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我来的是老管家,他在苏家服侍了半辈子,对这种事得心应手,小小的屋子被他整理安置得干净妥当,他交代我不要乱跑,每日会有人来送饭打扫,请我静待此处。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我不禁喊住他,他回头望我,我却哑口无言,只是朝他道了声谢。
太阳渐渐下沉,我独自待在这小院子里,灯光昏黄,影子在吊灯下来回摇摆。
蓦地有人敲门,我惊了一跳,原来是送饭的,我这才发现一天一夜未进食的自己已饥肠辘辘,一碗素面被我吃了个底朝天。
一阵碗筷碰撞的热闹后,院中又恢复寂静,在这无边的,令人心慌的寂静中,我起身打量这所屋子。
里头的家具摆件都是契合小镇特色的,这些乌色木头打造的桌椅板凳,我在下车时瞟见过,似乎家家户户都有。
但也有不同,或者说熟悉。
屋子的正东边摆放了张长条桌,上头摆放了个烛台,肚子里落了不少灰,显然有人在此处祭拜过,再往下看,挖空的桌肚子里有一盏油灯,油尽灯枯,它静静地立在那里,旁边有一个玻璃罐。
我蹲下身去打开,满满一罐的糖,最上面压着一张字条——不许多吃。
我拿着纸条看了又看,笑出声,塞了糖进嘴,心里那股慌才被压下去,顾珩说来接我就一定会来。
撩开一块布帘就是我的卧室,洁白的床单,坐上去硬邦邦,对面是台电视和老式电话,乡间信号差,能收到的台不多,我把平日嫌弃聒噪的喜剧打开,热闹充斥房屋,我叹了口气。
这一夜睡得并不好,太冷太怕,到后来夜太深,电视节目都没了,不断发出电视台停播的白噪音,从前我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这种事。
好在一大早我就接到顾珩的电话,那头风声阵阵,他压低声音,似乎在安静遥远的室外给我打了这通电话。
“简简,你还好吗?”
离我的十八岁生日还有一个月,我心智尚未成熟,做了出卖父亲此等大逆不道的事自然害怕,但是我不想顾珩担心我,我强忍哭腔道:“我在这里很好,你不用担心。”
我们说了不少,说了这里的饭菜,又说了这里的房间布置,总归没有谈到何时来接我,眼瞧他不便说话马上就要挂断,我喊停他。
沉默在呼吸间蔓延,终于我问他:“阿珩,你什么时候……”
“珩哥,我们……”
电话猛然被挂断,而我如遭雷殛,愣在原地,那是一个我从没听过的女声,但不难猜到她是谁,只是顾珩为何要挂断我的电话,不让我听完林如意的话?
我疯了似的回拨过去,但都拨不通。
这才第二天,慌乱几乎把我折磨崩溃,我不停告诉自己,要相信他,不要自乱阵脚,我在屋中枯守一天,电话都未曾再响起。
晚上我做了噩梦,一会儿是小小的我在祭拜素未谋面的母亲,一会儿是田野间,有人提着油灯牵着走在前方为我照明,一会儿是我吃糖吃多了牙疼,疼得哇哇直哭时,有人来哄我,他为我唱茉莉花。
最后是厉鬼索命,她一把抓破美好幻像,掐着我的脖子狠厉惨叫:“你不是我的女儿,你还我命来!”
俨然是死去多年的母亲流着血泪。
吓醒之际,天仍未亮,我冷汗涔涔躺在床上,风把窗帘吹动,阴森的月光照在死气沉沉的屋内,我一动不敢动,直至天明。
我放弃遵从老管家的话,央求送饭的女人带我出门,可我们语言有障碍,她听不懂我,我听不懂她,因此我只能自己出门,不然我怕还没等到顾珩来接我,我就被自己的胡思乱想逼疯。
从苏家离开,我什么都没带,除了顾珩送我的千纸鹤项链和风铃。
其实他根本不知道我为他放下了什么,当然他也不必知晓,这是我心甘情愿的,我能为他放下的只有那颗爱慕虚荣,贪图享乐的心,不知他肯不肯接受,好好对待。
总之我如今身无分文,行走世间,颇没底气,在小镇上我像个异类,我遮遮掩掩不敢露出真面目,更惹人怀疑。
走一遭下来,身心皆累,不过倒在床上一会儿便睡着,什么都没乱想。
如此过了不知多久,电话终于再次响起。
冬天已经完全过去了,院中的茉莉都结了花骨朵,这是我生日前一天,我接到一通电话,我以为我从此可以摆脱“苏简简”的人生,但是,但是命运从来变幻无常。
熟悉的男声自电话那头传来:“简简,好久不见。”
秦先生料到我的一切,他请我别着急挂电话,我强撑镇定问他想干嘛,他笑了笑,说他前段时间亲自飞到瑞士看了看那朵传说中的茉莉。
“简简,我真的希望你不要后悔那天下午的决定。”
“我从不后悔自己的决定。”
就像当年父亲让我在舞会上接受他的邀请。
秦先生顿了顿,或许在思考该如何让我这个叛徒更痛些,他说:“我当然知道,你看你竟能耐着性子等一个月,我想你肯定无比信任顾珩,只是,他好像并没有告诉你,他今晚要带走的人不是你。”
“你胡说!”
这是我第一次对秦先生大喊大叫,这是不被允许的,可是恐惧往往会逼迫我们做出意料之外的事。
秦先生在品尝我的恐惧,这让他忽视了我的僭越,“木生就在屋外,这是最后一次选择游戏,选择权在你手中。”
电话断线。
选择权在你手中——选择信任秦先生上车去见证,还是选择信任顾珩在此处继续等下去。
我没有太多思考的时间,这段时间积攒的恐惧令我推开了门。
车开得很快,当初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如今半天就到了,天才暗下来,木生把我放在这里就走了,我不懂他的用意。
我静静看着每一辆疾驰而过的车,华灯初上,细小的雨打在我身上,我等得人都僵了,终于我听到那个我只听了一次的女声。
猛地我转头看去,果然是顾珩和林如意,他撑着伞,她抱着骨灰盒,刚要上车,她抬头问伫立不动的顾珩:“珩哥,我们是要去接简简吗?”
我死死盯着顾珩的脸,那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柔情与冷酷,他说:“不,只有我们两个,从今往后,我们都不要再提起她。”
我的心龟裂了,我起身去追找钻进车的顾珩,可是车慢慢行驶起来,我边跑边拍打车窗:“顾珩!顾珩是我啊,是我啊!”
林如意看看顾珩,又看看我,而顾珩始终直视前方,没有看我一眼。
不可能啊,我给他的信他应该看到了啊,他没有原谅我吗?
我追出去好远,好在车子都突然停下,想必是红灯了,我锲而不舍地拍打他的车窗:“顾珩你听我说,是我对不起你,我知道错了,你别不要我,带我走好不好……求求你……我真的知道错了。”
他冷冷撇我一眼,我这才知道,我真的被抛弃了,我被定住身,等了好久才反应过来,癫狂地在雨中追那辆车。
“顾珩,你不能这样对我,是我抢了你在苏家的位置,可是我已经遭到报应了,我生不如死啊!”
以人的腿力如何追得上车,最后我狠狠摔在地上,望着如织的车灯,脑海中回溯起所有往事。
被我称作母亲的女人与我的生父私通,谎称我是苏家的女儿,却在我生下后把我丢回乡下。
我那喝酒吸毒的生父——那个被我杀死在雪夜的男人把我当做猪狗来养,我在两岁前都不会说话,直到碰见心软的母亲带着我唯一的同母异父的哥哥来见我。
正是这一生一次的心软改变了我们一生。
在那个公园,脏兮兮流着鼻涕的我第一次遇见贵公子般的哥哥,他牵着紫色气球,笑看张大嘴巴的我对母亲说:“妈妈,你看妹妹对我笑呢。”
我一生所有美好的回忆都在那两个月的暑假里了,他对我那么好,护着我爱着我,我却和生父一起哄骗他,威胁他。
他没能赶上母亲的原因是同乡玩伴告诉他我摔伤扭到脚,他就这样被我的生父永远留在身边,远走他乡。
他为用之不竭的钱财,我为乱花迷人眼的上流世界。
母亲恨我,视我为耻辱;生父利用我获取钱财;苏父利用我拉拢秦泓;秦泓贪图十八岁前的孩子,发泄欲望。
我修改母亲日记,麻痹自己秦泓是真我爱,事实上世上没有一个爱我。
而我曾真心以为顾珩是爱我的,起初我对他怀有敌意怕他夺回身份,渐渐被他打动,最终想毁了一切重新开始,但世上不是所有事只要道歉就会被原谅,永远见不到春天是上天对我的惩罚。
雨水中,眼泪混杂其中,我疲倦地闭上眼,把脸贴在冰冷的地面,轻声道:“我才不是什么苏家大小姐,我是个没人要的可怜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