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妖将手肘撑在腿上,叹一声道:“如此盛状,人界已有很多年不曾见到了,宴星稚即便是死了,也依旧能搅得六界风起云涌,当真是了不得的传奇人物啊,可惜我等这般小角色,也只能在这角落里看个热闹,若是能生在千年之前,亲眼目睹她的神容也是天大的幸事。”
宴星稚弯唇一笑,“多谢。”
女妖愣一下,“什么?”
旦见这肤如凝脂的少女站起身,坠着的两条细辫子轻晃,眼眸宛若上弦月,笑意粲然,清脆道:“多谢你的夸奖。”
女妖也跟着起身,“你要走?这会儿情势紧张,你还是别乱跑的好。”
宴星稚道:“如此热闹盛状,我若是不掺一脚岂不可惜?”
女妖面色怔然,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见她摆了下手,转身离去。
地面上站的人比天上的要多得多,放眼望去那些断壁残垣,破败街道上人头攒动,一个个都抬头盯着天上的情况,宴星稚就从当中穿行,没人注意到她。
天上两方僵持着,互不退让,也无人敢朝问情伸手。
天界派出了足足六个仙君,其中有两个是宴星稚先前在天界的时候打过交道的,当中最为年长的仙姬名唤姬海瑶。
当年宴星稚将他儿子的仙骨打断,仙途走到了尽头,直到现在还在凡间轮回,修仙飞升无望,姬海瑶便对她恨之入骨,却又奈何她不得,便三天两头向仙盟盟主告状,恨不得将宴星稚赶出仙族。
她算是这一趟的领头人,身后站着的几个仙君年纪尚轻,这次奉命前来万器山没想到竟真的看到了问情现世,当年这柄利刃将上三界搅得不得安宁。
如当年的宴星稚般,哪怕封印加身也尽显锋芒。
只是没想到魔族的人也来掺和,且来的还是魔族圣女桑卿,此事就变得相当棘手。
桑卿此人不管对谁都是笑脸相迎,一副温温柔柔的模样,但其实手段狠辣,是魔族七凶之一,若是在此处与她动手,只怕要害死不少凡人。
“桑卿,问情属于神器,本来就是天界之物,你有何理由来争夺?”
许久之后,姬海瑶站出来打破这无声的对峙。
桑卿紫色的眼眸轻动,视线轻飘飘地落在她身上,面上虽笑,却带着一股轻蔑,“宴星稚当年破魔族封印,乃是我们魔族的大恩人,而今我们收回恩人重要物品代为保管,这个理由够吗?”
“那祸害已死了千年之久,保管这东西又有什么用?”
话音还没落下,一股力道扑面而来,姬海瑶匆忙挥袖抵挡,被撞得后退了些许。
“你!”当着众人的面动手,魔族简直不将天界放在眼中,后面几个仙君皆动怒,祭出兵器想要回击。
姬海瑶哪敢让他们动手,连忙抬手制止,低声喝道:“别轻举妄动。”
桑卿还是一派慵懒模样,话中暗含威胁,“魔族重情重义,听不得别人诋毁我们的恩人,仙姬说话还是小心点的好。”
没有神族坐镇,他们不敢轻易与魔族动手,但也深知如今的魔族在六界之中地位尴尬,刚破封印千年,他们根基尚不算稳,若是当真在此时挑起事端,杀了所有凡人,必定会引起仙盟的追讨。
如今的魔族应当不想惹上这种麻烦,所以这件事不能硬来,只能商讨。
姬海瑶站稳身形,拂了拂衣袖,说道:“桑卿,如今魔族的形势你比我更清楚,你若当真在这里大闹一通,只会给魔族惹上大麻烦,不若我们各退一步,好好商量一下如何?”
桑卿笑眯眯道:“不然你以为我在这里坐那么久是为什么?我若是真想动手抢,有何人拦得住?”
姬海瑶被她嚣张的态度激怒,咬了下牙根,心中暗骂真是宴祸害的一条好狗,模样竟也学了她几分。
压了压脾气,她开口道:“问情自封千年,眼下即便是现世,封印也未能解除,不若咱们一个个的试,谁若是有这个机缘被问情认可,那问情就归谁,不论是何人都不得有任何异议,如何?”
桑卿很是爽快地点头应允,“如此,那便各凭运气了。”
目前好像只有这一个办法最为公平,达成共识之后也能暂时缓和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但两方人皆各怀鬼胎,有着自己的计算,必不可能用这种公平的办法将神器拱手让人。
约定好之后,仙人两族便与魔族轮换着派人上去,一旦不被问情所接纳,只要靠近就会被它的力量弹开,一个一个上前试表面上看着麻烦,实际上却是拖延时间的好办法。
宴星稚尚不关心他们在上头约定了什么,在下面穿行,凭着记忆找到了那座庙。
庙和钟楼是万器城仅剩的完好建筑,七百年的时光似乎没在这两处地方留下岁月痕迹,亦如时光回溯阵法里看到的那样,破旧却牢固。
她推门进去,就见荀左睡在地上,不知做了什么梦,这会儿正咂着嘴。
宴星稚走过去将他摇醒:“老头老头。”
荀左听到她的声音立马就醒了,翻身坐起来,揉着困顿的眼睛道:“少主,我出幻境之后没能瞧见你,也不敢乱走,就在此处等着,一不小心等睡着了。”
“幸而你没有乱走,不然还真不好寻你,外面都闹翻了天。”宴星稚将地上的拐杖捡起来递给他,问道:“我记得你那瞬移千里的能力最为拿手,能不能从这里一下移回玄音门?”
荀左惊了一下,双眉一撇为难道:“少主,老奴现下就是移个几十里都费劲,更别说那么远的距离了。”
“那如果你身上的封印破了之后呢?”她问。
荀左听闻愣住,顿了一下才回:“若是封印破解,这倒不算难事,只不过老奴这封印已有几十年之久,且还是较为特殊的那一种,除非给老奴下封印的人亲手破咒,否则是破不开的,这些年老奴试过很多办法都没用。”
宴星稚问:“有没有把握不留下痕迹,让别人追踪不到?”
荀左想起当年的威风,笃定地点头,“老奴别的不行,唯有一手瞬移千里极为厉害,曾靠着这招多次死里逃生,未曾失手,只是要移地那么远的距离,需得画阵法才行。”
“好,”宴星稚那张稚嫩温善的脸覆上一层严肃,颇有些违和,“我有一个计划,你且仔细听好,交给你的事很简单,但动作一定要快,一刻都耽搁不得,否则你我的小命就交代在这里了。”
见她这般肃容,荀左的心也跟着紧张起来,总有一种风雨欲来的感觉,便也连忙点头:“少主的吩咐,老奴就是拼了老命也会完成。”
宴星稚与他说了计划,交代完要走,却被荀左拦住,他从袖中摸出一张纸递给他,“这个好像是黎策仙君留下的东西。”
听到是他留下的,宴星稚脚步一顿,接过来一看,上头只有一行字:
原来风眠神君不喜离人欢,若有机会再见,小仙必定提美酒赔罪。
宴星稚:“??”
这人闲的是不是?
她一头雾水地将纸揉成团扔掉,与荀左分别。
出了庙后抬头一看,宴星稚发现那些人似乎在尝试触碰问情,还没靠近就被问情散发的力量弹飞,她勾唇嘲笑了一下,奔跑着朝那座钟楼而去。
身着墨色长衣的少年站在钟楼之下,微风过境卷起他束起的墨发轻摆,地上的杂草在动,断壁上的残旗在动,所有人都在低声交谈议论,唯独他不动,仿若一副仙笔描绘的画卷。
引得旁处的男妖女妖皆心神旖旎,忍不住上前来搭讪,却见这俊俏少年郎眉眼满是不耐烦,一开口也极为不客气,沉声道:“滚开。”
想与他共度良宵双修一番的妖怪败兴而去。
牧风眠等得耐心几乎耗尽,才见宴星稚从人群中跑出来,他敛了敛神色,见她跑到面前弯下腰喘息着,便问道:“你是摔晕过去了?”
宴星稚缓了口气,转眼看见原本挂在门上的锁链已经碎裂在地,便推开门往里走,对他道:“你少说风凉话,在外面守着,别放任何人进来。”
牧风眠眉梢轻挑,看着她的背影没入昏暗之中后,便也抬步进去,顺道将门带上。
里头的温度骤降,比外面凉了不止一星半点,寒气包裹而来让人无端感觉阴森。
宴星稚沿着面前的路一直走,走到尽头处就看到环着内壁的石阶一直蔓延往下,墙壁上那些裂缝之中透进来的光影细细碎碎做为照明,她顺着石阶往下跑,鞋子落在地上发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地下回荡。
牧风眠的步伐不算快,却始终与小跑的宴星稚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两人一前一后地往下去。
下了最后一层石阶,面前就是一道厚重而高大的木门,正紧紧闭着。
宴星稚上前用力推了推,没动。
她撸起袖子,深吸一口气,用肩膀顶着使出吃奶的劲儿往上一撞,结果整个人被木门给弹了回来,摔了一个大屁股墩儿仰倒在地上,扶着腰嗷了一声。
牧风眠停在她身边,像看个傻子似的低眸看她。
“谁让你进来的,我不是让你在门外守着吗?”宴星稚连忙爬起来。
“我不进来,这门你能打开?”牧风眠指了下面前这扇厚重的大门。
宴星稚揉了揉方才撞疼的肩膀,反问,“你能打开?”
“自然。”牧风眠应得很轻松。
只见他走到门边上,拽着门上的两个环形门鼻,而后用力一拉,这扇看起来无比厚重的木门就这么被轻易拉开。
他转头道:“这扇门是拉的,不能推。”
宴星稚对着这破门上去就是一脚,气冲冲地走进去。
门后的场景与她在幻境中看到的一样,先是一段较为长的走道,尽头处就吊挂着神女,只不过七百年过去,神女已经变为一具骨架。
骨头洁白如玉,还隐隐泛着光泽,铁链就从她的两个肩胛骨的地方穿过去,环绕着腰间,将她吊在身后的巨石上,石头上那原本鲜红如血的镇神咒已经褪去了颜色,变得乌黑。
宴星稚停在白骨面前,看着她轻叹一声,“久等。”
继而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到垂下的骷髅头上,一抹金色光芒从她掌中飘出。
只听风声传来,淡淡的白色光滑便从骨头架上浮空而上,在空中缓慢凝聚成一个神女的模样,睁开眼睛对她微微一笑,“白虎神君,你终于来了。”
宴星稚抬头望她,“辛苦,司命神女。”
司命神女步琼音曾是神界极为出名的人物,倒不是她神力多么强大,而是她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卜算神法,能够算尽天下之事,祥瑞浩劫尽在她神算之中。
许是因为窥知天命,步琼音向来体弱,很少出门。
多年之前,那场闻名上三界的神猎会上她破天荒出席,宴星稚就在那场神猎会上见过她,却没想到她竟会落得被凡人囚禁至死的凄惨下场。
从一开始宴星稚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她总觉得好像是有一股力量在暗中牵动引导她来到这里,直到宋轻舟的出现,她才坐实了心中的猜想。
一开始在万器山谷入口之处的客栈外,那个皮肤黝黑主动向她搭话的女妖正是宋轻舟所变,宴星稚在万器城门外看到他的时候就已经知晓,但懒得追究。
宋轻舟的目的,就是一步步将她引到万器城之中来,还将进入时光回溯阵法的方法告诉她,为的就是要她来到这里,见到曾经死在此处的步琼音。
她与宋轻舟素不相识,原本还疑惑他这样做是为什么,但看到步琼音手中握着的那个刻着“轻舟已过万重山”的长萧时,顿时就全部明了。
设下此局的人是步琼音,他是为了步琼音做事,所以才会在毁灭万器城七百年之后还留在这里,作为指引,将她一步步带进这里。
在这里等了她一千年的人,实际上是步琼音。
“倒不及你辛苦。”步琼音如今只剩下一缕神识,飘渺如烟,仿佛随时就要散去一般,“如今我所剩时间不多,便不与你闲聊,想必你也已经猜到是我设下阵法,将你引到此处来的。”
宴星稚点头,“不知神女有何事所托?”
步琼音道:“将我困死至此的镇神咒,你可知道从何而来?”
宴星稚:“不知。”
步琼音:“镇神咒自新六界平衡之后,便销声匿迹,但众人不知,此等无比强大的咒法一直记录在万历神殿之中,被封为禁术。”
宴星稚一怔,“你是说,这咒法可能是天界给的?”
这句话一出口,她立时觉得心中一寒。
如此一想竟然真的有可能,毕竟万器城之中都是凡人,如何得知镇神咒这种神级咒法,且这些将步琼音困住的铁链也非同一般,就算步琼音教会他们锻造灵器的技术,也不可能在短时间之内造出能够锁住神女的器物。
但若是这些是神界授意,那一切便说得通了。
步琼音被困在这里,难不成真是神界之人暗中为之?
步琼音显然早就知道此事,并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只是道:“千年前,我曾隐隐感觉祸星欲动,便用尽神力冒险窥知天命,因此险些丧命,却算得六界即将会有一场大浩劫降临,若是不加阻止,只怕要比数万年前的六界大战更为惨烈,届时万族覆灭,天上人间皆沦为修罗炼狱,六界奋力维持的和平毁于一旦,鲜血淋漓的惨剧可能再次上演。”