的主人,回头却只见人流不息,没有一点线索。
摘星阁。
仇红闭了闭眼,五指无意识地攒成拳。
怎么偏偏是摘星阁。
宋池砚下葬后的足月,仇红便成了平康坊的常客。
寻醉、买欢,昼夜晨昏撕裂成两半。
仇红靠这些东西勉强撑着自己活下去。
在失去宋池砚之前,她竟不晓得自己脆弱到这地步。
平康坊摘星阁,她曾光临过无数次,多时独自一个人喝酒,冷眼看着这楚馆之中痴男怨女,红香绿袖。情毒发作的时候,便挑选些看得入眼的,模样清俊的小倌厮混,在皮肉之乐里,杀掉自己五内之中沸腾的苦和痛。
皇帝的病榻前,批驳仇红的奏本飞如白雪。
却一封也未曾得到回音。
久而久之,朝臣们将仇红的“疯”视作了“常”。
久而久之,仇红也将摘星阁,视作了她的葬身之地。
但仇红终究是仇红,就算真的心死了,也没法一辈子低头,真的沉沦于宿命。
什么时候不再去摘星阁的,大抵她也想不清了,大概就是有一日清晨醒来,吃过李叔亲手做的早膳,遛过烈风,在校武场酣畅淋漓地练过剑法后,她忽然觉得眼下的一切都好,好像日子也没有那么难熬,摘星阁她便不再去了。
清醒的那一日,她趁着天色正好,去了一趟望山恒昌馆。
自宋池砚下葬之后,她还一次都未曾来过这里,拜一拜宋池砚的墓。
这对她来说真是难事,但好在她做到了。宋池砚的墓碑没有姓名,自然也就没有供台,仇红便也正好两手空空,心安理得地躺在他坟冢前头的草地上晒太阳,直到日色西沉。
离开前,她对宋池砚保证。
“以后不会再去摘星阁了。”
“以后也不会再来恒昌馆了。”
“小十一,你便干净地离去,什么也不要记得。”
“是我配不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